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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嗣同仁学中人文信仰与宗教信仰
作者:邬昆如
【摘要】信念、信心、信仰,总是人生不可避免的课题。对自己的信念有信心,原就是做人处事的根本预设;这信心也就成为人文信仰的层次。在落实到思言行为的具体生命中,对所作所为都有“值得奉献”的价值观。
  信念、信心、信仰,总是人生不可避免的课题。对自己的信念有信心,原就是做人处事的根本预设;这信心也就成为人文信仰的层次。在落实到思言行为的具体生命中,对所作所为都有“值得奉献”的价值观。

人文信仰是一种道德宗教,最深植人心中的自然倾向;这倾向关怀着人生的今生今世,这倾向教人行善避恶,这倾向使人意识到生命的意义和生活的目的。道德宗教的信念,首在行善避恶的课题上,确立伦理规范,虽不涉及来生来世的课题,但也在“天道福善祸淫”的理念中,开拓了一条通往来世之路。善恶报应不在此生此世完成,才需要后来佛教的“来世报”。这也就是从人文信仰走向宗教信仰的例证。宗教信仰是对“终极关怀”的托付,通常是在人文信仰的失落体验中获得思想基础。宗教信仰会以“经典”、“启示”等媒介,使人文信仰的疏离,获得从彼岸来的讯息,而彻底解决困境。

谭嗣同对人文信仰的失落感,也就是他在“家”文化的生命历程中,对道德理论与实践在纲常上的苦难感受,因而凭着艰苦卓越的信念和信心,突破“家”文化的束缚,而“移孝作忠”,关怀国计民生。戊戌维新大面向的设计,与“三教合一”深度面的切入,亦都已从人文信仰,走向了宗教信仰的层面,其“三教教主一也,吾拜其一,则皆拜之矣!”以及三教教主“肉身不同”“法身则一”的理念,皆是在宗教信仰的层面而立论。

本论文分由五段进路进入,综观谭嗣同整个思想历程,并指出其从“人文信仰”逐渐进入“宗教信仰”的心路历程。

  一、进路之一——生命体验

人生体验最先亦印象最深刻者,莫如幼年起的家庭生活。谭嗣同在家居生活中,尤其有记忆年纪起,就没有爱与被爱、关怀与被关怀的体验,有的只是后母的虐待。谭嗣同在《仁学•自叙》中提到:“吾自少自壮,遍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对伦常的感性失落体验,来检证当时仍在伦理界强调的纲常,很自然地就有极大的反感。终致在文化的探讨层面,把三纲五常的规范,视同不人道的传统枷锁,因为在这种纲常之下,许多人非但得不到安身立命的成果,反而应该受苦受难。

谭嗣同在《仁学》中有下列一段:“仁之乱也,则于其名……数千年来,三纲五伦之惨祸烈毒,由是酷焉矣。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轭民,父以名压子,夫以名困妻,兄弟朋友各挟一名以相抗拒,而仁尚有少存焉者得乎!”这里的“名”是人际关系中的德目,家文化中原就是以“孝”之名来建立。“孝”道的重视,不但引用着孔子的“父母在,不远游”,而且更在孟子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狭义理解下,突现出婚姻的唯一目的是在“传宗接代”。一位媳妇如果不能生出男丁,则其在家中的地位就非常低下,甚至难以安身立命。“孝道”的过份强调,甚至波及到政治层面,天子亦应该“以孝治天下”,把原是“齐家”的德目,提升到“治国”的层次。“孝道”的强调,不但在婚姻中忽视了双方“两情相悦”的条件,而代之以“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把个人的个别性和独立性,完全埋没在群体性之中,而且亦把人际关系的“夫妻亲情”放在一旁,惟顾及到“传宗接代”的事上,大有把女人作为“生育机器”之讽刺。“孝道”的过分强调,所导引出来的纲常,的确是误会了“家”文化的整合意义。

“家”文化的生命体验失落,使谭氏提升自己从“亲情”走向“友情”,认为三纲五常中,“朋友”一伦仍是可贵的。他说:“五伦中于人生最无弊而有益,无纤毫之苦,有淡水之乐,其惟朋友乎!顾择交何如耳,所以者何?一曰平等,二曰自由,三曰节宣惟意。总括其义,曰不失自主权而已矣。”超越家庭的“亲情”,走进社会人际关系之“友情”,也即能从“爱家”则“爱国家”“爱社会”,而终至舍生致命。

  二、进路之二——科学考察

谭氏《仁学》的知性考察,把“仁”与构成宇宙之素的“以太”连贯起来,认为“以太”是有生命,有灵明,有知觉的存在元素。这种“物活观”的主张,显然是企图从“物理”走向“伦理”的进路。物质、生命、精神的存在阶层,也正是从物质世界走向精神世界的通路。

前面的对“伦理”层面的体验,弃三纲五常而走向“朋友”,是精神建设部分。这里的把“仁”归根到“以太”的思考,则显然要发展物质建设的奠基工作。这奠基工作是把伦理的“仁”,以及物理的“以太”,看成等同,看成同一源头,同一性质。他说:“偏法界,虚空界,众生界,有至大至精微,无所不胶粘,不贯洽,不笼络,而充满之一物焉。目不得而色,耳不得而声,口鼻不得而臭味。无以名之,名之曰‘以太’。……法界由是生,虚空由是立,众生由是出。”这“以太”也就是“心物合一”的元始,是在“心”和“物”尚未分离以前的“存在”;物性的元素发为用时就成为精神性的德目,而且直达宗教层面和道德层面的极致。从最底层的物质元素,发挥出最高层的精神文明,原就是“定位宇宙”以及“安排人生”的整个思想及存在的体系。

当然,这进路之二的疏离,也由谭氏所发现,并亲身感觉,那就是中华文化发展到清末,仍然固守着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这在谭氏宇宙论学说中均属“用”的层面,而没有到达“本体”层次),而在“科学”的发展上,却落于人后。这就表明在“完整知识”的诉求上,对宇宙整体的认知上有偏差。这偏差造成了中国近代的“愚”、“贫”、“弱”,同时也导致官场中的“贪”。升官发财的美梦加强了“光宗耀祖”以及“光耀门楣”的传统,但都无能在民生问题上有何改善,更无能与西洋强权有任何抗衡的力量。谭氏在当时的维新变法的设计中,痛陈传统文化对革新的阻碍。他说:“地球上不论何国,但读宋明腐儒之书,而自命为礼义之邦者,即是人间地狱。……唯变法可以救之……方将愚民,变法则民智;方将贫民,变法则民富;方将弱民,变法则民强;方将死民,变法则民生;方将私其智其富其强其生于一己,而以愚贫弱死归诸民。”针对中国之愚、贫、弱,发展科学是最根本的方法。而科学之母的数学,则又是诸事之先的首要工作;有鉴于此,谭嗣同在中国科学史上,首先创立了“浏阳算学社”。此社不仅是开创了中国接受西洋科技发展的根基,同时也开创了“学术社团”的组织,奠定了中国向科技开放的基础。

可是,“算学”毕竟无法抵挡当时行政上的困境,致使科学基础因了制度上的疏离,而无法开花结果。因了人事,发科技之困境,还是传统文化之官僚制度所使然。维新改革的内容就不但在“西化”问题上,而更根本的是回到自身文化的改革上。

  三、进路之三——历史回顾

生命体验与科学考察二者都迈向共同的结论,那就是改革维新。而维新的理论基础,除了此二种主观感受为出发点的理论之外,今谭氏再在客观的历史事实中,找出其理论的基础。这理论基础其实亦是他生命历程。

首先,谭氏先在文化哲学方面找出世界三大文明的历史事实,那就是中、西、印三大文明,以及这三大文明中的人民,都曾遭逢苦难。受苦受难的历史事实,催生了民族英雄出来救苦救难。在这苦难与救苦救难的事件上,本来是属于宗教课题,因为,出来救苦救难的英雄都是教主:中国的孔子,西洋的耶稣,印度的释迦牟尼。但在思维的第一层次上,谭氏所窥见的,倒是变法维新的基础。

中、西、印百姓的苦难都相同,教主的救苦救难精神亦相同;但是,方式可不相同;然而,在异中求同中,也发现“变”为其基本方式,因而“三教不同,同于变;变不同,同于平等”。“同于变”的理解,是指世界三大文明在遭逢文化困境时,都选择“变”一途。这“变”也就是“变革”,“维新”“去旧更新”等义。谭氏的思想目标一直是指向其维新变法的工作。

在分类的叙述中,历史的陈述是一面,从历史事实出发,走向解读历史意义是另一面。两面同时兼顾,也就是把历史推向历史哲学。而在历史哲学中,结论的合理性以及可行性就可以在实践层面,作为基础。哲学基础的铺陈毕竟是各种政治社会创立成革新的底基。谭氏利用三大文化中百姓的苦难承受,以及救主的出面,以救苦救难的宗教精神,来完成人类历史的使命,算是人文信仰中的极致。

谭氏以“不平等”来展示社会公理正义之疏离,来铺陈百姓之苦难,而教主之“以平等取代不平等”作为改革社会之“变”。理念之所在,就是透过“变”,才能使“不平等”转变为“平等”,才能使百姓脱离“苦海”。

不过,在此历史演变的探讨中,谭氏发现先后次序有逆转现象,即是先的在后,后的在先,他指出:“三教其犹行星之轨道乎?佛生最先,孔次之,耶又次之。乃今耶教则既昌明矣,孔教亦将引厥绪焉,而佛教仍晦盲如故。先生之教主,教反后行;后生之教主,教反先行,此何故欤?岂不以轨道有大小,程途有远近;故运行有久暂,而出见有迟速哉!佛教大矣,孔次大,耶为小。小者先行,次宜及孔,卒乃及佛,此其序矣。”这种对“逆转”“先后”的次序,说不定也就是下一节对哲学思考进路,解读易经的“回旋”定律的先声。谭氏之从历史哲学,再次进展到哲学本身,原是思想跃升的明证。

  四、进路之四——哲学思考

谭嗣同的哲学思考,立基在中国两部主要的经典:《易经》与《春秋》。前者是中国哲学共同的渊源,后者是儒家原始经典。《易经》的符号系统和文字系统都在设法“定位宇宙”,并在宇宙中“安排人生”。这“定位宇宙”和“安排人生”便是哲学的根本课题。中国哲学往后的诸子百家,无论其思想偏重于“宇宙”,或是偏重于“人生”,都必需渊源到《易经》的广大悉备的体系。谭氏之能从《易经》来看社会改革的基础,真是独具慧眼,在当时改革派的人士中,是仅有的,独树一帜的。至于《春秋》的公羊传,则是以哲学,或是历史哲学的观瞻,窥探人类历史发展的走向,是哲学终极关怀,落实到理想社会的描绘,这描绘与《礼记•礼运篇》的理念约合符节,虽说有乌托邦之嫌,但亦不失为社会工作者应该念兹在兹的理念。

《仁学》卷下提出了易经的“三世说”,而且着眼于“乾卦”的全盘理解。而“三世说”则指明是《春秋》的内涵。《仁学》卷上直陈《公羊传》三世之说,并以之衡量孔、佛、耶三教,在文化发展中的命运。谭嗣同在中、西、印文明古国的历史文化中,取样中国的儒家,西洋的基督宗教,以及渊源于印度的佛教,以说明春秋公羊传三世的演变,并以之解读易经乾卦的精义;这种“综合”的理解能力,自是哲学的上乘之作,是融历史、文化、哲学、宗教于一炉的工夫。有关宗教的部分,吾人将于下一节详述,这节专注于其哲学思考。

他说:“以公羊传三世之说衡之,孔最为不幸。孔之时,君子之法度,既已甚密而且繁,所谓伦常礼义,一切束缚箝制之名,既已浸渍于人人之心,而猝不可兴革,既已为据乱之世,孔无如之何也。其于微言大义,仅得托诸隐晦之辞,而宛曲虚渺,以著其旨。其见于雅言,仍不能不牵率于君主之旧制,亦止据乱之世之法已耳。据乱之世,君统也。”把孔子所处的背景,视为中西印三种文明中,对文化改革最困难,而积弊最深的情景,比之于公羊三世中的据乱世。这不但有历史事实为佐证,更重要的,是要支持中国改革维新运动。当然,以公羊三世的历史预言,从据乱世终会达到升平世,最终是可以到达太平世的憧憬,这原是“人文信仰”的高峰。

以孔子所处的时代为据乱世,而把耶稣基督所处的背景为升平世。他说:“耶次不幸,彼其时亦君主横恣之时也,然而礼仪等差之相去,无若中国之悬绝,有升平之象焉,故耶得伸其天治之说于升平之世而为天统也。”谭氏也许不谙以色列民族史,耶稣时代,其整个民族都生活在罗马人之铁蹄下,全民族降格为奴隶(耶稣被判死罪,而死于十字架酷刑,即以奴隶之刑受死,比起孔子能寿终正寝,可说是更形悲惨)。将之比拟为“升平世”,似乎有点过当。不过,就“宗教”和“文化”字面看,而排开政治因素,谭嗣同的理论在某方面(哲学思考面)还是站得住的。

至于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其背景既无政治的外来压迫,又无宗教上特殊疏离,谭氏把它归于太平世的境界。他说:“惟佛独幸,其国土本无所称历代神圣之主,及摩西约翰禹汤文武周公之属,琢其天真,漓其本朴,而佛又自为世外出家之人,于世间无所避就,故得毕伸其大同之说于太平之世而为元统也。”以君统比据乱世,以天统比升平世,以元统比太平世,而且以之符应孔、耶、佛三教。历史哲学以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的顺序,未免使人觉察到宗教的兴衰方式也是从孔到耶,从耶到佛。果然,《仁学》卷下所提“地球上最兴盛之教,无如耶者;他日耶教衰歇,足以代兴者,其佛乎?”

《春秋公羊》的“三世说”是历史观,而把“三世说”落实或是回溯到《易经》,则又是宇宙定位以影响人生的观瞻。《仁学》卷下的论述,也就是在解译“乾卦”的心得。

《易经》乾卦的逆三世与顺三世,一方面是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的顺序变化,另方面谭氏将之安排在君主、民主、大同世界的变化时序中,完成其“改革维新”的整个进程。

  五、进路之五——宗教信仰

前面的四条进路都是人文信仰的铺成,四条进路中,前二路的“生命体验”与“科学考察”,都是疏离的、消极的体验,亦即对传统文化,尤其三纲五常的改革阻碍,致使科技无法发展,使中国无法摆脱愚、贫、弱的处境。后二路的“历史回顾”与“哲学思考”,是积极的建构,以世界文化的发展脉络,以及中华传统文化精华的历史观,来看“维新”的可能性与希望;同时亦把世界文化所共同的寄望:世界大同,作为改革维新的终极目标。这样,孔子的太平世,耶稣的地上天国,佛陀的极乐世界,都能够完成实现。这完成实现同时是政治社会的,也同时是宗教的,是综合了“人文信仰”和“宗教信仰”的长处,亦是文化、哲学、宗教的集大成。

宗教信仰比人文信仰多一些因素的,就是加上了“从彼岸来的信息”,就是加上了“终极关怀”中对“绝对者”的依恃和信赖。

谭嗣同的科学观、历史观、宗教观,都扎根于中西印三种文化之中。而以这三种文化所产生的宗教为思想主导,并以三教教主的出现和言行,作为典范,来处理“宇宙”和“人生”的问题。从构成物质宇宙之元素“以太”开始,到“以太”富有灵明,到三教对其称呼和了解,是由科学直通道德、直透宗教。

谭氏在宗教信仰上,事实上三教都相信,这在梁启超为其立传时的内涵可以看出。而在理论的铺陈上,更有前瞻性的远见,即是“三教合一”的理论。“三教合一”理论的深处,即三教教主因了时空的不同,而“肉身互异”,但就宗教救苦救难的本质上看,三教教主的“法身则一”;因而结论出“三教教主一也,吾拜其一,则皆拜之矣!”

谭嗣同在宗教信仰的事功上,虽未辩证出宗教之需要,但就其在《仁学》整体思想之铺陈上看,似乎是离了宗教,无法谈文化问题,离了宗教,无法谈人生问题,离了宗教的典范,更无法谈“维新”的课题。

宗教是谭氏思想的核心,维新是他生命的重心,二者相结合,就足以促成其为革新而奉献生命。其看清中国之苦难,体认出苦难的来由和原因,并富有救苦救难的精神,而以“流血”作为坚定信念和信仰的方式。

以上分成五条进路,探讨谭嗣同从人文信仰走向宗教信仰的心路历程,其实亦是整理谭氏整体哲学思想的大纲。其代表作《仁学》虽非一部有体系的哲学著作,但其思想脉络,仍然可以分由科学、道德、宗教各个层面进入,而终至完成其“戊戌维新”的理念。尤其是最后,能把生命作最后的奉献,这就非一般思想家、哲学家所能所愿,而是达到宗教家的“为朋友舍生牲命”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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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谭嗣同与戊戌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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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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