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来,湖南军政界、学术界确实出了不少领袖人物。这些人物的连续出现,不是一时的“风云际会”,更不是“一人成佛,鸡犬升天”,而是有其悠久的历史渊源与深厚的文化传统,那就是“湖湘文化”。在她的教育熏陶、潜移默化与国内外形势的相互影响下,才会结出许多璀璨的明珠。而谭嗣同就是永放光芒者之一。
一 湖湘文化的起源与社会历史背景
什么是湖湘文化,其核心是什么?从屈原到谭嗣同,可以概括为八个字,“忧国忧民、经世致用”。这是经过2000多年历史,连绵延展,薪尽火传而形成的。湖南在春秋战国时代,还是不毛之地,炎热潮湿,所谓瘴雨蛮烟之区,民智未开,人民被称为南蛮鴃舌之人,为中原人所鄙视,所以成为那时触犯统治者而被流放贬谪的人栖身之地。战国时代的屈原忧楚国之危亡,对内要求革新政治,对外力主抗秦卫国,但遭奸佞谗言而被放逐湖南。其所作《离骚》、《九歌》、《橘诵》等诗篇,痛陈楚国弊政,忠肝义胆,抒发爱国忧思,文辞优美,内容哀怨,卒以无力回天,投汨罗江自尽。至今民间端阳节龙舟艾酒,仍寄哀思。
之后100多年,出了位才华横溢的贾谊,上书汉文帝,除弊政、制法度,被旧势力所阻,同僚所忌,贬谪为长沙王太傅。怜屈子沉江、悲自身遭遇,先后写了《吊屈原赋》与《鵩鸟赋》,以自白自伤,卒因抑郁伤身,英年早逝。现在长沙太平里(原名濯锦坊)仍有贾太傅祠,供人凭吊。他们之所以如此忠烈,“虽九死吾犹未悔”,坚不可摧的灵魂,可以用四个字概括,那就是‘忧国忧民”。他们的诗歌策赋,牺牲精神,开发湖湘民智,影响民性,非常深远。所以历来湖南被誉为屈贾之乡。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屈贾思想这样能为湖南人民所接受,而扎根如此之深厚?主要原因是湖南的地理位置不同于当时的中原。春秋战国时代,我国学术思想最为发达,真是可谓“百家争鸣”,谁是谁非,人民则莫衷一是,不能形成一方的思想主流,非若湖湘民智未开,一经接触屈贾思想,则被先入为主所作用。
宋朝的范仲淹,是今江苏吴县人,也是个因主张革新受阻的历史人物。他写的《岳阳楼记》,点睛之笔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文传千古,而楼亦得以闻名于世。相传范仲淹并未到过岳阳,之所以能写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独忧天下的文章,是滕子京画了一幅岳阳楼图景寄给他,感物而有此神来之笔。其实情况并非如此,范幼年丧父,家贫无依,随母下堂朱姓,母死之后,以其叔父任湖南南县县令,范从江苏来依。当时交通状况,应是溯长江而上,经岳阳,入洞庭以达南县。所以范少时即已知岳阳楼之旧制,览洞庭湖之“浩浩荡荡,横无际涯”了。史传他依叔父在南县攻读,年少即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大志,后又写出《岳阳楼记》这样的文章,这未尝不是受屈贾之乡的影响。这段史实,湖南南县县志中尚有记载。然而范仲淹的改革主张并未得到实现,到50多岁还镇守边关。在他的词作《渔家傲》中,只能作“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之叹。但其《岳阳楼记》对后世湖湘忧国忧民思想的传播,起到连绵延展作用。
湖湘文化忧国忧民思想的继承与发展之所,当为岳麓书院。书院建于宋开宝九年(公元976年),千年学府,历尽沧桑,至今还能看出清朝后期所订立“忧国忧民,经世致用”的教学规章。特别是该院师生于元兵围攻长沙城时,协同守城达数月之久,死伤近百。湖南路安抚使衡阳人李芾,部将长沙人尹谷于粮尽援绝除夕之夜,均举家自焚殉国。岳麓书院亦遭焚毁,弦歌不继者达百数十年。然而国虽亡薪虽尽,而火种犹在,长传不熄,历史教育了忧国忧民之士,认识到改革不能只停于“忧”字上,必求实践救国救民之道。衡阳人王船山,明朝遗臣,痛国家亡于异族,终生不仕,隐居山林,潜心著述,提出“历忧患而不穷,处生死而不乱”,以作人生观之核心。他是一位忠诚的爱国主义者,有强烈民族意识的人,首倡经世致用,勇于实践之学。他对湖湘文化的发展,贡献甚大,至今长沙中山路还有船山学社,以为纪念。后来毛泽东等人在这里办“自修大学”,宣扬马列主义,培养了许多革命干部。
清朝乾嘉以后,政治日趋腐败,内忧外患,山雨欲来,湖南出了一批以天下为己任的有志之士,如陶澍、龚自珍、魏源、贺长龄、曾国藩、左宗棠等,他们深感八股文愚民,而潜心研读地理、水利、农业、军事等实学,以图经邦治世。至此湖湘文化已从忧国忧民发展到经世致用,指点现代史上湖南军政界、知识界而人才辈出。曾、左、彭、胡之于太平天国,谭嗣同之于立宪维新,黄兴之于辛亥革命,蔡锷之于倒袁护国,毛、刘之于解放全中国,前后百数十年;湖湘仁人志士,不知洒了多少热血,抛却多少头颅。他们之间受时代影响,政治抱负、观点,各有异同。曾、左只知以平乱安民,而效忠清王朝;谭嗣同则致力于君主立宪,以改造清王朝;黄兴等则要以武力推翻清王朝,成立资产阶级民主国家;毛、刘、任等则要解放全中国,建立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他们随着国情及世界潮流的演变,政治上不可能趋同,但以天下为己任,忧国忧民,经世致用,则出于一辙,始终未脱离湖湘文化的窠臼。所以评论这些人物,应坚持历史唯物主义观点,不能以今是而责昔非。湖湘文化中,有一根忧国忧民的红线,始终贯彻于千数百年之中,这就是湖湘文化的最大特色。
湖湘文化的发展,于改革与革命的实践中,谭嗣同起了承前启后划阶段的作用。谭嗣同是湖北巡抚之子,也是当时的高干子弟,戊戌事发,康梁等相率逃亡(逃当然也是无可厚非的),谭则于“处生死而不乱”中,毅然拒绝各方的邀避,断然选择革命要流血,杀头从我起的死路,成为后世许多革命烈士的精神支柱。这就为湖湘文化注入了“舍生取义”不怕死的灵魂——谭嗣同精神。更有令人称道的,据传谭嗣同于倡议、参与变法之初,即预知其危险性,事败必将连累家庭,于是仿效其父亲手笔,致函训子效忠清王朝,勿倡变法邪说,事发信被抄出,其父仅削职还乡,得以免死,可见其“历忧患而不穷”的预谋与决心十分周密而坚定。现在纪念谭嗣同殉难一百周年,他以死率先垂危,在湖湘文化中添了一个重要的内涵,就是从忧国忧民、经世致用之后,加上了“舍生取义”一环,这在中国革命史上是功绩,对湖湘文化发展是贡献。
纵观湖湘文化的发展,由此可以概括为三个阶段:一是屈贾的忧国忧民;二是王船山、陶澍等的经世致用;三是谭嗣同的舍生取义。在二千年的历史长河中,随着时代的变化发展,铸就了湖南人正义、直率、倔强、敢作敢为、不怕死的民风,作出了许多牺牲自我以开天辟地的事业。
二 湖湘文化在今天的影响和作用
今天我国的政治体制,是遵循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而建立与运作的。在理论上当然不能说与湖湘文化有多少关联,但认识、实践这些理论思想与主义,在需要付出代价甚至生命的道路选择中,那些挺身而出的知识界、军政界的人物,虽然他们受到了共产主义人生观教育的熏陶,但从他们言谈心声及所作所为中,仍充满着湖湘文化的气质。
毛泽东与刘少奇是现代中国的顶尖人物。对他们的功业,国人都极了解,然而对他们在少年时代受湖湘文化的影响而卓然不群,可能不很清楚。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即以“身无分文,心忧天下”著称全校。刘少奇在宁乡玉潭小学读书时,其所作《咏铁牛》一诗,咏物言志,将牛人格化,充分表现牛的倔强精神,而又赋与它反抗意识。老师们评论这位十四五岁的少年诗思独特,必成大器。有了这种忧国忧民而又倔强与反抗意识,所以他后来接触马列主义,便一拍即合,作为终生奋斗目标,历尽艰辛,几经生死而成为开国的元勋人物。
彭总为人的忠义笃实,耿介倔强是人所共仰的。今年是他诞辰100周年,中央及湖南举行盛会纪念他,我也写了一首七律,于他诞辰之日,发表在《长沙晚报》上,哀叹他遭遇之不平。
匡庐往事忆苍茫,白简陈情逆耳长。
颐指失衡民力竭,气豪重蹈沃饶荒。
横刀立马将军泪,沥胆披肝志士伤。
寄语今朝医国手,“万言书”里有圭璋。
这是借以叙史警世,并无褒贬之意。
胡耀邦总书记,谭嗣同的同邑人,以红小鬼的身躯参加革命,他博览群书,根底深厚,共产党与民主党派合作共事的“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十六字方针,后八个字是他任总书记时增加的,很有卓见与份量。这就把共产党与民主党派的关系,提升到了亲密无间的程度。特别是他任组织部长期间平反冤假错案,动作很大、范围很宽。有人替他担心,平得太多,有彻底否定毛主席的“功绩”之嫌,深恐于他不利。他说以前的政治运动冤屈了这么多人,现在平反,我作为组织部长身负重任,前途纵有风险,我不下滚油锅,谁下滚油锅?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与谭嗣同精神何其相似?他毫不犹豫,仅右派就平反了50多万,还平反了等量的“荷包右派”,改变了几百万人的命运,调动了上千万人的积极性。现在一些老人及其子孙每一谈及,仍然感激涕零。
当今总理朱镕基,长沙人,早年毕业于长沙市第一中学,后又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清华大学。长沙朱姓有一支系民初从周姓改回,明亡时,清人追捕朱氏后裔,长沙当时属明吉昌王封地,其子孙苦于迁徙逃避,遂改姓周,周字从吉,外不封口,预示吉祥,还有出路。辛亥革命后,部分改回朱姓。其中长沙教育家朱剑凡,忧国家危亡,以教育救国为己任,毁家兴办周南女子中学,蔡畅、向警予,均出其门下,受其薰陶。朱镕基家族如系周姓改回,则为朱元璋的苗裔,原籍安徽凤阳,是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发祥地。朱镕基新任总理后,在600多名中外记者面前,回答如何面对今后国家可能出现的困难时说,他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四句成语,冲口而出,这种忧国忧民的神情,铁肩担道义的气魄,应是共产主义人生观教育与湖湘文化所铸成。今日中国地域辽阔,人口众多,百事待举,虽然困难很大,但时代不同了,现在有邓小平理论作指针,有江泽民为核心的党中央领导,有全国人民的企望与地方支持,上下团结、浑然一体,前途纵有困难也必将克服。
湖湘文化以忧国忧民为主线,一以贯之已达两千年之久。综观发展历史,其特点之一是匡时济世的政治内涵不拘于一体,根据国内外不同形势发展变化,而又万变不离其宗;二是受湖湘文化教诲熏陶的人物,其政治主张一经认定,则始终不渝,万死不辞,所以总能在关键时刻,进发出匡时济世的光芒。历史已成过去,作为受湖湘文化熏陶的湖南人,决不能以此而踌躇满志,如杨度所言,“若道中华国必亡,除非湖南人死尽”,而应谨慎地审察时势与环境,取人之长,补己之不足,更应猛着祖鞭,发扬蹈厉,将湖湘文化永远延展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