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6年,谭嗣同在金陵作候补知府,他此时寓居金陵花牌楼杨府就仁山居士学佛,并写作他的哲学著作《仁学》,这是学界所认同的,而梁任公在《仁学序》中云:“《仁学》何为而作也?将以光大南海之宗旨,会通世界圣哲之心法,以救全世界之众生也。”梁公之说固然有一定的依据,但细睹《仁学》的内容,它更多的方面似得之仁山居士的启发,兹一一陈述如下。
从《仁学》一书的哲学构架上讲,它是以佛统天下群教,然后以群教统天下群学、群业,以佛法破对待而臻平等的思想,主“通为仁之第一义”,由是而扫荡一切旧的制度设施,从而达到究竟的平等(详拙文《浅析仁学的哲学思想框架》,载《船山学刊》1997年l期)。这种思想构架显然是在康南海的《孔子改制考》中找不到的,而更没有如许深邃的佛理可询。诚然,嗣同的《仁学》中引用不少南海的思想,甚至引证了南海的著作,这是事实;与此同时,嗣同私淑南海之学,尤赞成南海的维新主张,这也是事实。因而,南海的思想在《仁学》中可以找到,这是无疑的,但南海的哲学思想构架在《仁学》中是绝对找不到的。倒是在《杨仁山居士遗著》中,收有居士的《论语》、《孟子》、《阳符》、《道德》、《冲虚》、《南华》六经,“发隐”都是比附儒道经典,借以显发佛义之作。而这种比附显义之作风,倒是深刻地影响了嗣同《仁学》的写作,我们似可从仁山的“发隐”中寻出《仁学》的某些思想发展的轨迹来。
另外,谭嗣同在《金陵听说法诗序》中也盛称仁山先生为他的佛学导师,“乃大会于金陵,说甚深微妙之义,得未曾有”。而在欧阳竟无的《杨仁山居士传》中也称“谭嗣同善华严”,并将他列为杨门人才榜首,这就可见《仁学》虽然“光大南海之宗旨”了,而所得之精髓实乃仁山这里的佛学。
这是一个次要的问题,而更重要的是谭嗣同与杨仁山及金陵刻经处的内在关系到底如何?对于这个问题,笔者1994年曾作《仁学注析》,今年作《杨仁山评传》,颇有一些新的发现,谨列如下,以供学者指正。
杨仁山与谭嗣同相识时,已是50多岁了,而谭嗣同则是32岁,为什么他俩一见如故,而成了忘年之交呢?其一,他俩在性格与学识观点上居多契合之处,这是他俩结识的最重要原因。《杨仁山居士事略》说仁山“性任侠”,而谭嗣同则生来就具豪侠精神,乃至在他的《仁学自叙》中亦力主“任侠”。其次,杨仁山一生好奇书,精制造,亦长于诗词,而“雅不喜举子业”;而嗣同虽六次参加乡试,均是迫于父命,故六次未第,而对于奇书乃至西方格致,尤为喜欢。其三,杨仁山两度出使西欧,对西方政教科学十分了解,而且还“制有天地球图,并舆图尺,以备将来测量之需”,而甲午以后的谭嗣同则尽弃旧学(应试八股之学、经学等)而倾心西方科学,这是他亲近仁山之理由之三。其四,候补知府是个闲得无聊的职务,且又未免不遭同僚白眼(因是捐钱买来的),因而他索性躲到杨府学佛,这样既有精神之寄托,又可以找到人生知己而共诉内衷。
非但如此,谭嗣同还与杨府的其他的家庭成员相处十分友好。据仁山居士的孙女杨步伟的自传所记载,1898年谭嗣同在北京殉难时,居士的长子杨自新正好也在北京,他在嗣同就义后帮助其下人设法收了嗣同的尸体,才南下金陵。待到自新抵金陵后,将嗣同殉难的消息告诉家人,杨府举家一时泣不成声,如丧至亲。这便更说明了嗣同与杨家甚深的感情。而这一感情的形成,恐怕远非以上四种理由,也远非嗣同与仁山居士之间的佛学师承关系及居士对嗣同《仁学》写作的直接影响。在这中间,谭嗣同对金陵刻经处的巨大的帮助,恐怕是杨府视嗣同如家人的重要原因,也是没有引起学界重视的一个史实。
杨仁山到金陵来之前,“家无儋石储”,生活十分拮据。他后虽“董江宁工程之役”,其收入亦不丰,而家口甚多,兼居士又多以资刻经,因而仁山不可能有很多家庭积蓄。因此,杨仁山自1866年创立金陵刻经处,一直到1896年嗣同来南京的这三十年间,都是赁屋而居。杨仁山曾为了解决好这个问题,当然更重要的是为刻经处营造一个永久之所,也费尽了神思。先是1875年左右,杨仁山曾在金陵北极阁选中了一块宅基地,但不久这块地皮又被别人看中,引起争端,居士只得放弃,将经板搬到家里从事刻经。自然,放弃这块地皮的内在原因,恐怕还是因为经费不足:因为仁山虽多年办工程,但他不贪,“不受褒奖”,一有余资,用于刻经,自然无财力去争购此地。1882年,仁山居士又同人到苏州元墓山香雪海去勘测宅基地,以便营造刻经处,又因地价过高而只得放弃。此前,居士曾一度出使欧洲,但因不受褒奖,亦不愿做官,因而还是无建造宅第的经济能力。直到1897年,杨仁山才在南京延龄巷购下宅基地,1898年冬正式营造刻经处,1899年夏刻经处竣工,居士的母亲在搬进自己造的房子中住下不久便逝世了,但总算实现了她要死在自己造的屋子里的夙愿。
那么,杨仁山为什么前后三十多年努力都未能造下刻经处的宅第,而在1897年以后便一举营造成了金陵刻经处的宅第呢?这中间自然少不了谭嗣同的热心帮助。在《杨仁山居士事略》中有两段这样的文字:
(一)戊寅,曾惠敏奉使欧洲,随赴英法,考求法国政教生业甚详,精究天文显微等学,制有天地球图,并舆图尺,以备将来测绘之需。
(二)厥后由海外得来藏外书籍二三百种,因择其最善者,亟付剞劂。资不给,则出信西洋赍回之各种仪器充数。欧阳渐《杨仁山居士传》也有一段文字记载:
居士聪慧娴科学,从曾惠敏赴英法,又复从刘芝田赴伦敦,广有制造,悉售于湘时务学校,而以其资创金陵刻经处。
根据以上材料,我们可知:仁山居士售出了两种仪器,一种是自制的,一种是从西洋带回的;而售款的用途一是用于刻经,一是用于建造金陵刻经处。
在国家十分闭塞,科学很不发达的当年,像这类先进的仪器肯定是难以找到买主的(一是不识货,二是支付不起经费)。而这中间,只有谭嗣同才可能去也乐于去帮助杨仁山出售这批仪器,使之能顺利地营造刻经处。因为,1897年,谭嗣同等人在金陵成立了测量会,嗣同手订章程,章程中对仪器的使用与保护都有详尽的规定(见《谭嗣同全集》)。而测量会的这批仪器又来源于哪里呢?根据居士《事略》中“以备将来测量之需”,而嗣同此会又设于金陵,则仪器之来源于仁山居士是无疑的了。而在这年九月,嗣同应湖南巡抚陈宝箴之招,回长沙襄办时务学堂,此时也正好是需要添置一批仪器作教学之需。而当时有这种仪器的人不多,而了解仁山有这批仪器的人也不多,因而谭嗣同成了这批批仪器出售的最可能而且是最佳的中介人。也因为这批仪器能顺利地出售,杨仁山就在这年便顺利地买下了南京延龄巷的宅基地,同时不久营造好了刻经处,使其母亲孙太夫人能死而瞑目。站在这个角度上看,谭嗣同不只是杨仁山门下的高足,同时也是杨府的恩人,他对杨家、对金陵刻经处的建成所作的贡献,实在是功不可没的。
至于杨仁山的这批仪器是如何办手续卖的,卖了多少钱,这些细节,是无文献记载的,也用不着我们徒劳去考证了。但我们至少廓清了这样一个历史问题:在金陵刻经处宅第的营建之中,凝注了谭嗣同的奔走之劳。因而我们今天纪念金陵刻经处时,不要忘了谭嗣同烈士的那一份功劳。
总之,谭嗣同不只是杨仁山的得意门人,同时也是杨仁山的忘年莫逆之交。在谭嗣同的《仁学》中,延续着杨仁山比附儒道以显佛义的思想轨迹(但《仁学》毕竟大大地超过了仁山的比附佛学);而在金陵刻经处(已捐作十方公产)这座杨仁山的丰碑中,也少不了谭嗣同为之添砖增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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