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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嗣同《狱中题壁》诗新解
作者:何泽翰
【摘要】“谭浏阳狱中绝笔诗,各报多登之。日本人至谱为乐歌,海宇传诵,不待述矣。但其诗中所举之人,或未能知之。今录原文,略加按语。诗曰:“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所谓“两昆仑”者,其一指南海,其一乃侠客大刀王五,浏阳作《吴铁樵传》中所称王正谊者也是。…………戊戌之变,浏阳与谋夺门迎辟,事未就而浏阳被逮,王五怀此志不衰。………”
  我国近代史上为戊戌变法而献身的谭嗣同有一首著名的《狱中题壁》诗,最初见于梁启超的《谭嗣同传》,(转载在《戊戌变法》第4册),后来又在他的《饮冰室诗话》里提到,并加按语说:

“谭浏阳狱中绝笔诗,各报多登之。日本人至谱为乐歌,海宇传诵,不待述矣。但其诗中所举之人,或未能知之。今录原文,略加按语。诗曰:“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所谓“两昆仑”者,其一指南海,其一乃侠客大刀王五,浏阳作《吴铁樵传》中所称王正谊者也是。…………戊戌之变,浏阳与谋夺门迎辟,事未就而浏阳被逮,王五怀此志不衰。………”

按梁氏对两昆仑的解释流传至今,无论何种书刊,凡有关解释《狱中题壁》诗的文字,无不遵从梁氏的说法,例不胜举。现在只随手举一二个带典型性的例子。一、季镇淮等编的《历史诗歌选》(第四册)对本诗去留句的解释说:

梁启超《饮冰室诗话》:“所谓两昆仑者,其一指南海,其一乃大刀王五,……浏阳少年尝从之受剑术,以道义相期许。戊戌之变,浏阳与谋夺门迎辟(指营救光绪帝),事未就而浏阳被逮,王五怀此志不衰。一说以为两昆仑中的“去”者指康有为,“留”者自指。变法失败,康潜逃出京,作者留下准备牺牲,并说:“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两说皆通。这句是说,不管去还是留,他们的人格都象昆仑山一样高大。肝胆,比喻忠诚的心。二、李泽厚同志的《二十世纪初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派思想论纲》(见《历史研究》1979年6期)。有如下一段话:

谭嗣同绝命诗说:“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寄希望于一文一武。据梁启超的解释,文指康有为,武指大刀王五。这和谭嗣同说袁世凯实行宫廷政变一样,象征性地表现了既希望和平改良,又不得不诉诸武力流血这种深刻的思想政治矛盾。……”

仅从上述两侧看,可知梁启超对“两昆仑”的解释影响很深远。其实梁氏这一解释是大大地值得商榷的。可能由于下笔匆匆,未及深考诗中昆仑一词的用意,更未对全诗的脉络加以细致的分析,以致作出错误的解释。现在为弄清楚这首诗的实际背景以及作者的真实感情,有必要将全诗逐句作出正确的解释,纠正梁说的错误。事关史实,非仅谈诗而已。

首先,梁氏所谓“其一指南海,其一乃侠客大刀王五”之说,实质并非全错,不过作者并不是拿两昆仑指他们,而是托其意在第一二两句里面。因为第一句是借用《后汉书•党锢传》张俭的事。俭当时遭“党祸”亡命困迫遁走,“望门投止,莫不重其名,破家相容”。这与康有为出亡情况极为相似。第二句是借用后汉杜根的事(见《后汉书•杜根传》)。根在安帝时任郎中,邓太后临朝摄政,外戚弄权,根上书要求太后归政给安帝,太后大怒,让人将其摔死。执法人知杜根,施刑不加力,他装死三天。及邓太后势败,乃复官为侍御史。这种顽强的忍死行为,需要让大刀王五那样的人去干才好。王五怀有“夺门迎辟”之志,不同样是准备与太后作斗争吗?可见梁氏所解释的一指南海,一指王五,应该是第一二句的内容,可以说是诗的一小段。到第三句作者把笔头一转说:“我自横刀向天笑”,这就与南海和王五分开了。作者是说明自己已下定牺牲的决心,所谓“求仁得仁”,向天一笑而死。他此时的心情,可从其赴京前告戒夫人李闰的信中推测得到。信中说:“……夫人益当自勉,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按此信作于戊戌五月初二日,谭氏于八月十三日被杀。引自《湖南历史资料》1958年3期)从这里当然也可以证明作者自己的精神境界,可见“横刀向天笑”不是自欺欺人之谈。且“横刀”一词亦有来历,《三国志•袁绍传》:“董卓呼绍,议欲废帝,立陈留王……绍不应,横刀长揖而去”。至于“肝胆两昆仑”何所指呢?原来谭氏奉诏后,孑身入京,跟随服侍他的只有两个家人,谭在诗中有致家仆胡里臣、罗升的信(原信摄影本载《谭嗣同全集》卷头)。所谓“去留”的意思,据罗章龙《亢斋汗漫游诗话》中说:“(宋)天放云:……诗中‘昆仑’原谓奴仆,一为罗升,已脱身出京,另又一随身未去之仆,亲殓主尸,护送返里”。又说:“天放与谭壮飞为姻亲,居同里,亲受其学并爱诗”。(载《湘江文艺》1979年12期)由此可见,“去留”是指一去一留的两个仆人。谭氏初入狱时尚可寄信出来,可能吩咐把一个仆人回家去报讯。据唐才质《戊戌闻见录》云:“复生身陷囹圄,其始二仆尚得近,后防范密,知不免,故题诗于壁以寄志,而无一字贻亲知,盖搜查綦严,无由寄达,且恐亲知受株连也。……”(转引《自戊戌变法人物专稿》)至于“昆仑”一词,确可用为奴仆的代称。今人李季平同志有《唐代昆仑奴考》一文(载中华书局《文史》第十六辑)引《岭表异录》:“故太尉相国李德裕贬官潮州,经鳄鱼滩,损坏舟船。平生宝玩,古书图画,一时沉失,遂召舶上昆仑取之”。……这里只说“昆仑取之”,未明言奴,但从全句‘遂召舶上昆仑取之’话来看,当是指深识水性的昆仑奴。”(文繁从略)我现在再引谭氏本人在《石菊影庐笔识•学篇》中所记如下一段为证:

“友人邹沅帆撰《西征纪程》,谓希玛纳雅山即昆仑,精确可信。望玛纳雅山在印度北,唐人呼印度人为昆仓奴,亦一证也。”(《谭嗣同全集》116页)

可见谭氏本人确知占代有“昆仑奴”的说法。所以诗的结句说:“去留肝胆两昆仑”,意谓当此危难之际,战友如康、梁已经出亡远走,自己的亲属无一在京,仅剩下两个仆人冒着风险,探狱通情。这岂不正如唐代诗人崔涂所说的:“渐与骨肉远,转于童仆亲”吗?为了形容“亲”的程度,作者在这里用“肝胆”两字,可说形象极了。象上面这样解释,才能使全诗脉络贯通,字字有着,为什么一定要奉梁启超的解释为不易之论呢?何况谭嗣同的后人谭训聪亦在诗后作小注说:“盖昆仑奴之称”(见《谭嗣同全集》)。这一说之所以一向不被采用,无非是认为撇开康有为和大刀王五,革命气氛就冲淡了,同时也震于梁启超的大名,不敢违背。殊不知康、王两人却隐寓在第一二两句里面,是传统的比喻手法,用不着怀疑的。了解到这一点,就知道那些对“昆仑”一词作种种异解的,多属肤泛无根之谈。甚至还有说王五之流所练武功为昆仑派的,如《袁世凯演义》之类,更是胡扯,不值一驳了。

我现在还想就梁启超所作《谭嗣同传》进一步提出问题,如《传》中说:

“……被捕前一日,日本志士数辈,苦劝君东,君不听,再四强之。“君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卒不去,故及于难。……”

梁氏此文写得可歌泣,赋予悲剧以美学意义。对后人确有鼓舞作用。象这样的仁人志士,确实值得我们景仰。不过人们冷静地一想,根据情理去思考,又不能不对谭氏坐以等死的消极办法不能理解而提出问题。一、如陈丹晨君在《略论谭嗣同诗》(见《文学遗产》增刊十二辑)一文中说:

“谭嗣同在那时以等死来对待封建主义的血腥镇压是消极无力的,有点近乎堂•吉可德式的味道,这也是初登政治舞台的资产阶级革新家的幼稚的表现,因而使他的牺牲带有更浓重的悲剧色彩。”

陈君在这里指出“近乎堂•吉可德式的味道”,有嘲讽的意味,是不对的。但他所说的“以等死来对待封建主义的血腥镇压是消极无力的”,这一问题是值得人们的深思。二、嗣同与康、梁志事相同,职责相同,当危难时何以康、梁皆设法出亡,而嗣同独坚决等死,且未闻康、梁诸人有一言片语劝嗣同偕走呢?现在为了探索历史的真实,我汇合各方面的材料,再联系嗣同的哲学思想加以研究,发现嗣同的坐以等死,不肯出亡,还有其复杂的原因。(当然他决心要为变法而流血是主导的一面,真不愧为铮铮铁骨的好汉。明知坐以等死无补于事,只得强调要为变法而流血。)即当时事变发生时,你早考虑到自己的老父正在湖北巡抚任上,他如果象康、梁一样出走,则他的七旬老父谭继洵的后果,必然和康有为之弟康广仁一样,株连被杀。诚然,嗣同是不忍心做这种事的。他在《仁学自叙》中曾宣称要“冲决网罗”,如说“冲决伦常之网罗”等等,其实这只是他的思想跃进的一面;实际上他还有笃于封建孝道的一面。正如鲁迅所说:“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见《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嗣同自己也说过:“……真无网罗乃可言冲决,故冲决网罗者即是未尝冲决网罗”。原来嗣同的笃于孝道还重人一等,据他的老友龙绂瑞在《武溪杂忆录》(载《湖南文献汇编》第一辑)中说:

谭敬甫丈(继洵)老成拘谨,君则发扬蹈厉,不守绳墨,故父子颇异趣。……顾其人侍父极孝,于兄弟友爱甚笃,读《寥天一阁》之《城南思旧铭》可见一斑。一日偶与余论及节孝,君颇訾诋。谓守节为宋人谬说。父子天性,色养乃应尽之责,无所谓孝。余曰:君此言乃《淮南子》引嫁女者云:“善尚不可为,而况不善乎?”陈义太高……。

龙绂瑞为嗣同的世交,其所记全为实录。则嗣同之孝父为朋友所深知,故嗣同的好友经学大师皮锡瑞曾有《哭谭复生诗》五首(载《皮锡瑞年谱》),中有句云:“孝忠难喻俗,成败总由天”。“孝忠”二字,可谓已透露此中消息了。关于叙述嗣同以身庇父的记载颇多,现在略为引证如下:

陈叔通撰《谭嗣同就义与梁启超出亡》(见《戊戌变法》4册329页)一文中说:

“戊戌政变六君子中,谭嗣同为湖北巡抚谭继洵之子。政变时北京有侠客某愿负挟嗣同逃出北京。嗣同恐其父连坐,正代父写家信,信中无非痛戒其子如何如何,以见其父教子之严。信甫写完,缇骑己至,遂被捕弃市,家亦查抄。……但继洵并无处分,或即因查抄时发现家信,有人为之解释,故获免。于此可见嗣同之从容就义而不忘其父。……”

按陈叔通系清末翰林,此内掌故,必所习闻。其所述是可信的。

又嗣同有两位同乡老师,一位是欧阳中鹄,号瓣姜;一位是刘人熙,字艮生,号蔚庐。《谭嗣同全集》中载有嗣同上这两位老师的函札甚多。刘人熙著述颇多,民国初年,做过湖南督军,与严复有交情。所著《蔚庐亥子集》(民国二年四月排印本)卷四有如下一诗:

“瓣翁寄我复生《狱中题壁》诗云‘……我自横刀向天笑,去来(按原文作来)肝胆两昆仑’,盖指二仆相随也。”

又云:

“英教士李提摩太故与生善,屡迎其至英使馆匿避,同不往,坐待引颈。临刑谈笑自若,可谓壮矣。惜乎未见其止也。余闻而悲之,因悼以诗,亦为子弟前车之鉴云。

“谭生才气横天下,不忍逋逃累老亲。(原注:生既谢李提摩太之招,又在县馆焚往来信札,惟留其父训诫之书,故其父得免于难。)他日老、韩漫同传,董狐良史要分明。”

通过刘文熙这段文字。对“昆仑”一词系指二仆而言,更为有据,而嗣同不肯出走之隐衷,更是昭然若揭了。至于刘文熙的观点保守,自然是受时代的局限,无庸在此论列。

我们还应该认识到嗣同虽然爱怜老父,但与他的父亲在思想和政见方面是背道而驰的,经常正面冲突。据胡思敬撰《戊戌履霜录》(《戊戌变法》4册55页)云:

“……其父继洵,方巡抚湖北,年七十矣。知嗣同必以躁进贾祸,一月三致书,促之归省。嗣同报父书,言老父昏耄,不足为谋天下事,闻者无不骇怪。有为谋召外兵,实嗣同阴为之主,事觉伏诛,继洵坐是废弃。”(按:只开缺回籍)

通过以上两段材料,可以看出嗣同为人的全貌。他的政治思想实际上是封建家庭的叛逆,不仅非老父和老师所能范围,且早已跨越时代,并且敢作敢为,不愧为变法运动中的英雄人物。他的舍身庇父的这种道德观念,可以说是那个时代多数的旧知识分子无法突破的障碍。我现在再举一个旁证。即嗣同同辈战友张元济,(张是与嗣同同被徐致靖保举的五个人才之一),他在《追述戊戌政变杂咏》(见《戊戌变法》第4册353页)的诗下自注说:

“四卿既诛,党人捕逐殆尽,有劝余出亡者,余有母在,此求生害仁之事,余何能为,惟有顺受而已。”

由此可见,象嗣同这一流人物,我们应该把他们放在那个时代的历史环境里去考察,他们都被一种道德标准约束着,这是很明显的。我们既要认识到谭嗣同向西方寻求真理,为祖国谋富强,勇于自我牺牲的爱国者的光辉一面,同时也要看到他们毕竟是封建教育所孕育出来的旧知识分子,有着某些不可突破的障碍。鲁迅说过:苟有取舍,即非全人。我们也应该全面地去看谭嗣同。因此本人在解释《狱中题壁》诗的同时,着重指出谭嗣同坐以等死的复杂原因,为近代史的研究者提供一个重要的思想资料,我认为是完全无损于谭嗣同的高大形象的。

(本文转载自《浏阳文史资料》第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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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谭嗣同研究资料汇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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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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