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启者：先君天禀本不甚丰，幼伤孤露，长更艰苦，恒多疾病，赖学养之力，中岁始臻强健。三十年来，无呻吟之疾，精神完固，老而不衰；饮食步履，如少壮人。至治事之精勤，少壮人皆叹为弗及。夏历正月二十五日，微觉体倦，食不知味。越日，左胁微痛，叹曰：“甚矣，吾衰也！”口占方药，呼左右书之。二十七日，头痛，自言思虑伤脾，春木乘土。适欧阳氏姊来省，进归脾之剂。二十八日，头痛已愈，食渐知味，惟体倦如故。初二日，左胁复痛，进温肝达郁之荆。次日胁痛瘳，体倦加甚，进参茸者术诸补品。又次日，但欲寐，仍进补剂，起居虽需人，而不改常度，脉亦无败象。延至初五日酉刻，挥诸侍疾者不令扶掖，手整衣冠，瞑目端坐，遂弃诸孤而长逝矣。天乎痛哉！先君年十三而先王父廉夫府君弃养，哀毁循礼如成人，不茹荤听乐。尝奉先王母黄太夫人命往祷于神庙，方演剧，或戏之曰：“亦观剧来乎？”遽闭目而出，乡人叹异之。始，先王父自县南迁县西之枨市，殁后遗产甚薄，无期功强近之亲。先王母壮岁抚孤，躬操井臼，高节自励。先君读书之暇，时任薪水之劳，恒襁负弱弟涤器池中，入则先意承志，视听无形，里党谓之纯孝。年甫成童，出语惊其长老，里人无敢为师，遂负笈出游。知举业之不足为。年十八，归为童子师，藉修脯养母，且便授诸弟读。诸生请业，每自为文付之诵习。因材施教，不主故常。弱冠补学宫弟子员第一，生徒大进，其后多知名者。年二十岁，举同治丁卯科，湖南乡试第一，文名藉甚。时以家累出游。主书院讲习。江西之万载，吾湘之道州，皆号多材，经其指授，多发名成业以去。光绪丁丑。中王仁堪榜进士。万藕舲尚书读其策，以为贾董之俦。叹曰：“三百年来无此作矣！”拟以进御。读卷大臣八人，其三人以书不中式，执不可。朝考书又违式，遂不得入词曹，授工部主事，迎养先王母于京师。先君始凡三娶。前母黄夫人生适贝氏姊，罗夫人生适欧阳氏姊，邱夫人无出而卒。辛已春，家慈王夫人始来。外王父光禄公六女，惟家慈存，钟爱特甚，屡谢媒妁，贤先君而婿之，不以清贫多病为虑也。其年冬，先王母弃养。先君哀毁骨立，终丧不饮酒食肉，不为诗，不入内，成《丧礼传》一书。服阅入都，居先外王父光禄公京邸，戢影郎署，闭门讲学，不骛声华。一时往还相砥厉者，惟长白豫锡之都护，盛伯羲祭酒，长沙陈韫原编修，张冶秋尚书，蔡枚功郎中，龚省吾太守，攸县龙芝生侍郎，宁乡程伯翰户部，江西徐仲文给谏，毛实君布政，伍展峰比部，同邑欧阳瓣姜按察数人从游。素心之侣，则有舅氏铁珊先生及同邑谭复生京卿。复生实走三千里来执贽门下，受知礼成性之学。一时人士景从，有春风沂水间意。时当代名卿吴县潘文勤祖荫，常熟翁相国同龢为称首。朝士争集其门，倚以取声名者无数。先后长工部，先君非公不至。尝读山东巡抚奏报，议塞夺泲之道，惊曰：“汴其有河患乎？”上书潘公，极论利害，而朝旨已可其奏。未几，河决郑州，为近古未有之奇灾。潘公谓翁公曰：“刘君其前知如神乎？”翁公曰：“此老名宿，君何知之晚也。”相国长工部时，故事当京察，时尚书坐堂上，吏唱名，郎官从堂下过，谓之过堂。次及先君，相国肃然起立，同署大惊。时先君年甫强仕，于翁公为年家末行，其见礼重如此。文勤欲置之门下，卒不可得。时开会典馆，每部例举纂修官二人，尚阙其一，吸引踵接，文勤无所可，熟思曰：“吾得其人矣！”以先君应。谓僚属曰：“此举公道否？”其时晚清末造，夤缘奔竞，已成锢习，盖有慨乎其言之也。左文襄在枢府兼管部曹，郎白事坐而署诺。先君以故事遗书规之，文襄立命公子来谢，遂改私第署诺。左公功高天下，气盖一世，生平不为人屈，而好贤从善如此，京师士大夫两贤之。先君久在京曹，以俸薄不足给家，先仲父笏臣公已殁，遗孤瑞洛，瑞河均幼。先季父若甄分家居多病，思改外吏，俾举家相依，教养孤侄，遂以襄办清德宗大婚典礼蒙改河南直隶州。计其资历，稍待数年，可简放道府，士友多尼其行，而尤以文勤之言为切，谓先君清介绝俗，军兴以来，外吏待阙者填委，非可循资格以得之者。及改官，诣辞，文勤谓先君曰：“今外吏待阙者，非得枢府贵人书无以自进，君知之否？吾不轻与疆吏书，君所知也。若往，必以余书先焉。”先君以当安义命，辞之。文勤大叹恨，反语讽之曰：“兄槃槃大材，指日督抚，吾过矣。”送之门外，握手叹曰：“十年资格，付之流水。”其后困于河南，文勤与常熟亦时左右之，而不敢使先君知。故先君于两公终身有知己之感也。先君在河南，大吏皆待以隆礼，而莫能用。在奉新许文敏振祎幕最久，相得甚欢，谈宴每穷日夕不倦。每以相人术语先君曰：“君有清名，而无厚实，可惜也。”先君曰：“此吾志也。”文敏官河道总督，治河之绩为清近百年之冠，积弊一清，省国帑岁数百万，先君实佐助之。莞七厅公所出入岁以百万计，在他人，本膏腴之地，且有河厅馈遗，先君一无所取。河工奏销，有主其事者，岁赂工部胥吏之赞且八万金，主之者分其太半。及先君为之，诣部喻其胥吏岁减为七千金，乃使他人主其事，岁以千金给之，不以自为也。岁癸已朝旨令文敏治永定河。永定河岁泛滥，从古无善法。时文敏方有忧谗畏讥之虑，为先君泣曰：“此必有欲以此败吾名者，非君莫能为助。”先君密为相度，建开渠之议。事寻罢，不得施用，论者惜之。权许州直隶州，许辖四邑，为豫大州。先君下车，励精政事，革门丁之弊，使门弟子分科治事，听讼折狱，如神明。鸡呜而起，宵分不休，三月大治，讼狱稀简。大猾邢振铎为暴于乡，群盗为用。家有窟宝，劫良家妇女置其中，历任官莫能捕治，以问属僚，皆舌挢不下。先君卒擒治，果得盗赃，放所匿女子二人，坏其居，毙之于狱。州有劫案，词引张广叙。张广叙者，故剧盗，归老于西平，设钱肆称高资，两子读书，列荐绅，与官府周旋。遣役逮治，西平令为请，不许，卒得情实。其他平反冤狱，发奸摘伏，不可胜举。不孝等年幼，皆不复省记矣。颍水岁为民害，先君已将去任，捐俸数千金，令门弟子主其役，迄今许无水患。去任时，立去思碑六七通，去许之三年，立碑乃遍四境。去许之十年，有湘人过许召工剃发，工知其湘人，问识先君否？曰：“识之。”剃工曰：“刘青天乡人也。”坚不受钱而去。丁酉戊戌间，权光州、直隶州，其治绩一如在许时。光州仕宦文学甲于河南，号为难治。先君之去光也，父老诸生于途具酒食，相属于道数十里，肃先君上坐，跪拜上食，若事神明，先君为不安者久之。皆曰：“二百年来，无此好官，吾侪实不忍以寻常之礼相待也。”以修会典蒙晋道员，改指广西。以其边省处不争之地，且近家。庚子春入觐，居北通州外氏之家，寻有拳乱，盗贼蜂起，不能南行。其秋联军入京师，通州先陷，全家陷虎狼之吻。荐绅官吏，辱在泥涂，多为外兵任力役。有洋兵数十人，欲引先君以去，举检相拟，市人伏地劝先君勿与较。先君怒骂曰：“鼠辈敢尔，吾岂畏者！”自指其胸曰：“击我！”洋兵乃伸大指作礼而去。时闻洋兵专欲辱吾官吏，有通华语之小校，引兵至，谓先君若官耶？应曰：“然，吾小官耳，若为大官，汝辈能至此乎？”正色呵斥，亦致敬而去。避兵于张氏，先君携不孝瑞浺坐前庭，取笔用赵邠卿语书衫角曰：“中原男子刘蔚庐，有志无时。”瑞浺时年十五矣。知先君所虑至深，亦自书名衫角而详其里居，先君颔之。其后日本将校知先君名，恒具酒食乞书，竟为歌诗相赠。某大佐诗曰：“庙堂无伟人，白屋仁人在。”其推崇甚至。秋末南归日，人相送，有泣下者。是年岁尽抵里门，遭乱，所蓄荡然，百事草创，然共庆生还，亦颇悦亲戚之情话，盖离家已十七年矣。先君性爱山林，以明农课子为乐。敝庐数椽，可以蔽风雨，负郭百亩，足以给□粥。家慈虽生长华腆，自从先君之官，早作晏眠，躬亲补濯，日以成先君之清德为志者，已二十年。至是，操作益勤，得以粗供宾祭。虽所处甚约，而综观先君生平，享田园之清福者，仅此一年而已。晚年尝训不孝等曰：“吾志在山林，常思遗世，自知亦是偏处，非孔孟栖栖之意。顾吾之黾勉世事，乃矫吾性而为之，尔辈宜知此意。”盖先君目击庚子国变，知非改革不足以图在。尝有句曰：“时危未敢论高隐，世变终须重六经。”恒书之座右，忧国之念，自此深矣。家居一载，辛丑和议成，朝议行新政，各省始设学堂。同邑李勤恪兴锐巡抚江西，以电抵先君曰：“拟开办大学，非公莫克任。”先君欣然应聘。时铁珊舅氏方以道员治新军于江西，极思相见。是年腊月之南昌，大学方在经始，受任课吏馆长。考课之暇，令诸僚吏习经世有用之学，各以才之所近，政治、财政、法律诸科分科讲习。书之日记，程其高下，诲之如弟子，尤谆谆于淑身成德，引而纳于正学之途。大学堂成，谢课吏馆事，受聘总教习。有教习刍言之作，大旨在破专己迁拘之习，求强国致用之学，熔铸欧西之文明，发挥中夏之文化，要以成己成物，希贤希圣为归。讲授之暇，令诸生执卷问难，析疑解惑，如各所问而去。学堂初设，士习嚣张，遍于行省，诸生有以饮食细故喧詉者，群起和之，当事止之不得。先君徐出戒喻，皆悔恨自投，学风丕变。高材之士，受其熏陶，皆有卑视流俗之志。癸卯秋，柯巡抚逢时移抚广西。时广西匪乱方炽，西林岑公督粤，推原于吏治窳败，自巡抚以下，皆劾去。柯公求助，奏以先君从往，任课吏馆长及营务处。其在课史馆，一如在赣成法。于时巡抚方勤军务，密委以择吏之任。先君悉心考察，先以十人进，旬日除书尽下。当军事倥偬之际，课吏馆实隐操用人之柄。凡所识拔，多为循良，一时吏治蒸蒸，争自濯磨，匪乱得以速定。有所荐举，从不令其人知也。悍贼陆亚发陷柳州，柯公忧惧，不知所为。先君为陈克复之策，以兵机料之，决其窜退期日，不爽累黍。省城有军以遣散□变者，锢其统领于营，坚闭垒门，全城汹惧。或言于巡抚，将用炮击，先君力持不可。自往驰谕，使从者传呼：“刘公来！”即开门受约束，携其统领而出，戮一人，而事定。时先季父官桂东教谕，将引疾旋里。先君遂以购图籍事经上海便道归，冀得相见。乃先君甫到家，而先季父卒官耗至，时甲辰冬也。待其丧归，哭之恸，以不孝瑞潞为后。为诗近百首，多苍凉哀怨之音，皆为先季父而作。晚岁感死丧之威，哀伤过甚，诗体之变，亦在此时。乙巳还桂林，道粤东，西林岑公待以宾师之礼，坚留相助。岑公郎署旧交，粤亦有为之地，乃以去时李仲轩巡抚要以必返，而铁珊舅父方以功成身困，在忧劳况瘁之中，数十年师弟骨肉患难周旋，每怀聚首，遂西行。不孝兄弟，寻亦奉母往侍。未几，各省创设教育会，湖南举先君为会长。乡人来电敦促，以湘中教育非先君莫能主持。丁未春回湘，先君以浏阳敬里经丙午之乱，民治难缓。因团练成法，加以改良，草意见书，手订章程，邑人风从，宿弊尽革，自治基础，赖以确立，大吏为通饬各县仿行。监督中路师范，学子得所依归，闻风兴起，以列门墙为幸。于海内人士请开国会者踵接，以湖南为最先。先君虽慨清政之不纲，亦思以政治改革，得以发挥民治，缓流血之祸，故领袖诸贤，而不辞也。戊申冬，被征入都。会清德宗崩，摄政王监国，召见养心殿。为言立政体要及民生疾苦，王不之省。上书劝摄政王典学置宾客师友之官，不报。知清运将讫，欲归老湖湘，传播学说，以开新治。以眷属在桂林，不孝瑞瀜瑞潞，皆肄业广西优级师范，中途改赴桂林。遂复就公养之仕兼主法政学堂讲席，有人伦道德讲义，皆以船山之学造士，大放厥词，拯人心之陷溺，望国命之维新。当路虽惊怖其言，以其名重，未敢问也。清末志士，多习兵事，一时英伟之士，聚于桂林。若蔡君锷，蒋君尊簋，钮君永建，赵君恒惕，刘君建藩皆于先君有所奉手，有志于问学者。若尹君昌衡，杨君曾蔚，则受业门下，其后皆建树于民国。铁珊舅氏开藩桂林，实为诸贤宗主，一时师友之乐，颇足忘归。未几，黄花岗事起，清政益乱，钩党益急。辛亥之夏，知气机己动，将见革除，浩然归里。士友祖道，学子送者千余人，有随舟行数十里，徘徊不忍别者。方息装家弄，武昌举义，湘首先响应，茶陵谭君延闿为都督，遣使迎先君决策。时清廷徇桂抚之清，以湘南划归广西暂辖，以兵进规。而赴援武汉之师不利，湖南岌岌。桂抚为长沙沈幼岚姻丈秉坤，布政使为铁珊舅氏，实握全省戎政。提法使为欧阳瓣姜姻丈，而提督则武鸣陆干卿丈，皆于先君有苔芩之契。谭都督与周君震鳞辈谋请先君致电广西，乞速响应。铁珊舅氏复电曰：“千里一堂”。于是广西独立，有湘桂联军之役，遂定武汉之局，湖湘晏然。先君徇众请长民政，吏治肃然，尤以启发国民自治能力为意会。有收枪之令。先君以匪枪不能绝，而良民转失自卫之具，饬地方有司，凡自治团体及良民自卫者，证实得相保任官，为编号，许其收存闾里，所保全者甚大。大局已定，先君不乐为吏，自免去职，谭组庵都督遗书曰：“丈人去，小子无依矣。”先君以共和既建，国人若释束缚，百脉偾兴，当涤旧染之污，非道德无以为范围人心之具。创船山学社于长沙，聚社员以时讲学。先君亲为讲说，本下学上达之旨，切于时须，不务高远，学报学校次第举办，求得船山先生裔孙，得船山手迹及未刊遗稿甚多。先君以生平足迹未到辽沈，思考察垦殖，为移民实边张本。癸丑冬，观政京师，袁氏请居三海，谢勿往。遂游奉天吉林，成垦务计画书而还。专以讲学为事，尚时主学校讲席，诲人不倦。乙卯帝制说作，举国口噤。先君力拒邪妄，侃侃无所畏避。湖湘义士隐推宋主，忧国之诚，溢于辞色。燕居嗟叹，眠食为减。或有告密于袁氏者，海内皆为先君危。刊章下治之讹传，腾于全国，警吏日伺于门。先君举先圣对魋之语，一笑置之，未几，蔡松坡举义云南，西南响应。先君定湘桂联军之策，促陆武鸣进兵，使督理湖南军务汤芗铭独立。湘事一听先君，因荐袁君家普为财政厅厅长，吴君嘉瑞为民政厅厅长。自癸丑乱后，湘中子弟尽罢归田里。先君荐曾君继梧、赵君恒惕诸将募兵，湘军恢复。自此始议与桂军会师武汉，北定中原，湘势大振。汤遣人风示子弟，故旧有可任事者否？欲以相结。先君闻而哂之。时陆武鸣驻师衡阳，汤迎之不至，内不自安，忽仑卒出走，长沙大乱，警察尽散，全城鼎沸。湘人公举先君为湖南都督。先君固辞，诸将守其门，先君避之他所，诸将求得之。曾军长继梧至涕泣以请，先君乃强起，军民欢呼，即日安定。时官吏尽亡去，乃使林君支宇恢复警察，陶君思曾、唐君启虞恢复法院，以秩序之维持赖警察司法为先务也。时黄陂黎公继总统任，恢复约法已有成议，即取消独立。有令以先君权督军。并兼省长，固辞不许。湘本瘠省，军兴以来，长吏以银行为外府，惟所取携，纸币日落，人民重困。先君受事之初，军署有银七十余万元，畀银行使流通，定军民长官不得直向银行提款之法，爱惜公帑，甚于私财。旬日之间，纸币价增，商民大悦。军队林立，定分期递裁之法，自所委任而外，时省内外无名军队散无友纪，下令解散，皆慑服罢归。零陵镇守使倚内援偃蹇不奉法，诸将愤甚，莫敢谁何。先君严词责之，即卑辞谢过，受约束。岳州司令吴光新，与湘军龃龉，几生事。先君索持南北一家之旨，曰：“子弟之争，父老耻也。”驰电解喻，吴感悟，受命惟谨。先君以儒者将兵，武夫悍卒，虽素所矜赏，必示以威重，若严师之诲弟子。其驭文吏以力抑奔竞为先，有所任，使断于一心，无藉人言为进退者，左右皆不得闻。荐牍盈尺，一不訾省，或本欲用之，而因人以请，必使绝望而畀之有所厚。故人子持荐书求见，不孝瑞瀜从容为请，先君默不应，悚然而退。故旧有希用者，先君怒曰：“吾不得已出救湖南，岂为若曹噉饭地乎？”盖惩末俗夤缘之习，亦知仓卒鉴识，不尽为才，其挽回风气之苦心，知之者鲜矣。先君在职，黎明即兴，事必躬亲，丙夜不辍，至五日不更衣而不自觉。以老不堪吏事，湘事既大定，每曰：“吾以完全湖南付之替人，于愿足矣。”三月之间，引退之电，前后凡十余上，其辞甚苦。既得请，遂为西湖之游。黄克强先生迎谓曰：“微公，湘事几殆。”于先君保湘之绩，知之独深。黎公屡以书招，遂如京师。知难且未已，谓黎公曰：“公以一身临亿兆之上，深居新华门之内，亦知所恃者何也？”公曰：“何谓也？”先君曰：“行政首长所恃者，出令而已。一旦命令失效，乱且随之。”黎公曰：“我曾杀张振武矣。”先君不复有言。退而著论，署曰《民国五六之交两大妖言之不祥》，两大妖言者，谓推翻总统，解散国会也。留数月南归。未几，黎公徇诸督军之请解散国会，复辟变作，黎公竟失位。先君忧时多难，见国论之益淆，屡电武鸣陆公论大计。俄而湘南独立，先君于时归隐故山。戊午春，湘祸益烈。先君悲天命，悯人穷之念，殆无顷刻去诸怀。长日太息，戚戚无欢，忧国之心，无以自解。元气亏损，盖中于此时矣。七月，枨市被兵，距所居里许，家人请避兵，屡启乃可，遂之犁田山中。枨市寻为灰烬，所居亦被掠无遗，乃避地于上海。为电告天下，望军阀之悔祸，诚心以谋和平。辟从来南北之说，归本于别是非，正名义，而后忠告有所措手。海内叹诵，以为名言。会沪上人士创策进永久和平会，谋举先君为会长，唐君尧钦因陈君家鼐来请，许之。其所论列，大旨劝当局宜深察世界大势，国民祈向，去私蔽，开诚心，以确立法治为本，护今日之约法，即护他日之宪法也。尤加意于国民外交，其与外人言，文明国家，不与人内政，文明国民，亦不许人与其内政；惟本朋友之谊，发公正之言，固世界通议也。在沪欧美士夫，皆韪其说。美总领事官语人，此中国国粹，足代表舆论。来徵先君意见，以告其政府。先君以国民所争，惟在法律答之。中外人士，皆以为中邦文献之寄。番禺徐国卿丈，与在粤诸贤遥相应和，设广东策进和平会，举冯君自由为会长，谭君民三、张君秋白副之。并举代表来沪，徐丈以世界和平共进会代表来。于时和议已开，而陕督抗令，迄未停战，久梗和议，先君忧之甚。旧历正月二十三夜，先君自草致南北代表书，言国民第一呼吁，在恢复合法国会及陕西停战二事，夜分始削稿。翌日三会共相讨论。先君犹步行访徐国卿丈于寓斋。及开会，先君出函稿宣读，音吐凝重，神意凛然，合座悚听，谈论极欢而罢。次日即兀坐火炉侧，体倦不支，犹阅报纸，对宾客如平时。陈君家鼐、石君广权，皆以谢客勿阅报纸为请。病中所言，皆关时局，无一语及家事。闻和议因陕事停顿，忧愤益深。家人苦劝当休养勿以国事为念，虽许之而询问如故。自言夜卧多梦。问何梦？曰“国事耳”。二十九日，忽据案曰：“数日不作书矣。”取纸书曰：“陶渊明诗曰：‘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抗志青云之上，邂逅红尘之下。”不孝瑞浺在侧，窃私讶其不祥。二月朔日，家慈为祷于长沙瞿真人祠，归以告。先君笑曰：“何不祷我？”家慈因及真人坐化以肉身受祠事。先君曰：“神归穆清，何必以父母遗体示人乎？”先是前数日，先君忽语家慈曰：“吾昔题君便面诗，忆之否？”家慈曰：“忆之。”因举其辞曰：“桃花开到三千岁，青鸟双飞也白头。”因笑谓家慈曰：“今君头已白矣。”又偶及乡人唐叟预知死期事，家慈曰：“故佳。”先君曰：“徒乱人意，此愚人也。”及寝疾，家慈请曰：“何为国自苦如此？”答曰：“吾不能为国矣，当护国耳。”且曰：“保佑湖南。”其言与平日绝不类。不孝瑞浺于前数日梦青龙自寓中飞去，尾拂屋顶，震震有声。述梦时，先君色若不豫者然。盖先君生于甲辰，应青龙之徵云。龙尾拂处，适当后时移榻易箦之地，尤可异也。又屡语人曰：“孔子年七十三，今吾七十六矣。”追念之余，先君梦莫之兆，殆已前知，而不孝等天夺其魄，竟不知大祸之将至也。病中屡言无苦，饮药时，但曰：“珍品备矣。”至易箦之顷，不孝瑞浺以医言不要紧为慰。先君忽正色曰：“无所谓要紧不要紧。”因曰：“也要有个交待。”徐曰：“彼交则此代，其力争上游。”遂不复语。以先君之聪强无疾，宜登上寿，乃以国家多故，竟以忧国损其天年，此尤不孝等所为泣血椎心呼天痛哭者也。先君行已接物，壹以圣人之道为归。其朝乾夕惕，临深履薄之心，自壮至老如一日，皆为人所不及。知其和，使人可亲，而不为谐世；其介，使人可畏，而不以立名。无崖异峻绝之行，浑然不见圭角。人视为艰苦卓绝之途，皆从容中道之处。生平处膏腴之地，不以自润，薄俸所得，尽以散之族党。且置义田赡族，友于之爱尤笃，视孤侄如己出。凡人世耳目之好，一无所近。清畏人知，俭不惜财。在河南时，有公宴，或见先君衣敝，曰：“公乃省钱。”先君笑曰：“吾非省钱，盖省心耳。”问者大惭。求得于已不自表襮，从未向人自述其生平，即子弟亦然。中岁以还，即鲜友朋之乐，故人达者，则谢弗与通。抱孤心，凌万端，独往独来于埃□之表，不以一行自名，此其一节，皆足以为没世之称。在先君则视为粗迹，但求自慊而已。呜呼！是岂不孝等冥顽鄙陋，所能见其涯涘耶！生平讲学，摒除讲学家习气，不为语录文字，不揭橥一义以相号召。求微言大义于遗经，待学者之自悟，叩其两端，随事开示。不强聒以未知，不遽语以未达。而扶世翼教之心，则勇于自任，其取人甚宽。至于召徒党相标榜之习，则避之若浼。足迹所至，无不以诱掖后进为志。在河南时见洛学之朴陋，广之以船山。吏事之暇，与群弟子讲论，弦歌为乐。从游者以高邮薛家骏、渑池张劭仲两师，廷津李光灿明经为最先，率多闇修之士，笃信师说。游其门者，皆自以为吾刘先生弟子，洒然有以异于流俗。晚岁流离羁旅，船山学社中桂阳彭菽原政枢，邵阳石蕴山广权诸贤，于兵戈寂寞之中，讲论不辍。先君犹时以手书慰勉，知人心之未死，薪尽火传之绪，但留一星之种，必有烛天之时也。先君于学无所不窥，少时出入二氏，尤精于术数及道家言，及一变至道，终身不言也。初为姚江之学，而疑考亭，既思姚江之言，“吾于晦庵亦有罔极之恩”，乃曰：“吾于朱子之书未尽读也。”时番禺陈东塾先生讲学岭表，巍然为海内大师。其学沟通汉宋，以郑朱为依归。其高第弟子湘潭胡蓟门先生锡燕与先君交最善。乃因胡先生问学于东塾，从受朱学东塾，尝赠先君诗曰：“可堪思远道，犹幸与同时。”其见重如此。稍长，得先儒船山王子之书，以为广大精微，能集有宋以来诸儒之大成，直接邹鲁，孟子以后一人而已。其时船山之学未显于世，刻本难得，先君手所抄录者，数十卷。其后乃有湘乡曾氏船山遗书之刻。先君专以船山之学诏学者，拳拳服膺，盖终身焉。船山《四书训义》，为曾氏未刻之书，在京师时得其书，属铁珊舅氏出资锓木，先君为序而行之。以为圣人之道粲然著明，学者求之在读四子书船山训义，实能抉经心而执圣权。先君所得于船山，虽有拾遗补缺之功，终不敢著书。先君所学，最深于《易》，以有船山内外传在，亦不肯著书，恐学者之不复自求于船山之书。而先君所得于天人性命之奥，世亦无与知之矣。乃船山之学，得先君数十年倡道之功，益光大于天下。前清之末，从祀两庑，而海内知言之士，亦有船山之学尽在浏阳之论。先君之学，以克已复礼为功，以下学上达为用，知圣人之可学而至。慨乾嘉以降，考证辞章之学，足以梏人才而坏世运，以至末造人才日靡，而俗日下，先圣之绪，在若灭若没之间，私心忧惧，故示学者舍读四子书无他望。每日就寝必默诵四子书数章，周而复始，以迄没世。治经专究大义，不言家法，名物训诂之学，多所发明。去岁乡居，犹日写说文，以为古之小学，而后之儒者有敝一生精力而为之者，故不以著书。视世之学者，其学不足以淑身，道不足以淑世，而绣其鞶帨，以为禽犊，流俗见为名高者，举不足当先君之一眄也。其学在寻常日用之间，其忧在天下国家之大。以为《春秋》为孔子致太平之书，取列国二百四十年之事以见意，实为公法原理，成《春秋公法内传》十三卷。大抵以人道治野蛮，力辟近世国际无道德之谬说，归重于胜残去杀，合寰球万国建盟府以平国与国间之争，以除强凌弱、众暴寡之患。其恶军国主义有如蛇蝎。常持天道开治不开乱之说，深信孔子之道，有世界尊亲之日，即为太平之时。为此说殆三十年，成书之岁，亦近二十年矣。至欧战告终，美总统威尔逊氏乃有国际大同盟之议，近已将底于成，于先君所论若合符节。先君论学之旨，散见于平生著述之中，非不孝等所能钻仰，尤非哀痛迫切之中所能略述。先君之训子也，宽不忍加以鞭策，即有过失，非待其愧悔弗教也。学问之途，尤待其自得。不孝兄弟罪大衅厚，几不敢自比于人。赖先君之教，幸免于禽，其于先君之学术概乎未有所闻也。昊天不吊，夺我父年，所想象而追述之者，皆自管窥蠡测中略见万一，又皆先君之粗迹而已。虽先君浩然之气自在天壤，而不孝等荒嬉失学，不能使海内学士有所考见先君志业之精微，虽万被戮，何以自逭。呜呼！尚忍言哉！尚忍言哉！先君著述，丙申以前所刻者，有《丧礼传琴旨》、《申邱蔚庐诗文集》，板皆毁于庚子之变，其后所印行者，仅《春秋公法内传》及《亥子集》。生平为日记，五十年不辍。其他著述，有待于编次者甚多。凡所著书，不乞人序，亦不轻序人书，未尝以文字示当路。为文谨于法度，入韩欧堂奥，而不肯以古文名其文。深厚似考亭，而加以船山之雄伟。尤不喜古文家言派别之说，尝纂《濂洛关闽古文辞汇纂》以见意。晚年尤无意于文，期于明道而止。而灏气流转不可方物，初若疏略，其精密处非深思不能得也。为诗尤绝摹拟，往往神似少陵。张冶秋尚书以为老杜诗人之诗，先君则学人之诗，寓微言于声律之中，为从来诗人所未及。欧阳瓣姜廉使谓意境似陈白沙。晚岁益恣肆似杜老夔州后作，盱衡世变，多变雅之旨。至于言理而不腐，言律而不滞，则得之于船山者也。书法最为世重，中岁始得笔法，能日书万言不倦。初喜道州何蝯叟书，继以其宗平原而薄山阴，未为正体，遂自成一体。专以二王为宗，劲气直达，极天矫之致，而不失晋人风度。晚岁擘窠大书，尤不作唐以后体。尝自谓腕力不后古人，所恨者，指力稍弱，不足达胸中之妙耳。尤邃于医，起死无算。晚岁传其术于不孝瑞瀜，遂不常为人治疾。其诸艺事曲学，有类于先儒玩物丧志之识者，未尝稍涉其藩篱也。其经世之学，凡古今礼制、乐律、河渠，食货无不究心。海通以来，西士译籍，靡不博涉。精于记诵，才力过人，而提要钩玄，不为饤饾。三十年前，即主民主政治，以有合于传贤之旨，为政治之盛轨。当时士大夫颇骇其言，睹晚清之失政，哀时念乱，立论无所屈挠。知友多以忧，有遗书累数千言相戒者，弗顾也。庚子后，痛危亡日迫，救时之志尤切，遂一变避俗之旨。栖栖皇皇，不辞公山佛肸之召，有柳下惠不卑小官之心。然终不能稍贬其道以求合，亦不肯自尊其道以炫俗，惟行其心之所安，期有补救于世而己。其论政，以天下事当兴利为先，而除弊为末。以利之所在，弊即随之，惟当因事修明，以去苟且补苴之习。而以培养人才、正人心、重廉耻为急务，以肃清仕路、奖引廉退为人才兴起之原。而要以守法律，饬纲纪为立政之本，其他治术，因事制宜，皆末节也。谓中国以礼立国，为民族治化之本，于以范围人心，养成风俗，所系至重，民法所资，尤在于是。必保持吾国固有之文化，而后立国精神有所附丽，故于民国典礼三致意焉。其所雅言，系乎经帮正俗之巨者，何可胜述，昏瞀之中，不能详也。家慈生不孝兄弟姊妹六人，两妹幼殇，季妹适衡阳萧骧，随侍来沪。不孝瑞浺光绪壬寅举人，前清官直隶州用候补知州，署永清县知县。民国初元以家慈病乞假归，遂不敢远游。二年春，张京兆强之为顺天府科长，数月调甘肃任用，以道远不赴。瑞瀜瑞潞均于前清末毕业优级师范，一为广西都督秘书，归里后，时任教授，有时为人治官书。六七年，皆不敢为经时之游，常侍膝下。先君不以其蹇劣不遇时为意，而以其不能进德为忧。先君得不孝兄弟晚，爱怜甚至，壹覆之以慈。不孝等死所肖似，但如孺子之在襁褓。不孝兄弟乃今始免于吾父之怀，其久者仅三十又三年，事亲之礼缺然未讲，侍奉无状，罗此鞠凶。今乃知世有无父之人，天乎！天乎！何其酷也。鲜民之辜，万死莫赎，惟以窀穸未安，遗编来校，老母在堂，年垂七十，不得不视息人间，勉当大事。苫块昏迷，语无伦次，伏维

矜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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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人刘瑞浺泣血稽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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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哀启》由刘人熙先生之曾孙刘克光同志提供，时在1988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