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祖讳德钧,字少穆,晚号戒庐老人、乐天老人。生于清咸丰二年(1852),阴历八月十三日。幼读家塾,稍长,出就外傅,入太学,中顺天乡试誊录第一名。初仕京师为部郎,受知于恭亲王奕䜣。时清政不纲,官场泄沓,先祖虽抱经世之志,交游遍朝野,然雅不欲随俗浮沉。光绪四年,先高祖之纯公(讳凝学,陕西布政使)逝于西安,清廷追赠内阁学士,开吊于京寓,自恭亲王以下,朝士毕至,哀荣极一时。先曾祖溶川公早岁以都转致仕居乡,素厌薄繁华,闻之,乃驰书箴以求实,遂取以为斋名。自是,深自敛抑,思为亲民之官以自效。七年,遂以三品顶戴,湖北遇缺首先题奏道,改授四川龙安府知府。时年二十九。
龙安位于川之西北,汉夷杂处,号称难治。先祖稽户口,严保甲,肃奸宄,惩贪墨,以安闾阎;劝农桑,兴水利,以裕民生;建书院,聘名儒主讲席,亲课诸生,优给麇饩,以振文风。不数年,教化大行,道不拾遗,夜不闭户。而科第亦渐盛,自此,登甲、乙榜者,联翩接武矣。在任十年,至十七年丁先曾祖忧,始解组。士民怀之,建生祠以祀。
知府四年一任。光绪十一年,先祖例须入觐述职,而官清如水,囊橐萧然。抵成都,忽有盐道旗人延公者来访,备道倾慕,袖出二千金为赆。先祖与延,初非甚稔,固却不受。往复者数四,事闻于总督丁公宝桢,竟代受之,曰:“龙安贫,鹾使富,以有馀补不足,有何不可?”返湘后,先曾祖闻之,亦予二千金,始得赴京,亦在川逸事一则也。(先曾祖《溶川诗钞》中纪其事。)
服阕,适恭亲王复起,屡趣赴京。先祖以时事日非,辞不应命,虽责以良材自弃,不顾也。于是茸祖茔,整族务,修宗谱,筑庐于祖茔所在之石龙,有誓墓终焉之志。在石龙初构楼房五楹于面水塘,曰:白石窝,为读书休憩之所。继临涟水滨,建忠雅新墅,规模稍宏,而移家于是,即邑人所知双鱼堂也。
时有赵公者知县事,每事必以相咨,悉取龙安诸政行之,故当时湘乡有小龙安之称。
无何,陈公宝箴抚湘,久耳先祖名,而未尝觌面。适安化大水,被灾甚重,乃遗员赍五千金诣,先祖请代为放赈。赈事毕,复邀至省一晤。至,则述欲有为之意,而邀以为助。先祖秉敬恭桑梓之义,遂相与谋湖南之自强。
时外侮日亟,国人莫不思有以自振,湘省之图自强,亦由于是。然凡百革新,首重开通民智,先祖乃建议设立新式学堂,兼讲中西之学。陈公既深韪之,即以命名相询。先祖初以“中西”答,陈公以为俗,继答“‘时务’如何?”乃亟称善。此时务学堂创议及命名之由来也。当时赞之者,为学使江标,长宝道黄遵宪及谭嗣同、熊希龄诸公。议既定,而开办之费尚无的款,因知淮盐销湘,有羡馀金七千余两,如能拨归湘省,则可以济事。惟此事须得两江总督之同意。因推先祖赴宁面请于江督刘公坤一,得其允。乃延梁启超、李维格二公返湘,分任之中、西学总教习。学堂遂于二十三年(1897)十月初五日开学。(任公先生任教仅三月,其来湘,或谓系黄、谭及陈三立诸公所介,近人钱基博氏所著《湖南近百年学风》,谓先祖“挟梁启超以俱归。”)
刘公既允盐款之移用,而坚留先祖于两江,奏调为江南机器制造局总办。先祖以湘省诸事待举辞,刘公复许以往返兼顾,遂不得不就。制造为当时最大兵工厂,除造炮、造船诸厂,尚设有广方言馆,兼辖狮子林炮台,积弊烦深。先祖首以整顿人事,严杜浮费为务,裁冗员一项,即年节费二万余两。后以局址位于海口,战时易为敌所乘,建议迁移部分制造单位于岳阳,不果行。先祖亦旋辞局务。
二十、三四年间,除时务学堂外,于湘省民智之启迪,民气之鼓荡,影响至巨者,尚有南学会、《湘学报》、《湘报》。《湘报》之宗旨为:“开风气,拓见闻。”日出一张,刊载论说、公牍、时事、商务及各省新政。董其事者为:陈三立、谭嗣同、熊希龄、唐才常、梁启超、李维格及先祖(见(《皮鹿门先生年谱》。而湖广总督张公之洞任先祖为督办。(该报以政局影响,出刊未及半年停办。)
二十六年,湘省建新军威字、信字两营(营为当时军制名称,如巡防营),以黄公忠浩为威字营统领,先祖为信字营统领,并总理全省水陆营务处。
先是,湘省矿务总局与某洋商订约,予以水口山等处矿产开采之权。事为省人所悉,大哗。当道乃诿责于矿局委员某某等二人,谓其私自订约。而请先祖在沪,交涉挽回。几经曲折,终得解约。
湘省既金瓯无缺,遂由绅商集资,于二十九年成立矿务总公司于长沙,分中、西、南三路,自谋开采。先祖被举为南路总理。(中路黄笃恭,西路黄忠浩。)嗣又兼任矿政调查局(三十二年矿务总局改)总理及农工商部商务议员。自是,湘省实业大兴,而邑人之经营矿业者亦日众。至民国初,主矿政,称巨擘者,亦颇不乏人。
其有关湘省之开发者,尚有:轮船之通航省河,湘鄂轮船局之成立,先祖皆与有力;粤汉铁路之改经湖南(原定经江西至湖北,湘人争之),由熊公希龄及先祖与铁路督办盛宣怀议定。(见中央研究院出版:《中国现代化的区域研究——湖南省》省境铁路线之勘测(盛公拨洋员十人),岳阳之开埠,皆先祖主之。
先祖于湘省新政诸事业,靡不参与,迄光绪末,始渐得解脱。其中或发轫创始,独任其难,然惟竭其力,不居其名,复不与当时新旧思想论争,故当政潮激荡之时,得免颠躓。(戊戌政变后,除康、梁外,自陈抚以次,被谴者二十人,先祖不与焉。余尝阅家藏当时诸公函札,见梁公二十四年春在沪送制造局二札,一为筹办中西女塾,欲聘先祖母为董事;一为请函介于恭亲王,拟北上为变法游说。中有,“变之在外,不如变之在内;变之在下,不如变之在上”之语。恭亲王是年四月薨,不知先祖有否去介函也。)
民国二年,袁总统世凯任命督办湖南团练清乡事宜(见二年十月“政府公报”),先祖以年逾六十,不欲再与闻时政,坚辞不就。自是,一心经营自组之益新矿务公司及致力故里公益事业。当时,在近乡所兴学者,如:捐修大埠桥,(跨胜岩、丰乐二乡,为通安化、新化孔道。捐资者尚有杨、成二公。)建永久公所,为上里人集会之所,并购田产为常年经费;捐田租,设育婴会于谷水,收养弃婴;捐谷三千石,建三才仓于石龙,以备乡民荒歉借贷;立禁山会于胜岩乡,以保山林。皆手订章程,由乡人按年推举公正人士经理,行之数十年未敝。
先祖于地方建设,特重教育。早自光绪季年,于省人之兴学者,皆多所赞助。又购制造局及坊间出版西学书,分赠各书院、学校。宣统至民初数年间,则自建安雅、乾始(后改乐纯)、乾健等校于珍琏、壶天、胜岩诸乡,以普及教育。又自设印刷所,编印附课教材,(如附课文,三才略等)分发学生。北政府颁授勋章(未领),国民政府颁发一等奖状,湖南省政府颁赠匾额,皆以捐资兴学之故。
七年,先祖以湘省政局不安,地方不靖,遂结束矿务,为避地之计,熊公希龄邀赴天津,赵公尔巽为僦居停于北平(时称北京),乃举家迁平。
居旧都时,额所居曰“戒庐”,自号戒庐老人。不谈国事,不与政界人士相接,所往还者,惟少数故交及时文之友而已。平日,读书、作字、整理图书、删订旧稿,皆有定课。家藏图书数万卷,字、画数百轴,陆续运平,皆雇工重加装订、裱褙,编定目录。又将咸、同诸公与先高、曾祖往来函札,装裱为册页,以便浏览。胡文忠公林翼致先高祖函最多,则影印以赠亲友。
在平所印之书,则有先曾祖遗著《溶川诗钞》、《李申夫先生全集》(李名榕,绵川人,曾任湖南布政使)及先祖自著之《求实斋类稿》等数种。
至日常起居,每日未明即起,盥洗后,外出散步,归用早膳毕,用宣纸楷书心经一幅,然后始治他事。午餐后,复于庭中行千余步,再午休时许。晚九时就寝,寝前,记功过格,作八段锦体操。暇日,则率家人游览名胜,或至公园,流连恒竟日。每年夏,居香山或颐和园避暑。
二十年八月,先祖八十诞辰,族、里来祝寿者多人,群请返乡,自后催促函电不绝。而日人之侵我亦日亟,遂于二十一年秋南旋。
先是,二十年曾呈准湘乡县政府,成立石龙模范自治村,(后改为乡,抗战时,并入胜岩乡。)订有建村计划。既返里,乃积极进行。改良村道,植桐万株,倡导副业经营,成立生产合作社,增设陵龄小学,成立公益图书馆,创办国学研究社,皆同时并举。于家族,则以重修族谱为要务。尝曰:“须打飞脚做事。”盖自以高年,恐岁月之不待也。
二十六年上元后三日,方与族人商谱事,忽中风,不能言,至二十六日逝世。享年八十有六岁。
是年春,省中绅学界熊希龄、胡元倓、唐承绪、萧仲祁、胡子靖、廖树勋诸公等,私谥为贞毅先生。
先祖一生以造福社会为志,为所当为,为而不有。尝致某公书云:“不愿为脑满肠肥之达官,但愿为胼手胝足之劳臣。”二十三年夏某日,余侍先祖于书室,适某太史自订《年谱》邮至,余叩询:“何不自订一年谱?”告曰:“余之所为,尽余国民之责而已,非有功绩,足为人道也。”皆可为写照。
附 记
近见《湘乡文献》第二卷第四期刊有曹效之先祖一文,内容多有不符事实者:一,先曾祖名、号中无“宾”字,清光绪十七年逝于壶天涧山祖居,其时尚无“双鱼堂”。“见机而作”,似出市井小说。二,双鱼堂建于光绪二十五年,大门无对联,二门有联为“国利民福,山静日长。三,先祖为人写福神,例书:“某氏先亲神位”,非“天地君亲师位”。亦不讳言生死也。读者或有阅及曹文者,因附记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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