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祖父谭浏阳嗣同公的业绩，世人多所论列，恕不赘述。唯嗣同公之德配李闰夫人，亦巾帼中之佼佼者，惜焉不传。今举其荦荦大者二三事，公诸于世，以寄我向往之情。

先祖母李闰夫人，1865年出生于湖南长沙对河望城乡，一位旧知识份子家庭。其父李篁仙，是前清的翰林。不言而喻，先祖母是在充满了封建意识和礼教气氛的家庭中成长的。与当时一般妇女不同的是，沾了封建士大夫的光，有较好的环境与条件，多读了一些古籍，对孔孟之道所派生出来的教条，无疑是非常娴熟和服膺的。1883年来归嗣同公后，也带来了她那完整的“不逾矩”的作风，在我们的家庭中产生了当时标准的示范作用。上下人等，无不曰贤。据说有一次先曾祖继洵公与亲家篁仙公见面，劈头一句话就是“你的女儿是个好女儿，我的儿媳也算是个儿好媳！”二人拊掌大笑。可见她在父母翁姑心里，是一个多么贤淑的好女子啊！

嗣同公忧国忧民，奔走四方，寻求经世之学、救国救民之道，与夫人厮守的日子很少。即使在一起，也是言不及私的，儿女情怀能不怏怏？但在嗣同公平日言论的感召下，她建立了公义重于私情的观念，体认到当前做妻子的责任，是鼓励丈夫上进，建功立业，乃毅然以乐羊子妻自居。自是夫妻同心同德，共赴时艰。

1898年9月，嗣同公为国慷慨就义于燕市。噩耗迟迟传到家乡，已是落叶满阶，凄风苦雨的深秋了，这无异是晴天霹雳。深闺弱质，顿失所天，抢地呼天，一痛几绝。迨清醒自忖，以后守寡，岁月悠悠，不免忧心如焚，柔肠寸断。尝于寒夜孤灯单影时，想起这凄凉身世，不禁悲从中来，啜泣有声。其时，曾祖继洵公已罢官在家，也在伤心苦恼中，夜不成眠，乃踱至窗外扬声说：“七嫂，你不要过份伤心了，使我及全家都很难过。你要知道，复生（嗣同之字）已不能复生了，他将来的名声，必然在我之上，你应引以为慰。”先祖母倏地停止了哭泣，用低沉有力的语调，移步窗前说：“爹爹，听你话，我不敢再越礼了。”她所谓“礼”是指古代《礼记》上的“寡妇不夜哭”的礼。以现代目光去看，人受了这样大的打击，在自己的房中大哭一场，宣泄胸中郁结，应该是值得同情的，怎能说是“越礼”？这就是男性中心社会，男女不平等的所在。先是嗣同公英年捐躯，膝下犹虚，曾祖父继洵公乃以其次子嗣襄公之子传炜兼祧为嗣，又将其两女归其教育婚配。并语云：“汝兄嫂为人老实，不识书文，以后管理家务，教育子女，由你一概承担。”至此，先祖母顿悟未亡人往后的责任尚极为重大，徒有悲伤，于事无补。乃克制情性，力图振作，并改名为臾生（忍死须臾的意思，因先祖父在狱中作的诗有“忍死须臾待社根”之句）。果然以后不辱所命，对子女之教育婚配，亦严亦慈；对兄嫂如同姊妹，出同行，寝同室，治家井井有条，从未松懈。我于归谭家后，常见适宋姓之大姑母不时归宁，亲切之情有如己出。

清朝末造，废除科举。原有的书院，一变而为新学校。也有私人集资集贤创办私立学校者。一时教育救国的呼声，高唱入云。先祖母鉴于中国之受帝国主义侵略，割地赔款，已到民穷财尽的地步。清政府之无能，国民之愚昧，人才之缺乏，在在肇因于教育之不普及。尤其男女之不能享受平等待遇，及受旧礼教之束缚，更有切身之痛。故认为必须创办一所女子学校，来开此闭塞之风气。当即步出家门，踏入社会，着手筹划。首先自己拿出一部份家产作为办学经费，继又奔走呼号，得到了很多公私资产的援助。虽则有些老古董持不同意见，期期以为不可，但创办女学的前提，是为提高女子的文化和知识水平，达到男女平等的要求。这呼声是觉醒的、响亮的。同时继洵公、嗣同公望重乡里，由其家人举其事，是可信赖的。且当时国家民族灾祸重重，也都认为兴学培植人才，是发奋图强的百年大计，便也没有人公然反对了。于是，先祖母利用县城柴家巷迎佛寺旧址，报请县致府有关部门批准襄助，创立了有史以来浏阳第一所女子师范学校。祖母和县城的热心教育的父老们商量校务，聘请知名饱学之士担任教师。祖母自受政府聘请为荣誉校长以来，夙夜不懈地工作。不数年成效斐然，造就了许多女性师资，或毕业后再赴北京等地深造的，从此女子入校就读任教蔚成风气，厥功非浅。

先祖母特别使我家后人仰慕的是，他凭自己的学识基础，受嗣同公之精神感召，与先曾祖继洵公之支持鼓励，以女教育家的身份，出现于社会后，真是视富贵如浮云，完全革除了养尊处优的习气。她自奉甚薄，把全部的精力，集中在办教育上。她穿的是布衣布履，吃的是粗茶淡饭。每天来指导校务，经常找老师谈话，讨论教学问题。老师在生活上，缺少什么她想尽办法，使其满足。遇到经费困难时，总是督促财会人员，按期如数发放薪俸，决不拖欠。遇到老师内部发生矛盾时，她总是排难解纷，说服教育，使之心服口服，互相谅解而后已。对学生则灌输自立自强的观念，摆脱女子是寄生虫的讥讽。夜深，仍走向学生寝室巡视，照顾倍至。她无心去讲求个人的其他方面的享受，坚持原则，终身不渝。

先祖母除办学校培植后进外，还是一位促进社会福利的慈善家。她看到当时社会上发生严重的弃婴溺婴现象，以悲天悯人的心情，探究其原因，发现多为家境贫寒，养活不了众多儿女的家庭所为。且由于重男轻女的旧观念在作祟，所以被弃被溺的大都是女婴。于是她又大声疾呼：救救无辜的小生命！经她一倡导，除由自己捐出一部分钱财外，还激发了很多人的恻隐之心，纷纷捐出置闲的祀产，和许多富有人家的积余。集腋成裘，不久浏阳又出现了一个空前未有的育婴局，并订有规章，赤贫的送局代养；次贫的或部份代养，或予补助；较贫的略予补助。如此以来，育婴局里小娃子几乎为之告满，活人无数。先祖母常以弃婴溺女的事尚间有所闻，自责办理未曾完善和宣导不够。于是，经常使育婴局管理人员深入穷乡僻壤，宣传、调查、拯救，务期绝此恶习。

我七岁进入浏阳女师就读，校总学监即是我后来的祖母。当她来到小学部时，常要我把所有作业送她一阅，并制止我母亲替我缠足，故我没有受到缠足之痛苦。我十七岁入谭门，翌年生一子，祖母欣喜万分，当即手抱婴儿，焚香敲磬，向祖先祷告。有云：“我谭家已有继承遗志的人了”。祖母六十开庆，康有为、梁启超还合送了一幅横匾，上书“巾帼完人”四个大字，由我夫妇将其悬挂于“大夫第”故居厅次。此一有纪念性之荒额，惜在“文革”中被毁。

祖母之庭训，常以做人要正直无私、临危不惧、宁人负我、我不负人，及积德以遗子孙，胜过积财以遗子孙为要旨。故街邻故旧，如有急需，向其求援者，每每倾囊相助。祖母弃养后，来访者缅怀音容懿范，无不伤感万分，泪流满面。

祖母出生在名门望族，于归于仕宦之家，理应享受世俗所谓之荣华富贵。而祖母生平的遭遇，是局外人不得而知的。祖母三岁失母，青年寡居，中年丧子，两孙犹稚，孤儿寡妇，相聚一堂。她仍抖擞精神，内持家政，外及社会事业。观其所作诗词，可知其内心的痛苦。她在题保傅高媪遗照云：“髫龄失母实堪怜，朝夕相依十六年。问暖嘘寒勤抚恤，追随不异在娘前。”又悼亡诗云：“盱衡禹贡尽荆榛，国难家仇鬼哭新。饮恨长号哀贱妾，高歌短叹谱忠臣。已无壮志酬明主，剩有臾生泣后尘。惨淡深闺悲夜永，灯前愁煞未亡人”。又自挽云：“今世已如斯，受人间百倍牢骚，一死怎能抛恨去；他生须记着，任地下许多磨折，万难切莫带愁来”。

祖母生平爱作诗词，也喜欢高歌朗诵，但她所写的诗从未留有稿文，多是随做随焚。我到谭家后，每逢月之朔望及先祖父生忌辰日，必携我夫妇到先祖父烈士祠向神座前拜奠，将诗文稿焚于炉内，然后痛哭而返。她每日黎明即起，至大厅祖宗座前，将其新做诗词，高声念后，即拍案大哭。呼曰：“且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以上这几首诗联，是我听到祖母常念的，故能体念祖母内心的痛苦。

我生也晚，对先祖母生平事迹，不能全部掌握，但仅就上述数事观之，可概其余。在封建时代，一个旧式女子，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却坚强地克服一切痛苦，勇敢地踏入社会，贡献了大半生的精力，做了许多移风易俗之事，这是很不简单的，难能可贵的。这难道不可以为天下后世劝？为现代还处于弱势的天下妇人劝吗？故为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