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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冰室诗话(摘抄)
作者:梁启超
【摘要】陈伯严吏部,义宁抚军之公子也。与谭浏阳齐名,有“两公子”之目。……其诗不用新异之语而境界自与时流异,□深俊微,吾谓于唐、宋人集中,罕见伦比。

  陈伯严吏部,义宁抚军之公子也。与谭浏阳齐名,有“两公子”之目。……其诗不用新异之语而境界自与时流异,□深俊微,吾谓于唐、宋人集中,罕见伦比。

  余与谭浏阳及铁樵,约为兄弟交,而父事季清先生。己未秋冬间,同客京师。吾三人者,连舆接席,未尝一日相离也。丙申五月,铁樵以暴病卒于汉口。浏阳时在沪,哭之恸,尝为作一传,见《时务报》中。未几,季清先生之官山阴,浏阳赠一诗云:“此生当补他方佛,何意微尘补一官。……延陵气魄北邙寒。”(下忘)盖吊之也。以东当乙未年仅十一,随侍入都,风采英发,遍交一时名士。浏阳戏号之曰舍利佛,以其早慧也。

  余昔在湘,初交佛尘,佛尘赠我以菊花砚,壮飞为之铭,建霞椠焉。铭曰:“空花了无真实相,用造莂偈起众信。任公之砚佛尘赠,两君石交我作证。”余宝此砚甚至。

  谭浏阳志节学行思想,为我中国二十世纪开幕第一人,不待言矣。其诗亦独辟新界而渊含古声。丙申在金陵所刻《莽苍苍斋诗》自题为《三十以前旧学第二种》,盖非其甚所自熹者也。浏阳殉国时,年仅三十二,故所谓新学之诗,寥寥极希。余所见惟题麦孺博扇有《感旧》四首之三,其一曰:“无端过去生中事,兜上朦胧业眼来。灯下髑髅谁一剑,尊前尸冢梦三槐。金裘喷血和天斗,云竹闻歌匝地衰。徐甲倘容心忏悔,愿身成骨骨成灰。”其二曰:“死生流转不相值,天地翻时忽一逢。且喜无情成解脱,欲追前事已冥蒙。桐花院落乌头白,芳草汀洲雁泪红。再世金镮弹指过,结空为色又俄空。”其三曰:“柳花夙有何冤业,萍末相遭乃尔奇?直到化泥方是聚,祇今堕水尚成离。焉能忍此而终古?亦与之为无町畦。我佛天亲魔眷属,一时撒手劫僧祇。”其言沉郁哀艳,盖浏阳集中所罕见者,不知其何所指也。然遣情之中,字字皆学道有得语,亦浏阳之所以为浏阳,新学之所以为新学欤?

  戊戌去国之际,所藏书籍及著述旧稿悉散佚,顾无甚可留恋;数年来所出入于梦魂者,惟一菊花砚。砚为唐浏阳所赠,时余承乏湖南时务学堂讲席,初与绂丞定交也。谭浏阳为之铭曰:“空花了无真实相,用造莂偈起众信。任公之砚佛尘赠,两君石交我作证。”其时江建霞方督湘学,受代去,濒行前一日来作别,见砚与铭,乃为余刻之。今赠者铭者刻者皆已没矣,而此砚复飞沉尘海,消息沓然,恐今生未必有合并时也。念之凄咽。

  谭浏阳之有得于佛学,知浏阳者皆能言之。然浏阳之学佛,实自金陵杨仁山居士。其遗诗有《金陵听说法》一章,即居士所说也。诗云:“而为上首普观察,承佛威神说偈言。一任法田卖人子,独从性海救灵魂。纲伦惨矣喀私德,法令胜于巴力门。大地山河今领取,庵摩罗果掌中论。”此诗无刻本,见麦孺博筵端,浏阳手书也。

  谭浏阳狱中绝笔诗,各报多登之,日本人至谱为乐歌,海宇传诵,不待述矣。但其诗中所指之人,或未能知之。今录原文,略加案语。诗曰:“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所谓两昆仑者,其一指南海,其一乃侠客大刀王五。浏阳作《吴铁樵传》中所称王正谊者是也。王五为幽燕大侠,以保镖为业,其势力范围,北及山海关,南及清江浦,生平专以锄强扶弱为事。浏阳少年尝从之受剑术,以道义相期许。戊戌之变,浏阳与谋夺门迎辟,事未就而浏阳被逮,王五怀此志不衰。庚子八月,有所布画,忽为义和团所戕赍,志以殁。呜呼!王五真男儿,不负浏阳矣。

  余识谭浏阳最晚。乙未秋,与谭浏阳定交,叩其友,则曰:“二十年刎颈交,绂丞一人而已。”余心识之。丁酉冬,讲学长沙,谭公乃为余两人介绍焉。谭公之成仁也,唐公恸哭辞家,欲如京师收葬。至上海,则谭公忠骸已南下,因不果往,而东渡谒南海,时有挽联云:“与我公别几许时,忽警电飞来,忍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漫赢将去楚孤臣,箫声呜咽。近至尊刚十余日,被群阴构死,甘忍抛四百兆为奴种长埋地狱,只留得扶桑三杰,剑气摩空。”至今读之,犹字字精神活现,凄人心脾,盖唐公之所以继谭公之志者,早于二十年前矣。唐公流血后,同人复有诵其诗者,仅记二句云:“剩好头颅酬死友,无真面目见群魔。”此诗余未之见也。在南洋时,□□□属余写之,余为续之一绝云:“道高一尺魔一丈,天地无情独奈何!”

  武陵何铁笛烈士来保,余来获识面,顾夙闻谭浏阳称其为人,谓生平肝胆交,除绂丞外,君为第一,因此相神交者数年矣。庚子,君与谭浏阳共事,而君实任衡湘一切布画,汉变后死事最烈。

  李晓暾以谭浏阳遗诗见寄,类多见《莽苍苍斋诗》中者(丁酉金陵刻本),今录其《和友人除夕感怀四篇并叙》,叙曰:“旧作除夕诗甚夥,往往风雪羁旅中,拉杂命笔,数十首不能体,已而碎其稿,与马矢车尘同朽矣。今见饶君作,不觉蓬蓬在腹。忆除夕商州寄仲兄:‘风樯抗手别家园,家有贤兄感鹡原。兄曰嗟予弟行役,不知今夜宿何村。’风景不殊,幽明顿隔。呜咽陈言,所感深焉,亦不自知粗放尔许。”诗曰:“断送古今惟岁月,昏昏腊酒又迎年。谁知羲仲寅宾日,已是共工缺陷天。桐待凤鸣心不死,泽因龙起腹难坚。寒灰自分终销歇,赖有诗兵斗火田。”“我辈虫吟真碌碌,高歌《商颂》彼何人。十年醉梦天难醒,一寸芳心镜不尘。挥洒琴樽静旧岁,安排险阻着孤身。乾坤剑气双龙啸,唤起幽潜共好春。”“内顾何曾足肝胆,论交晚乃得髯翁。不观器识才终隐,即较文词势已雄。逃酒人随霜阵北,谈兵心逐海潮东。飞光自抚将三十,山简生来忧患中。”“年华世事两迷离,敢道中原鹿死谁。自向冰天炼奇骨,暂教佳句属通眉。无端歌哭因长夜,婪尾阴阳剩此时。有约闻鸡同起舞,灯前转恨漏声迟。”晓暾名振铎,湖南邵阳人,武壮公臣典之子,近主《苏报》,能发挥新思想者也。

  复生自喜其新学之诗。然吾谓复生三十以后之学,固远胜三十以前之学,其三十年以后之诗,未必能胜三十以前之诗也。盖当时所谓新诗者,颇喜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丙申、丁酉间,吾党数子皆好作此体。提倡之者为夏穗卿,而复生亦綦嗜之。此八篇中尚少见,然“寰海惟倾毕士马”已其类矣。其《金陵听说法》云:“纲伦惨矣喀私德,法会盛于巴力门。”喀私德即Caste之译音,盖指印度分人为等级之制也。巴力门即parliament之译音,英国议院之名也。又赠余诗四章中,有“三言不识乃鸡鸣,莫共龙蛙争寸土”等语,苟非当时同学者,断无从索解。盖所用者,乃《新约全书》中故实也。其时夏穗卿尤好为此。……谭、夏皆用“龙蛙”语,盖时共读约翰《默示录》,录中语荒诞曼衍,吾辈附会之,谓其龙者指孔子,言蛙者指孔子之徒云,故以此徽号互相期许。至今思之,诚可发笑。然亦彼时一段因缘也。

  《莽苍苍斋集》中有诗云:“身高殊不觉,四顾乃无峰。但有浮云度,时时一荡胸。地沉屋尽没,天跃日初熔。半勺洞庭水,秋寒欲起龙。”盖晨登衡岳祝融峰作也。浏阳人格,于此可见。南海先生《已丑出都作》一律云:“沧海横波百怪横,唐衢痛哭万人惊。高峰突出诸山妒,上帝无言百鬼狞。漫有汉廷追贾谊,岂教江夏贬祢衡。陆沉忽望中原叹,他日应思鲁二生。”南海人格,于此可见。“身高殊不觉,四顾乃无峰。”“高峰突出诸山妒。”此何等自负语!两先生作此诗时,皆未出任天下事也。先时之人物,其气魄固当尔尔。

  有自南昌以谭壮飞遗诗一章见寄者,盖戊戌入都留别友人之作云。吉光片羽,愿与来者共宝之。诗云:“家国两愁绝,人天一粲然。只余心独在,看汝更千年。世界几痕梦,微尘万座莲。后来凭吊意,分付此山川。”

  美人香草,寄托遥深,古今诗家一普通结习也。谈空说有,作口头禅,又唐宋以来诗家一普遍结习也。狄楚卿之诗,殆兼此两种结习而和合之,每诗皆含有幽怨与解脱之两异原质,亦佳构也。兹录其近作一章:“又有东风拂耳过,任他飞絮自蹉跎。金轮转转牵情出,帝网重重酿梦多。珠影量愁分碧月,镜波掠眼接银河。为谁竟著人天界,便出人天也奈何。”此体殆出于谭浏阳。浏阳诗:“无端过去生中事,兜上朦胧业眼来。”“徐甲倘容心忏悔,愿身成骨骨成灰。”“死生流转不相值,天地翻时忽一逢。却喜无情成解脱,欲追前事已冥蒙。”等句,皆是也。

  浏阳刘湘渠(善浤),壮飞挚友也,蒙以壮飞遗诗二章见饷。私心欣喜,无待言矣,愿共宝之。诗云:“同住莲花证四禅,空然一笑是横阗。惟红法雨偶生色,被黑罡风吹堕天。大患有身无相定,小言破道遣悲篇。年来嚼蜡成滋味,阑入楞严十种仙。”又《过战鸟山》一首云:“冰玉相生愧独顽,可儿豪胆镇心关。悲秋剩有桓宣武,雪涕重经战鸟山。”湘渠又录壮飞赠唐佛尘联云:“皇皇思作众生眼,板板知为上帝形。”又赠黎桂荪联语云:“一鹗忽翔万云怒,群虬相奋孤剑啼。”片鳞只甲,皆可想见其风采也。

  湘人有自署悔晦者,盖烈士李虎村之师,慈利之先达也,以谭浏阳绝句五章见寄,亟录以谂海内之敬浏阳者。诗云:“太行一脉走蝹蜿,莽莽畿西虎气蹲,送我摇鞭竟东去,此山不语看中原。”“掌故罗胸是国恩,小胥脱腕万言存;他年金匮如搜采,来叩空山夜雨门。”“荒村有客抱虫鱼,万一谈经引到渠;终胜秋磷无姓氏,沙涡门外五尚书。”“文侯端冕听高歌,少作精严故不磨;诗渐凡庸人可想,侧身尺地我蹉跎。”“文章合有老波澜,莫作鄱阳夹漈看;五十年中言定验,苍茫六合此微官。”悔晦原注云:“右诗前一首为一题,后四首为一题,今俱忘之矣。”

  (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4月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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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谭嗣同研究资料汇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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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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