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伦理序列,在中国历史上向来被人们视为安身立命的圭臬。而在传统的“家天下”社会里,齐家是基础,它不仅是检验修身成功与否的第一步,而且是修身向治国、平天下扩展的必由之路。因此,中国传统的家庭伦理教育有极其深厚的文化积淀。
曾国藩,这位挽晚清大厦于将倾的“中兴名臣”,在其留存下来的1,459封家信中蕴含着丰富的家庭教育思想。“自概之道”即其主要内容之一。“自概之道云何,亦不外清、慎、勤三字而已,吾近将清字改为廉字,慎字改为谦字,勤字改为劳字,尤为明浅,确有可下手之处。”曾国藩治家从廉、谦、劳三方面下功夫,确有其精辟之处,对今仍不乏积极意义。
一、“勤俭”是兴家之本
在曾国藩看来,“勤者生动之气,俭者收敛之气,有此二字,家断无不兴之理。”勤和俭既是相联的,又是有别的。在勤俭之间,他首推崇于勤。勤为一身之计,就是操习技术,磨炼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虑,而后可以增智慧长知识,为天下计,则必已饥已溺,一夫不获,引为余辜,像大禹过家门而不入,像墨子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勤与逸是相对的,曾国藩对好勤者与好逸者,爱憎分明:“勤则寿,逸则夭,勤则有才而见用,逸则无能而见弃,勤则博济斯民,而神祗钦仰,逸则无补于人,而神鬼不歆。是以君子欲为人神所凭依,莫大于习劳也。”而一些富贵之家,终岁逸乐,不营一业,而食必珍馐,衣必锦绣,酣高眠,一呼百诺,他愤之为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许。
俭,就是节约用度,珍惜财物,消费有节制。一部分人欲壑难填,穷奢极侈;一部分人食不裹腹,衣不蔽体,那么,那部分人纵欲的消费就是不合道德的行为,不利于维护社会的秩序,因此,只有节制个人欲望,使之符合当时社会经济状况,也就是提倡节俭,才能保证社会稳定,家庭兴旺。所以,孔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俭,又非吝,吝就是小气;看到别人有难也不愿伸出援助之手,予以资助。而曾国藩在告诫家人节俭的同时,却不吝拿出财物馈赠乡党亲族,以解其困境。
勤与俭有别,却又紧密相联。勤能开源,俭能节流,勤是生动之气,俭是收敛之气。“勤俭持家远,耕读继世长”。对此,曾国藩体会颇深:“吾细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便尽。其子孙始而骄佚,继而流荡,终而沟壑,能庆延一二代者鲜矣。商贾之家,勤俭者能延三四代;耕读之家,谨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以绵延十代,八代。……故教诸弟及儿辈,但愿其为耕读孝友之家,不愿其为士宦之家。”因此,他认为友爱兄弟,就应教之以勤俭,劝之以习劳守朴,而丰衣美食,俯仰如意,则是害他们,这种姑息之爱会使他们长骄气、惰肢体,以至将来丧德亏行。对于儿女婚姻,他但求勤俭孝友之家,不愿与宦家结契联婚,害怕子弟会长奢华懒惰的恶习。曾国藩深知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因此,时时告诫,警钟长鸣:“无论大家小家,士农工商,勤苦俭约,未有不兴,骄奢倦怠,未有不败。”他还从生活细微处着手,由后辈夜饭不宜用荤,到要求儿妇诸女每日纺绩,使勤俭落到实处,把训导贯彻为行为。
二、“谦慎”是和家之方
曾国藩认为:“以勤苦为体,谦逊为用,以药佚骄之积习。”勤劳、谦逊,二者并进。“家中无论老少男妇,总以习勤劳为第一义,谦谨为第二义。劳则不佚,谦则不傲,万善皆从此生矣。”他还刻“劳谦君子”之印章赠予兄弟,与他们共勉。
“谦”在曾国藩的“自概之道”中内涵丰富。首先,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己,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曾国藩认为那些人傲气十足,开口便道人长短,笑人鄙陋,嚣嚣然以为压倒一切,只不过是贻笑大方。所以,他屡屡教导家人求学最忌“中无所有,而夜郎自大”,要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才不至被人齿笑,才能有所进步。
其次,“谦”也是处世要谨慎,曾国藩一生饱读经书,心怀理学经世大志,却又处于内外交困的乱世,亲历了宫廷政变,遭遇过诽谤猜忌,而他位隆德高,大有功高震主之势,因此,常常惴惴不安,“依畀太重,权位太尊,虚望太隆,可悚可畏”,“处兹乱世,凡高位、大名、重权三者皆在忧危之中。”他从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有孤虚,地阙东南这些自然之道中,悟出盈极生亏,未有常全而不缺者。这里,我们看到曾国藩融会了道家“反者道之动”的精髓,体悟到事物是向其对立面转化的辩证思想。庄周曰:“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因此,曾国藩教导家人在物质生活方面应知足安乐,“境地需看不如我者”。他还把居所取名为“求缺斋”。在太平全盛之时,他常以危词苦语,与兄弟互相劝诫,以免于不期之祸。“诸弟远隔千里之外,必须匡我之不逮,时时寄书规我之过,务使累世积德不自我一人而堕。庶几持盈保泰,得免速致颠危。诸弟能常进箴规,则弟即吾之良师益友也。而诸弟亦宜常存敬畏,勿谓家有人作官,而遂敢于侮人;勿谓已有文学,而遂敢于恃才傲人。”
再次,“谦”还是人为谦让,不恃己功。曾国藩认为作人之道,圣贤千言万语,不外“敬恕”二字。孔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人同此心,人我同欲,须推己及人,将心比心,坦诚相待。曾国藩以谦恕处理兄弟关系,兄弟之间彼此友爱,相互体谅。“兄以弟得坏名为忧,弟以兄得好名为快。兄不能使弟尽道得令名,是兄之罪;弟不能使兄尽道得令名,是弟之罪。”曾国藩也以谦恕处理同僚关系,“纵人以巧诈来,我仍以浑含应之,以诚愚应之;久之,则人之意也消。若钩心斗角,相迎相拒,则报复无已时耳。”这些从曾国藩与左宗棠两人交恶一事可窥一斑。萧一山在《清代通史》一书中介绍说:“国藩始终以公诚二字为立身之本”,而“宗棠意气自豪,不解此意,”所以,“宗棠特标一‘伪’字骂国藩。”在曾奔丧回籍时,左“痛诋之”,后来,“祁门之围,宗棠讥嘲之,幼主之逃,宗棠交讼之。”同治三年,左又首先与曾绝交,至同治十一年曾国藩去世,八年之久,二人一直未通音讯。对于这种情形,曾国藩非常痛心,但他始终没有反唇相讥,而后,在各种场合,曾国藩仍给予左宗棠以客观公正的评价。1866年左宗棠被授陕甘总督,率军西北,镇压西北回民起义。曾国藩站在地主阶级立场上,对此不但给予左宗棠以高度评价,而且还给予实际的大力支持。从部下派了战斗力最强的刘孙山部随左宗棠西征,还为左宗棠筹饷不遗余力。这一切感化了左宗棠,他在送给曾国藩的挽联上表白了自己的愧意:“知人之明,谋国之忠,我愧不如天辅;攻金以砺,错玉以石,相期无负平生。”
曾国藩言谦慎、谦让,并非无原则一味柔弱不争,而是刚柔相济,刚柔互用。“太柔则靡,太刚则折。刚非暴虐之谓也,强矫而已;柔非卑弱之谓也,谦退而已。趋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开创家业,则当强矫,守成安乐,则当谦退;出与人物应接,则当强矫,入与妻孥享受,则当谦退。若一面建功立业,外享大名,一面求田问舍,内图厚实,二者皆有盈满之象,全无谦退之意,则断不能久。”
三、“清廉”是保家之术
曾国藩家训“八本”,其中有“做官以不要钱为本”,他曾郑重向家人言明以做官发财为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将来若作外官,禄入较丰,自誓除廉俸之外,不取一钱。廉俸若日多,则周济亲戚族党者日广,断不畜积银钱为儿子衣食之需。盖儿子若贤,则不靠宦囊,亦能自觅衣饭;儿子若不肖,则多积一钱,渠将多造一孽,后来淫佚作恶,必且大玷家声。故立定此志,决不肯以做官发财,决不肯留银钱与后人。”从这些论述中我们看到曾国藩不愧为一有德有识之贤士,他认识到为子孙积敛钱财,让他们躺在父母营造的安乐窝里坐享其成,以至安逸出懒惰,富贵生骄奢,徒有百弊而无一利。这正如《孝友堂家训》:“士大夫教训子弟是第一紧要事。子弟不成人,富贵适以益其恶;子弟能自立,贫贱益以因其节。”因此,子孙能否承继家业,光耀祖宗,并不取决于留给后人财富的多少,而是道德的品格言传身教。从修身才能更好地教育子孙这方面来看,清廉之德不可少。与此同时,清廉之德还能消灾避祸。在封建社会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反之,一人问罪株连九族。因此,为官骄奢腐化,不仅会有杀身之祸,而且还遭灭门之灾。《隋书•郑善果母传》载景州刺史郑善果的母亲教导他要为政清廉,否则“内则坠尔家风,或亡失官爵,外则亏天子之法,以取罪戾。”而为官清廉,就不会因骄奢挥霍,逾越礼制,引起君主的猜忌,同僚的怨恨;也不会因搜刮民脂民膏,而导致百姓唾骂,千夫所指,既保身又保家。所以,“清廉”是保家之术,不仅体现为它能避灾消祸,不辱家门,而且,它还使子孙以前辈为道德楷模,自立自强,保家守业,光耀门楣。所以曾国藩以史为鉴,把“清廉”放在“自概之道”之首,作为治家的重要内容。
曾国藩把前人“俭以养德”的思想,具体化为“俭以养廉”,强调了“俭”与“廉”之间的内在关系,一个人崇俭抑奢,清心寡欲,就不会纵情于声色犬马之中,为物所役。不为物役,就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欺压盘剥,贪污腐化。历史上为政清廉者,大都崇尚俭朴。官至北宋宰相,“以清直仁厚闻于天下,号称一时名臣”的司马光,在他的家书中说:“众人皆以奢靡为荣,吾心独以俭素为美。”北宋景德年间,寇准官居宰相,但他衣食住行,都十分俭朴,别人不理解他为何不趁官居高位,享受荣华富贵,他回答说:“吾乃当朝宰相,岂可助长奢风?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蠹众而木折,隙大而墙坏,惟先正己方能正人也。”从居家以俭与为政以廉的关系中,体现了家庭私德的家风与社会公德的国风是和谐与统一的,正如《礼记•大学》所谓“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
曾国藩的“自概之道”中的清廉、谦慎、勤俭,三者间有其内在逻辑相承关系。勤俭持家,俭以养廉;谦慎处世,清廉为官。体现为修身有道,治家有方,才能治国平天下,达到修齐治平的和谐统一。曾国藩的清廉思想,对当今反腐倡廉也有其积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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