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感恩
道光六年(1826年),曾国藩参加长沙府举办的童生府试,考取了第七名。发榜后,全家人都为之高兴。消息很快就传开了,远亲近友都来祝贺。一时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曾国藩就是聪明;有人说曾鳞书教得好。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要把孩子送到利见斋来读书。
听着人们的赞誉,曾鳞书心里美滋滋的。送走亲友后,曾鳞书发现儿子似有心事。曾国藩想到这次考试比较顺利,但是,以后的考试未见得如此。再说自己“作四书文,作试帖诗,作律赋,作古今体诗,作古文,作骈体文,数者不可不一一讲求,一一试为之”。否则,在学业上就不会有所成就。自己学识有限,还要百倍地努力学习,积极进取。诚如他后来所坦言:“少年不可怕丑,须有狂者进取之趣,过时不试为之,则后此弥不肯为矣。”
曾国藩一想到跟父亲学习,心里就感到有几分压抑。他面带忧色,无精打采地回到书房。曾鳞书见儿子若有所失的样子,感到十分诧异。俗语说:“知其子莫过其父。”可是这次他却不知儿子的心思。他百思不得其解,走进了书房,凑到儿子跟前,低声问道:“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吗?”曾国藩沉默不语,他愣愣地站着。此刻此时,曾国藩心里想道:“父亲培养自己,不辞辛劳,呕心沥血,可是,父亲读的书毕竟有限,没经过名师指点,也没经过系统学习,这使他有些知识弄不懂,认识也跟不上去。仅凭父亲掌握的有限知识,不能满足自己的读书要求,需要另找老师。曾国藩想弃父求师,实愧则有余,他欲言又止。父亲心里想道:“儿子争气,考取了第七名,自己的心血没白花。关键的问题是还要考虑怎样办好私塾,教好儿子的问题。”父子两人本来是一个心,但在思想上出现了不一致,父子的想法背道而驰。俗语说:窗户纸不捅不透。曾鳞书开口问儿子道:“你愁眉不展,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曾国藩一听,不由得脱口而出道:“我已经想好了,不需父亲再教了。”他的话一出口如晴天霹雳,父亲感到震惊无比。曾国藩看着父亲目瞪口呆的样子,赶忙解释道:“不是我嫌弃父亲,我是为了学到更多的知识。”他的话不但没有被父亲理解,反戳伤了父亲的自尊心。曾鳞书不由得浑身颤抖,他心里想道:“如今谁承望你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里。我累死累活教你,为你操心。你领情也罢,不领情也罢,可是,你羽毛还没丰满,就看不起我来。”父亲越想越伤心。曾国藩心里又想道:“父亲知识有限,又自以为是,不另求老师,前途就会毁到父亲的手里。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曾国藩越想越生气。由此看来,自己求进之心,反伤了父亲的心。曾国藩看父亲变白了的脸,听父亲说道:“你别小瞧你父亲,毕竟比你见识多,你就老老实实在家里跟我学吧,别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再说你要不跟我学,还有人来上学了吗?”曾国藩越听越不合自己的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从书桌上抓起一卷《通考》来,急速翻开一页指给父亲看,并不无嘲笑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能讲明白吗?”父亲一听声调不对,怒不可遏。他抢过书来看看,顿时觉得眼冒金星。曾国藩看着父亲又说道:“《通考》等皆萃《六经》诸史之精,该内胜外王之要。这么深的内容你看不懂。”随后,曾国藩抓过书来,咬牙恨命地往书桌上一摔,接着挥起手来一把把书打到地上。父亲见他如此,不觉伤起心来,含泪说道:“你叫我为你怎样才好!我为你操碎了心,你也不理解。”父亲说着滴下泪来。他接着又说道:“何苦来,当初不如不教你,自己考功名。你摔书不算,还打这不会说话的东西,你有打它的本事,不如来打我。”
正巧祖父在窗外看个一清二楚。他的手哆哆嗦嗦,扶着墙,疾步走进书房。
他见儿子脸都气白了,嘴也变了型,从来没气成这个模样,便拉着他的手,声音颤抖、断断续续地说道:“父子之间,有话慢慢说。”看看地上的书,他责备孙子道:“再大的事,也不能摔书。读书的人,不爱书,岂有此理!”曾国藩一听感到说他不爱书虽然委屈,也觉得此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曾鳞书听了父亲的话如火上浇油,他气喘吁吁,指着儿子大吼道;“你还是远点走吧!”祖父见儿子这样,忙上来呵止,推儿子出去,不想他又不出去。
祖父急得抱怨自己道:“我这不知道造了几辈子孽的老头子,偏又不死。阎王爷我求求你,几时来了把我带了去,他们就是吵上天,我眼不见不生气,省了这份心了。偏这阎王不让我去。”说着不觉淌下泪来。
祖父用手拭拭泪,见儿子抽抽涕涕,脖子上青筋凸起,凄怆的样子,他心里难过已极,不由得又说道:“俗语说得好,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话传到曾国藩的耳朵里。以前竟从来没听说过这句俗语,如今突然听了这句话,顿时有所感悟,他不觉低下头来,体会此话个中味道,潸然泪下。祖父一看说道:“你也明白点事理,诚心诚意地给你父亲陪个不是,父子和好如初,这么多好。”
曾国藩自恨粗蠢,想到自己“少长至冠,未离亲侧。读书识字,皆我君口授”。心里十分后悔。想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摔书,不该伤了父亲的心。”他眼含热泪,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书,把它合好,恭恭敬敬地放到书架里,随后,他转过身来,看着父亲,忽然,郑重地两膝着地跪向父亲,泪如泉涌,声音颤抖,一叠声地呼唤着:“父亲,父亲,我错了!都是我的不是!”随即他把自己对父亲的感激之情都汇聚到咚咚叩头的声音里。这声音似沉雷,惊天动地。刹那间,父亲洒泪如雨,他忙弯下腰去扶儿子,说道:“不要这样,好儿子,你没有辜负父亲。”在父亲的搀扶下,曾国藩缓缓起身,用红肿的两眼凝视着父亲,他的嘴角在抖动,曾鳞书见了这种情景,不由得万分感伤,后悔自己刚才不该同儿子叫劲,这时,他哽咽住了,欲言不能,只觉得眼前一黑,恸倒在地。不难想见:儿子将离开自己,私塾也面临着倒闭,怎么能不令他肠断心碎!
祖父和曾国藩呼唤着,赶紧把曾鳞书扶了起来。祖父看着儿子,批评他说道:“千不是,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以往别人家父子争吵,你还骂人家父亲不懂教育,不能体谅孩子。今天你也如此。”父亲伤心地呜咽起来,祖父自己也心酸起来。他看着儿子的额头渗出了汗珠,又摸着儿子冰凉的手,待要劝儿子几句,又觉得无从说起。
曾鳞书拭泪走出屋去,独自一人在房前徘徊。他要定一定被震撼了的惊魂,平一平剧烈的心跳,一点一点地找回自己。他自言自语道:“教儿子读书是件畅快的事,无奈儿子学问日丰,自己也着实知识有限,智力不及,不能满足儿子的心意。”
这时,他幡然醒悟,正意欲与父亲商议送儿子外出就学的事,忽然,传来脚步声,父亲缓缓走来。曾麟书迎了过去,与父亲商量另请老师的问题。父亲问道:“可是跟谁学呢?”这时曾鳞书忽念及衡阳唐氏家塾的汪觉庵老先生。他对父亲说道:“汪老先生学识渊博,心切慕之。从他教过的学生来看,觉得其见识远远超过自己,我的确不如他。去唐氏家塾你道好否?”祖父听后,思忖片刻,连连点头,微露笑意。就这样,父亲决定送曾国藩去唐氏家塾就学。
曾国藩走出来,搀扶着爷爷,祖父对孙子说道:“要寻老师,怎么不早跟爷爷说?耽误学习是大事。”曾国藩看看爷爷没有说什么。曾鳞书听了,面带愧色,对父亲说道:“以前我认为自己见识高过别人,其实并非如此,那还不说,我今日才知道险些耽误了孩子。以后,我也要从头学起,以科举考试为是。”
道光九年(1829年),曾国藩怀着对年迈的祖父、祖母和父母的无限感激赴衡阳唐氏家塾读书。他得到汪觉庵先生的教诲后,学业大进,不到一年,就提前学完了私塾的全部课程。
六、涤生
道光十年(1830年)曾国藩征得父亲的同意到本县的涟滨书院读书。
夜晚,曾鳞书和儿子在灯下絮语。曾鳞书对儿子讲道:“涟滨书院,原名涟溪书院。它曾经建于县城昆仑桥畔,以居涟水之阳而得名。书院曾一度废弃。清乾隆初年各地兴学,它也被重新修复兴办。后来,地方官把“涟溪书院”改为“涟滨书院”。
曾国藩问道:“现谁主持书院?”父亲道:“现在主持书院的山长姓刘,名象履,字元堂,我曾和他相识。他禀性恬淡,只以教学为乐,不以功名为念。”
父子谈论着,兴致不减,不知不觉已交三更。父子正说着,母亲走进来,她催促父子休息,说道:“该睡了。”
父亲让儿子取表来看时,时针已指亥正。
父子各自回屋就寝。曾国藩躺下,似朦胧睡去。
清晨一起来,曾国藩辞别祖父、祖母和父母,踏上了去涟滨书院的路程。
他走着走着,忽听脚步声声,觉得后面有人。他忙回头一看,是一位书生,站住仔细一看,倒像是在哪里曾见过面,却一时想不起来。书生也觉得对方并不陌生,似曾相识。随后书生说自己叫做龚梦贤,曾国藩也报了自己的姓名。两人握手言欢,相见恨晚。互问各去何处,恰巧,两人都去涟滨书院报到,正好结伴而行。
龚梦贤瞅瞅曾国藩问道:“你可曾去过涟滨书院?”曾国藩回答道“去过。”曾国藩问道:“你也去过吗?”他回答道:“我也去过。”接着他又问道:“你对此处感觉如何?”曾国藩答问道:“青房瓦舍,竹木点缀,环境清幽,是个读书的好地方。你是否也有同感?”龚梦贤听了皱皱眉,说道:“我与你相反。此处远无临村,近不靠城,上无通山之路,下无通市之桥,哪有兴趣可然。”曾国藩一听,问道:“既然如此,那么你为何要来?”龚梦贤说道:“父母非要我来看看,我看了书院的环境感到郁闷,心里实在不爽,不想来此,可是老子的话如圣旨一般,不敢不听。”两人侃侃而谈,正说到兴头上,不知不觉已来到书院。
走进书院大门,他们直奔山长的书房走去。
这时,刘元堂山长正在书房里备课。他似有所盼,放下手里的书,向窗外看去。忽见两个丰神迥异的学子,说说笑笑,迎面而至。他们来到门前叩门。山长让他们进来,两人一前一后,向山长敬礼。山长请他俩坐下后,一看曾国藩翩然俊雅,举止不群,猜想这可能就是曾鳞书的儿子。山长看了看曾国藩问道:“你父亲可叫曾鳞书?”曾国藩回答道:“正是。”山长又道:“前年,我晤尊公大人,幸瞻丰采,近来贵体可无恙乎?”曾国藩道:“家父近来不耐劳烦,偶患小病。”
山长接着道:“他孜孜功名,百折不挠。可敬!可敬!”曾国藩道:“现在,家父不把精力都放在考功名上了,他耕读之余还要照顾家里老小。”山长道:“人生成否倒也不在科名,得天伦之乐,这是人生至乐之事。”曾国藩道:“家父为了儿女呕心沥血,不辞辛劳。”山长又道:“如此更加令人钦佩了。”曾国藩道:“谢谢山长。”山长点了点头,把目光投向旁边的龚梦贤。这时,只见他焦躁不安。山长问他家里的情况,他回答得很爽快,当问他是否喜欢在这里读书的时候,他很不耐烦,支吾片刻后,略答数语。
山长转过脸来,问曾国藩道:“你在家塾主要读了哪些书?近来的学习情况怎样?”曾国藩谦恭地说:“我主要读了《周礼·仪礼》,兼及《史记》、《文选》。近来我还写了几首诗,请山长批评。”说着他从书包里拿出诗稿,用双手把它捧给山长。山长翻开诗稿,读了起来。读后,他“叹赏不置,以为大器”。接着,曾国藩请教山长道:“掌握了一些基础知识后,怎样读书才能进一步得到提高?”山长拈髯沉吟片刻,似有所指地说道:“读书要专心致志,别无旁骛。”接着说道:“读书须是有见地,方可。不然,淹没终身,永无超越之期矣”。曾国藩听后,掂出了此话的重量。他时露愧色地说道:“我过去读书不求甚解,缺少自己的主见。”
山长又强调:“读书,特别是读经书需多动脑,多提出疑问,并通过与别人论辩,解决疑难问题。”曾国藩听后,点头说道:“谨尊师教。”
山长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道:“时辰不早了,回去吃了饭,还要好好休息。”
两人辞别山长。
在回宿舍的路上,梦贤闷闷不乐,曾国藩说道:“即来之则安之。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一听曾国藩的话,他不由得转忧为喜,露出了笑容。他调皮地看了曾国藩一眼,说道:“这么说小饭店里有山珍,小药铺里也有人参。”曾国藩接着说道:“不错,可不能这山看着那山高,到了那山把脚翘。”曾国藩的话未及说完,龚梦贤满面羞惭,语塞无言。
走着走着,扑面飘来缕缕清香。曾国藩抬头望去,只见那边远远有一处荷塘,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是浮出水面的叶子;层层的叶子中间,星星点点地开着粉花与白花,微风习习,花蕾时即时离,争相绽放。
这时,银白色的月亮从荷塘边柳树丛里慢慢升起,如泉水一般的月光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荷塘里薄薄的青雾轻轻浮起,叶子和花上似轻纱飘动,这一浮一起,一飘一动撩拨起曾国藩无尽的思绪。看着生长在淤泥里,水洗过一般的荷花,他不由得脱口说出了周敦颐《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一名句。由此,曾国藩想到了自己过去的人生,认识到自己存在的不足。他决心一切都从头开始。为此,给自己取了“涤生”的名号,意思是荡涤自己身上的污浊,重新让自己得到新生。他的这种自省是一种诚挚的心理调整,其目的是想找回一个真正的自己。他无情地剥除自己身上每一点异己的成分,哪怕这些成分为他带来过赞誉。他渐渐摆脱了污浊,回归于清纯。这一切,使他经历了一次彻底的脱胎换骨,也使他的才情获得了一次整饬和升华。从此,他真正地成熟了,成熟于多次磨难之后,成熟于沉寂后的再生。
涟滨书院是个读书的圣地,曾国藩不仅以自己对传统文化的感悟与它构成了宁静的往来,而且以对传统书籍的热爱与它达成了深挚的默契。
道光十一年(1831)冬,曾国藩肄业于涟滨书院。(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