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义愤
近晚,微风习习。在朦胧的夜色中岸边的柳枝偶因风荡,水面细波粼粼。
几人骑着满身大汗的马远路而来,马鞍咯咯吱吱。
到了岸边。欧阳兆熊跳下来,右手抓着马缰,左手摸了摸马头,看了看它干裂的嘴唇,对随身马弁说:“把马牵到水塘边去饮饮。前面就是文正家了,我们先去。”其他几人也翻身下马,跟着他大步朝曾国藩家走去。马弁牵着马走到池塘边,马低下头饮了起来。其中一匹马饮毕,伸了伸脖子,抬起头对着夜空嘶鸣了一阵。
马弁弯下腰,一边把缰绳缠在马的前腿上,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也得弄点吃喝去了。没人管你们啦,宝贝,自己吃草吧。”说着,疾步朝前面院子大门走去,刚到院门,纪泽迎了出来,一见面说:“我父亲叫我来接你。”马弁一听笑道:“谢谢,谢谢!”纪泽拉着马弁的手笑着,把他领进了屋子。屋里,桌子上的油灯放在一个铁盒子上。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吹得灯火直摇晃。
曾国藩和欧阳兆熊、塔齐布和罗泽南等都围着桌子说着,喝着茶。几个人的侧影像用黑墨画的一样,在油灯的光线衬托下在墙上晃动着,显得十分清楚。
马弁接过曾国藩递过来的一杯茶和纪泽悄悄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欧阳夫人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大家听欧阳兆熊、塔齐布、邹寿章谈起太平军举事以来的行径……
欧阳夫人端着饭,从厨房走出来,把饭放到桌子上,听到悲惨处不禁为之动容。纪泽在一旁听着,一声不吭。忽然,他用手擦了擦红着的眼睛,跑进厨房,帮着妈妈拿碗筷。
几人吃了饭,匆忙告辞,离去。
曾国藩送走了一行人,回到书房。
他拿起毛笔,饱蘸墨汁,扶平宣纸,根据耳闻目睹的事实,挥笔撰写《讨粤匪檄》。
写好檄文,曾国藩想:“颁发《讨粤匪檄》,可以振民心,鼓士气。明天一早就要宣读檄文,誓师北进了。”
东方破晓,远近鸡鸣,新的一天开始了。
曾国藩步出门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曾国藩一看是郭嵩焘,忙迎了过去。郭嵩焘一见曾国藩忙施礼。曾国藩一把拉住郭嵩焘的手,说:“来得正好,刚才我还念叨你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二人进入屋里。曾国藩把檄文拿起来交给他,并吩咐道:“找几位文人、学子誊抄数十份后,考虑一下粘贴在何处为妥?”郭嵩焘接过檄文点头答应后,把它揣到贴身的衬衣口袋里,告辞后,匆忙离去。他按照曾国藩的嘱咐找人誊抄了数十份,先后派人在闹市、街道、乡村和僻壤粘贴。
街头巷尾到处有看檄文的人,他们三三五五,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檄文内容很快家喻户晓。
四、出师
太平军攻克汉阳、汉口,包围武昌,同时,分兵两路,一路由曾天养率领直奔四川;一路由石贞祥统帅攻打湖南,两万大军朔江而上,克岳州,下湘阴、靖港和宁乡,向衡州逼近。
咸丰四年正月,湖广总督吴文鎔战殁于黄州,武昌戒严。传来上谕:“此时惟曾国藩统带炮船兵勇迅速顺流而下,直抵武昌,可以扼贼之吭。此举关系南北大局,甚为紧要,该侍郎应能深悉紧急情形,兼程赴援也。钦此。”曾国藩接旨后,感到形势严峻,十万火急,他对湘军进行了总动员。
咸丰四年正月二十八日(1854年2月25日),湘军穿戴整齐,列队在衡州城西演武场上。他们精神抖擞,背上刀光闪闪。
红布覆盖的桌子旁插着绣着“曾”字的杏黄旗。
不一时,只见曾国藩从东边骑着马压地飞来。离点将台不远,曾国藩滚鞍下马,把缰绳扔给疾步赶来的一位湘勇。
湘勇抓住缰绳,紧牵着战马,威风凛凛地站在一旁。
曾国藩大步登上点将台,穿着黑布长袍,眉宇轩昂,人们一看尚在丧期的曾国藩不禁为之动容。
这时,一个汉子牵着一头黑牛走过来,另一个汉子在后面跟着。突然,黑牛瞪起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把头猛地垂下,又略略地抬起头,把脖子下面耷拉着的皱皱巴巴的肉皮贴近地面使劲扭动着,两条矮粗的前腿和一条粗壮的后腿就像埋在地上的三根柱子用力地支撑着身体,另一条后腿把地上的土往后登得老远,并使劲地甩着粗壮的尾巴。前面的人一看斜着身子,使出全身的力气,使劲拉着缰绳,后面的一个壮汉把鞭杆调过来,撅着屁股,抡起鞭杆子使劲左一下右一下狠狠地打着,老牛并不在乎,只是低头哞哞地叫着。
后面的壮汉看看前面的汉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这鬼东西打都打不走。”前一个人喊道:“再狠打呀!我就不信打不走?”他又狠命地打了起来。
曾国藩一看,走下点将台朝老牛走去,到了它跟前用手摸了摸老牛刚刚抬起的头,用眼睛打量着老牛,看了一眼人群,向一个牵着老山羊的孩子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孩子牵着羊走过来,曾国藩对他说:“我用牛换你的老山羊换不换?”孩子一听蹦了起来,赶紧说:“现在就换。”曾国藩对牵牛的汉子说:“它还在出力之时,杀了可惜。让孩子牵回去吧,还能耕地呢。有老山羊就行了。”老牛歪着头似乎在倾听,好像听懂了曾国藩的话,看了看他又哞哞叫了起来。曾国藩又拍了拍它的头,老牛点了点头心领神会,表示谢意。孩子高兴地把羊缰绳扔给壮汉,抓住牛缰绳,拽了一下。老牛看了看孩子后,摇了摇尾巴,随着他从容不迫地向人群里走去。
人们见老牛走来,都为之庆幸。
这时,上来两个湘勇,一个抓住老山羊的前腿,另一个抓住它的后腿,前一个人喊:“一、二、三!”两人一用力,把它掀翻在地。一个蹲了下来,定了定神,向前俯着身,他一手薅着山羊的耳朵,一手抽出身上带着的短刀,朝着羊脖子猛地刺去。鲜血从切断的喉管喷出,另一个赶忙把泥盆拿过来,放到了地上。他半跪着,一只手抓着泥盆的边接着血,另一只手摁着老山羊的肚子。老山羊躺在地上,眼睛瞪着,腹部一起一伏地动着,四个蹄子使劲地蹬着,一会儿,两条后腿痛苦地抽搐了几下,嘴里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咩咩声,嘴里淌出了涎水,慢慢地断了气。湘勇把刀上的血在山羊身上抹了抹,另一个湘勇把注满了鲜血的泥盆端起来,向曾国藩走过去。
曾国藩接过羊血盆,高举过头,默默向苍天祷告。祷告后,他用力把羊血泼在旗杆上,殷红的血顺着旗杆流下来。他举起泥盆,猛地向地下摔去。随着泥盆破碎的声音,锣鼓声、鞭炮声齐鸣。
陆传应率领官员们走上前去,向曾国藩敬酒。曾国藩接过酒来,谢罢,一饮而尽,随即面向北朝苍天和皇帝拜了三拜。
唢呐声又起,文武各官各自归位。
一时,鼓号皆停。
湘勇排成几路纵队,人们围在一旁,个个注视着曾国藩的眼睛。他从口袋里掏出檄文,用双手擎在胸前。
霎那间,操场上一片寂静。
突然,狂风骤起,战马嘶鸣。
曾国藩用眼睛朝人们扫了扫,眉头微微颤动了两下,鼻孔翕动,操着浓重的湖南湘音高声地宣读《讨粤匪檄》。
曾国藩的声音随着风声越显得激越昂扬,人们被他的檄文几次打动,伴着风声,尽管声音断断续续,难以完全听清,但是人们听到了檄文的大意。曾国藩读完一段后,人们随着狂风掀起一阵呼喊声。人们的议论越来越踊跃,感叹声和呼喊声交织成一片。
誓师毕,曾国藩下令水、陆军并发。出征的命令下达后,三声礼炮齐鸣。
陆传应率下属官员走过来,拱手说:“祝曾大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早平发匪,造福于民。”曾国藩谢道:“国藩与弟兄不会辜负乡亲们的厚望,忠君报国保国安民。”
随后,只见他眼含热泪双手抱拳向人群拱手致意,嘴角抖动着道:“父老乡亲,感谢你们前来送行。”这时,男人扶着老人,妻子抱着小孩,姑娘、小伙都围过来。他们在叫喊,有的人泣不成声。
一位老人在高喊:“涤生,多保重!”曾国藩向他走来,说道:“老人家,多保重!”随后,许多人高喊:“曾大人,多保重!”曾国藩喊道:“谢谢父老乡亲!”
人们向前移动着,给出征的人送行。
欧阳夫人身边跟着长子和女儿,怀抱着小儿子纪鸿,拖儿带女在一旁眼含泪水说:“洪秀全造孽,不让人家过平安的日子。纪泽拉着妈妈的大襟一刻也不离开。一会儿,他走到父亲面前,曾国藩一见,猫下腰,看了看他。纪泽踮起脚尖,向后稍微仰着头,用两条小胳膊搂着父亲的脖子。曾国藩亲他的小脸,然后用手轻轻地掰开紧紧搂住他脖子的小手,又用双手把他的身子转了过去。
纪泽又把小脸转了过去,难过地皱着眉,眼泪汪汪地用乞求的目光朝上望着父亲,曾国藩摸摸他的小脸,拍了拍他的小肩膀说道:“不要忘了读书。”他听了点了点头,看看曾国藩,流着眼泪,嘴角抖动着说:“打仗是要死人的,父亲不要去,在家教我读书吧。”曾国藩看了看儿子,用手充满深情地为他擦了擦眼泪,安慰他说:“不要怕。男儿有泪不轻流。读书有问题在家问爷爷。”妻子在一旁抱着纪鸿,嘴唇哆嗦着,泪如泉涌。她用袖子擦着眼泪。真是:生离死别,一缕柔肠几乎牵断。
曾国藩随后接过妻子怀里的小儿子纪鸿亲了亲。欧阳夫人擦了一把眼泪,又接过纪鸿抱在怀里。曾国藩的眼睛湿润了。忽然,他果断地一扭头,大步向前走去,纪鸿似乎想起来什么,看看爸爸拼命地抡着两条小胳膊、两只小脚直蹬,要从妈妈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突然他转过脸,眼里含着泪水望着远去的父亲大声叫喊道:“父亲不能走……”
曾国藩听到儿子的喊声,似乎想说点什么,他眼睛红了,脸上的筋肉一齐抽搐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儿子,又看了看乡亲,抱拳拱手与人们告别,满怀着悲壮的心情,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码头走去。
背后,传来了女人低沉的呜咽和抽泣声……
这时,陆师五千人,以塔齐布为先锋,而周凤山、储玫躬、林源恩、邹世琦、邹寿璋、杨明声及曾国葆等分领之。塔齐布骑着骏马,率领陆营湘勇从演武坪浩浩荡荡出发北进;水师五千人,以褚汝航为总统领,诸殿元、杨载福、彭玉麟、邹汉章和龙献琛等分领之,赍米、煤、盐、油及军火器械载民船百余艘,员弁勇夫共一万七千余人。
曾国藩辞别乡亲,前往石鼓嘴码头上船。
成千上万送行的百姓,跟在后头。
欧阳夫人眼含泪水,望着曾国藩越走越远,直到许多许多脊背渐渐把她的视线遮住。忽然,前方队伍里的一匹青鬃马昂起头,发出一阵刺耳的嘶声,它一双怒目而视的眼睛张得圆圆的,黑洞洞的大嘴转向江边,接着,又向苍天发出了一阵令人揪心裂肺的嘶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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