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能繼承黄宗義和王夫之的遺志者,當推我們湖南的譚瀏陽。於政治方面他和黄王一般的是要打破君王專制的制度,而來建立民權主義的實行家。於思想方面,亦是主動而不主静的,他謂“惟静故惰,隋則愚”。故他以動與力行爲其主旨:無論什麽事,都在乎動,動纔可以通;也無論什麽事,都要力行,亦因力行纔可以通。所以真正的“仁”的工夫,乃是動與力行;若夫不動不力行而去守柔静,則簡直梗塞不通了。梗塞不通則謂之麻木而不仁。
所以譚嗣同把“仁”的道理,别而爲四:“曰上下通,天地交泰,不交否,損上益下,益反之損是也;曰中外通,子欲居九夷,春秋大黄池之會是也;曰男女内外通,子見南子是也;終括其義,曰人我通,此二教(即孔耶佛)之公理,仁民之所爲仁也,原夫人我所以不通之故,腦氣之動法各异也”。兹簡表於下:
上下通
中外通 人我通
男女内外通
據此可知人我一通,則上下中外男婦内外無有不通,故譚氏的意思,以人我通爲第一義。現在且先看他的破人我的精義道:
“乍見一我,對待者皆爲人,北機始一人我。究於所見,無不見人我者。見愈小者,見我亦愈切”。
“今夫我又何以知有我也,比於非我而知之。然而非我既已非我矣,又何以知有我,迨乎我知有我,則固巳逝之我也。一身而有四體五官之分,四體五官而有筋骨血肉之分,筋骨血肉雙各有無數之分,每分之質點,又各有無數之分,窮其數可由一而萬萬也。今試言某者是我,謂有一是我,餘皆非我,則當分裂;謂皆是我,則有萬萬我,而我又當分裂。由胚胎以至老死,由氣質流質以成定質,由膚寸之形以扺七尺之干,又由體魄以終於潰爛朽化,轉朽變爲他物,其數亦由一而萬萬也。試言某者是我,謂有一是我,於皆非我,則我當分裂;謂皆是我,則有萬萬我,而我又當分裂。我之往來奔走也,昨日南而今日北;謂我在北,則咋南之我何往;謂我去南,則今北之我又非終於不去;確指南者是我,北者是我,不能也”。
這是他根本不承認有我之存在。既没有我,便没有所謂人;人我破則人我相與爲一,而人我即相通了。
因此他又反對綱常名教,他以爲綱常名教,是儒家不得巳維持小康之治的禮法尊嚴的主張。真正的平等同之世是不許其存在的。所以他説:
“彼苟學者,必以偷常二字,誣爲孔教之精詣,不悟其爲據亂世之法也”。
在他以爲五偷中之真能具有平等之精義者,只有朋友間的友道一倫。其餘的四偷均是强者長者,爲一己的私利,而用來壓迫弱者幼者的。不但其問的人我之不相通,且無有仁道的存在。他的説是:
“君臣之之禍亟,而父子夫婦之倫,遂各以名勢相制爲當然矣。此皆三綱之名之爲害也。名之所在,不惟關其口,使不敢昌言;乃並錮其心,不敢涉想;愚黔首之術,故莫以繁其名爲尚焉”。
又説:
“仁之亂也,則於其名。……又况名者,由人創造。上以制其下,而不能不奉之,則數千年來,三綱五倫之慘禍烈毒,由是酷焉矣。君以名桎臣,官以名範民,父以名壓子,夫以名因妻,……各挾一句,以相抗拒,而仁尚有少存焉者得乎”?
所以他主張君臣父子夫婦兄弟相尚以朋友之道,因以友道,幾可相通,才不至於爲那名分而發生阻塞。他説:“世俗泥於□魄,妄生分則,爲親□□邇之名,而末視朋友。夫朋友豈真貴於餘四倫而已,將爲四倫之圭臬;而四倫咸以朋友之道贯之,是四倫可廢也。此非谰言也,其在孔教,臣哉鄰哉,珝國人交,君臣朋友也;不獨父其父,不獨子其子,父子國友也;夫婦者,嗣爲兄弟,可合可離,故孔氏不諱出妻,夫婦朋友也;至兄弟之於爲友,更無論矣,其在耶教,明标其旨曰,視敵如友。故民主者,天國之義也,君臣朋友也;父子異宫异財,父子朋友也;夫婦擇偶判妻,皆由兩情相願,而成婚於教堂,夫婦朋友也,至於兄弟,更無論矣。其在佛數,則盡率其君若臣與夫父母兄弟眷屬於親,一一出家受戒,會於法會,是又晋化彼四倫者,同爲朋友矣。無所謂國,各一國;無所謂家,各一家,地所謂身,如一身,夫惟朋友之倫獨尊。然後彼四倫不廢自廢,亦惟明四倫之當廢,然後朋友之權力始大。”
這是他破人我因而及於破滅綱常的首要工夫,本來“仁”之含義,爲“相人偶”,既相人偶,則所有人類,當一律平等,便不能有什麽尊卑貴賤長幼等等的差則存於其問。
人類既一律平等,自無男女内外之别。所謂肉慾,這本是人類的本能,也就是一切動物的本能。這其間本無庸錮蔽與福絶,來壓抑人欲。壓抑人欲,乃是違背天理。王船由説:“天理而在人欲之中,無人欲則天理亦無從發現”。安有故意捍格而使之不通之理。所以譚嗣同力圖打破此男女界限,他説:
“苟明男女同爲天地之菁英,同有無量之盛德大業,平等相均,初非爲淫而始生於世。所謂色者,粉黛已耳,服飾已耳,去其粉黛服飾,血肉聚成,與我何异,又無色之可好焉,則將導之使相見,從之使相習,油然相得,澹然相忘,猶朋友之相與往還,不覺有男女之异,復何有於淫,淫然後及今可止也,藏物於筐,懼使人見,而欲見始愈切,坦坦然剖以相示,則且曰熱視而若無覩矣。”
譚氏认爲許多事物,有時“遏之適以流之”,何若“通之適以塞之”,故主張將男婦的性關係公開起來,他説:
“男女搆精,名之曰淫,此淫名也。淫名,亦生民以來,沿習時久,名之不改,故皆習謂淫爲惡耳。向使生民之初,即相習以淫,爲朝聘宴鄉之鉅典,行之於朝廟,行之於都市,行之於稠人廣衆,如中國之長揖拜跪,西國之抱腰接吻,沿習至今,亦孰知其惡者。乍名爲惡,即從而惡之矣。或謂男女之體,生於幽隱,人不恒見,然如世之行體者光明昭著,爲人易閑易覩,故易謂淫爲惡耳。是禮珝淫,但有幽顯之辨,果無善惡之辨矣。是使生民之初,天不生其臭於幽隱,而生於面額之上。舉目四見,將以淫爲相見禮矣,又何由知爲惡哉?”
孟子謂“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今日飲食之欲既可以公開,男女之欲又何獨不可以公開?且孟子對於齊宣王之“求吾所大欲”以及“好色”與“好貨”,並不曾謂爲不道德,也不曾叫他怎樣去抑止,只要他與百姓同之,没有怨女嘯夫之存留,就是行了仁政,就可以王天下。所以譚氏亦係秉是理,而擴而充之的,故較孟子尤爲透並。
至於他的所謂中外通,係嘆其義於春秋,即以太平世遠近大小爲一的道理。上下通,即取易所雲之陽下陰吉陰下陽客之義。總之譚氏以爲美事美物之相諧和與否,是由於通與不通。通則諧和,盡了仁之道,不通則不諧和,違反了仁之道。所以謂“通者如電綫四達,無遠弗届,异域如一身也。故易首言元,即繼言亨,元仁也,亨通也,苟仁自無不通,亦爲通而仁之量乃可完。由是自利利他,而永以貞固。”這就是他之致力的所在,也就是他的思想的歸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