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公元1911年)八月十九日武昌起兵革命,湖南于九月朔日应之,溯其原因,远则导源于清廷政治不良,外交失败,近则由于铁路国有,久争不决。益以湘省自庚子丙午以后,事败而人多牺牲,悲愤之余,群思奋起。至辛亥夏间,遂有共同革命之举。其相与筹划发动者,不一其人。
一为湘路协赞会,由易宗羲、粟戡时任驻会干事(其地点为贾公祠),又左学谦、黄锳、黄用楫、阎鸿飞、黄翼球、常治、曹惠、郑钧、黄耀材等,借筹备长沙地方自治名义,以长沙自治公所为革命机关(以上诸人均长沙人,且多系省谘议局议员及铁路协赞会兼任干事)。
又有湘谭吴作霖组织湖南体育社,长沙罗杰组织辛亥俱乐部,宁乡文经纬、常宁王猷等组织富训商业学校,吸收党员。又醴陵文斐、新化曾杰等,于鸡公坡租赁民屋,暗中策动。又有长沙刘大禧,设成衣店于北门,与陈作新及新军官兵往来,从事吸收党员及鼓吹革命。由是联络一气,分别勾通会党及新旧军,其后新旧军均推代表与会,新军代表之较著者,有易堂龄、易先骏、安定超、姚运钧等,旧军有徐鸿斌等(旧军即巡防军)。其间集会多次,地址不常。唯以暗探甚多,谣言纷起,至八月中旬,酝酿起事,黄锳、左学谦等实为主谋,王猷、黄翼球、吴作霖等则皆执行其事,奋不顾身,卒能新旧两军会师合攻抚署,巡抚余诚格于署后凿墙而遁,湖南遂宣告光复矣。
然有二事须纪述者:一为黄忠浩被杀,一为焦、陈遇难。
始巡防军代表徐鸿斌到会,即以“杀统领黄忠浩为交换条件,否则巡防队即不加入”。时左学谦、吴作霖等以忠浩知兵事,平时声望尚好,原拟推为湖南都督,及闻其提出交换条件,只得勉强许之。至九月初一,新军一部分攻入巡抚署,见忠浩而执之,胁降不屈,拥至小吴门杀之,投尸城下。
初焦达峰与陈作新,以联络会党和新军之关系(焦系留日学生,又为洪会首领。陈系新军排长,以喜谈革命被黜),黄锳、左学谦、吴作霖等,曾举其为临时指挥,光复以后,即举为都督。当时在事之人,因二人年轻望浅,有不满者(时焦年二十五,陈亦二十余)。后设立参议院,举谭延闿为议长(谭原系省谘议局议长)。院章规定,凡都督任命,须经参议院同意。嗣焦以会党纷集,群思效用,因委杨任为西路安抚使,冯廉直为南路安抚使。新军以二人无功绩,大不谓然,因要求焦辞职。焦未从,遂协议于都督署前杀之,并议除陈。因是日北门外和平公司发生事故,藉词请陈往弹压,杀于途中。时距湖南光复才十日也。
忠浩被杀后,至清史馆成立,史稿为立传,湘潭罗飞钧亦有传略,兹节录之:
史稿传云,“忠浩字泽生,湖南黔阳人。以优贡生入赀为内阁中书,主沅州讲席,锐意地方利弊,兴学育蚕,专志矿业,陈宝箴、赵尔巽先后抚湘均重之。甲午防倭,始入鄂治兵,嗣任江苏狼山及广西右江镇总兵,并署四川提督,乞归。余诚格强之统巡防军,遂及以难,家人奉丧归葬,沿途设奠者数百里。”
罗传云,“宝箴抚湘,委以军事。忠浩别募三千人,涤除军营积习,躬亲教练之。带兵广西时,出师屡捷,搜捕余匪,粤督岑春煊主洗村,忠浩力破之,遂未洗。旋遣回湘军,裁并新募各营,垦田兴矿,迄不得行其志。家居岁余,会赵尔巽督四川,奏请襄军政,遂入川。”余与黔阳危道济有戚,道济为忠浩姻家。当光绪己亥庚子年间(公元1899、1900年),忠浩治兵长沙,道济尝约余访于南门外营中。时忠浩方集兵训练,戎服佩刀,申明军法,以不扰民,不怕死,勤操练,戒轻浮为训。余等观之良久,欢其兵容严肃,诰诫出于至诚,为晚近将领所不及。又观其营垒器械,均甚整饬,又谈其督率部队,注意修路种树栽菜诸事,娓娓不倦。越数年,忠浩主湖南省教育会事,尝闻其演说:主张图富强以抗敌,兴教育以新民。并及修治洞庭,振兴农业诸务,其言甚为切至。迨其领巡防军,又闻旧好及党人,多劝其反正,迄不为动。殆由服膺旧说,甘效愚忠,遂致一朝殒命。当其悬首城楼,余往观视,忽逢一叟,泣下沾襟。偶询其人,知为忠浩广西部曲,犹道其一钱不苟,万死不辞,堪为旧日军人之典范。此虽个人评论,亦可“窥见一斑”也。
焦陈之事,一时议论纷然。有谓二人骤膺重任,措施弗宜,其咎由于自取者;或谓光复有功,即遭惨祸,亦有代为不平者。
据《醴陵县志·文斐传略》云:“焦陈部下万人,汹汹谋复仇,声言放火屠城,不且攻督署锄元恶。新举都督谭延闿属斐调停,斐乃分晤党人,晓以大义,并礼葬焦陈,抚恤遗族,建祠铸像等,遂得无事。”其后焦陈均葬岳麓山,浏阳刘人熙题“浏人堕泪之碑”六字于焦墓,余杭章炳麟为表墓之文。陈则长沙曹孟其表墓,关于二人身后抚恤及铸像等事,亦均进行。其事虽为弭变而发,要亦惬于人心者也。
即以当日事实而论,焦虽不谙政治,而人尚爽朗,能信正言。余尝闻宁乡文经纬言,达峰矢志革命,视国家事如己事,身家性命,皆所不顾,可算血性男子。余又闻湖南初光复时,其徒党要伊提巨款犒赏党人,并留存一部分预备于有故时带去,焦不从。嗣经会议在银行提银数万两,分给在事出力之人,及党人中之经济困难者。又闻其被杀时,为众兵所拥劫,身受刃伤,神色如故。唯目睛不变,注视国旗。殆于生死之际,能具有定力者。至于作新为人,据粟戡时《湖南反正追忆》及曹惠《湖南光复纪事》所载,皆云作新以任侠自居,性喜饮而人甚磊落,当其运动新军,出生入死,毫无留怯,及提出焦陈须辞职时,焦默不一言,为众所忌。陈则表示不恋权位,但由公家拨银2万两,房屋一栋即可引退。并拟带兵万人援鄂,决一死战。其意气固甚宏也。卒以副督之名遂与达峰同殉。“一日杀二烈士”,闻者哀焉。
当湖南光复之初,都督府出示安民,有“兵不血刃商民交欢”之语,其时秩序,确系镇定。虽未几而黄忠浩、焦达峰、陈作新先后被杀,局势不免紧张。而商民知其为政治关系,遂亦安之若素。关于政务组织,焦陈而后,公举谭延闿为都督。曾设民政军政两部(军政部后改军务局),民政部下设民政、财政、教育、司法、交通、军务、处交七司及会计检查院,并盐务处。所用之人,不拘党派及籍贯,大率效忠革命,或夙著声望者。受命之人,亦以清廉忠勤为主旨,努力从事。虽其中或有叫嚣粗暴之习,然仍力求进步,相与团结。其标举事项,以剪辫、放足、禁烟三者为先,行之亦复有效。此外则厉行城乡自治,添设各级学校,开办贫民工艺厂,及振兴农林、修治水利、发展矿业、修筑公路等。但自癸丑独立失败,汤芗铭入湘,旋代谭延闿为都督。财政司司长杨德邻,会计检查院院长易宗羲,省政府顾问文经纬,均被视为乱党,予以枪毙。由是解散国民党及城乡自治,民元政制,一概推翻,湘人遂奄奄无生气。至袁世凯称帝,遂并民国之形式,亦荡然无存。虽经云南起义,帝制撤销,而湘省仍陷入纷扰之局面,至今日而始获澄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