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香蓀仁兄人人閣下。六月十五日本致公椷一件。想□籤記。往常論近日考求洋務三人。合肥伯相能見其人。沈尙書能得其實。丁中丞能致其精。吾於合肥及幼丹禹生諸君。無能為役。精神才力。窮極推求。亦萬不能逮。獨所及見透頂第一義。則亦有諸公所未及者。頗自謂所見載記以來。規模氣象。凡分三等。議論亦因之而變。三代所尙。德禮而已。誦詩讀書。可以想像得之。秦漢以後。氣象一變。務功利。爭形勢。隨國勢之強弱。而皆以自立。南宋以後。氣象又一變。盡天下之大。靡靡焉以議論爭勝。國強則務為陵競。弱則枵然無以自處。旣於此辮知天下之得失矣。又益考求三代以來保邦制國之經。及儒先之論說是非當否。沛然無所疑於其心。而後體察各國之情偽。與其所見為利病避就者。以辨證古今之異同。三十年來。自信於此確有所得。(孟子曰。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誠亦無所多讓。)前後廣東福建處置洋務十餘事。皆一時指目為煩難無可措手者。應弦赴節。屢收其效。妄意天下衹是一理。京師畧據所見陳之。阻遏百端。無能一達其說。而遂以是招天下之大詬。而處置洋務。顛倒歧誤。終其所言無一不驗者。是以謗毀偏天下。而吾心泰然。自謂考諸三王而不謬。俟諸百世聖人而不惑。於悠悠之毀譽何有哉。然其所以犯罵譏笑侮而不悔者。求有益國家也。非無端自取其聲名而毀滅之以為快也。終無裨益。可以止矣。録寄摠署日記一帙。自屬戰國之義。原不應以付刊。旣已刊布。又因一言而中悔。以貽笑遠近。所損尤多。抑不知七萬裡遠行。果求有益國家耶。將視區區此身。投諸四裔。以禦魑魅。茍取挫辱之而已。士大夫濟濟盈廷。莫能多辨也。當國者亦一付之公論而抑揚之。然則此行為高談節義者樹之的。使相與彀弓拾失。獵取聲名以為笑耳。八月中已陳請銷差。近復有自陳一□。謹録呈。度鄉人必有相為惋惜。或更相誚讓。祈以是曉譬之。近事有奉告者。煙臺條約。至今未議準。口岸已開。而洋煙徵稅一節。各關無敢置問者。以德國修約。相持方急。英人安處以待之。月前有平安會紳來見。致賛頌之詞。答復數語。該紳以列之新報。於是英國公會見新報者。直責外部。以不允煙臺條約為不合公法。上書詰之。此間人心風俗務守禮如此。以中國視之。能無愧歎。兩件並録呈。卽頌道安。愚弟嵩驚頓首。九月初五日。此兩稿並乞轉交意城。海老樾老。求問安。鈔呈摺稿。祈交性老研老宇翁力翁皞臣壬秋公閱之。其兩稿。非有知者不足相示也。
(二)
接曾宮保信。但述病情及議論大局。而余佐卿信。頗詳近事。俄事就此了局。未甞非國家之幸。然所費亦多矣。使早行鄙言。俄船未至中國。並無絲毫之費也。凡此皆非在位諸公所能知。特奉上一覽。並會宮保奏件。奏件計閣下當鈔存。乞明日鈔就發還。信二件。卽交去足帶下。以初得此卽須作復。今日擬並送樾公一覽也。此請香老尊兄有道日安。嵩燾頓首。十八。
(三)
十三日自鄉歸。一赴陶少雲之約。謝客三日。稍清理筆墨一二事。湘軍篇第二卷。略就鄙人所知訂正。世謂耳聞不如目見。凡所訂正。皆目見也。獨苦無記憶。多所遺忘耳。篇中列次賤名處。皆刊削之。以弟生平氣怯避事。而又援之以為名。必為鬼神所忌。且公此書均經鄙人校勘。稍涉私意。其氣必不昌。反使他日壬秋據為口實。區區於數公本末。為稍能發明其用心。正以無私。故能然也。當能鑒及此意。香翁尊兄有道日安。弟嵩燾頓首。十六。
(四)
瞑庵先生尊兄閣下。承惠蝦大厥。人間至味。去歲閻相值軍機。首裁堂餐而食燒餅。弟謂京師燒餅。天下至味也。閻相其知味者乎。特未知伯夷當日孤竹近海之區。亦曾覓有此蝦否。古人知味。或不減閻相也。一笑。次江所至。足以致人欣慕。聞正月八日子壽香緣及鹽道。三人齊赴田家鎮。致武漢人心皇皇。如來未所云。子壽豈竞留守耶。手此奉謝。敬頌道安。弟嵩燾頓首。初七。
(五)
笠臣得揚州信。左相賞假四月。皖挴裕署督篆。皖藩廬署撫篆。賞假而不令開缺。又另派署。高陽戲弄左公。亦太劇矣。要皆其自取耳。此老專意委屈人。其胸中不能受絲毫委屈。恐遂不復能支矣。世事必別有一番變局。吾楚省運太壞。亦不知作何究竟。初二日約右銘恨臣諸小人集。日在愁悶中。藉此一談。未知可一來會談否。或稍晴暖。當可一行。不敢強也。敬頌暝庵先生道安。弟嵩燾頓首。晦日。
(六)
暝庵先生老兄閣下。前日奉示移居詩。謹次一首。未及録呈。頃復讀大詩。佳處全在吐屬名隽。此關天事。非人力所及也。聖賢之大訓。夷狄之所不能知。而行事往往近似。中土直弁髦視之矣。祇如足食足兵而使民信。外邦實力營求。中土則食不足而浪用。兵不足而妄舉。以偽相飾。以欺相蒙。盡民信而鋤之使盡。填塞海口之說。沿海行之。浪費何益。各江海口利在疏通。徒拂天地之性。以資外人一笑。豈無知其非者。而不敢言。殆尤可歎。拙詩暴虎一聯。曲盡今時兵政。詩則不足觀也。(但求招勇。無兵械。無食。直徒手搏耳。)敬頌道安。弟嵩燾頓首。廿二夜。
接李次青信。雪帥至粵。卽飭巡捕。洋人來見。概不准傳報。至於開門囘拜等事。尤所不能。此言一出。二十餘日無一洋人通問。沙面一案。亦不一論及。(似諸領事皆出省。領府盡空出。)初謂法人訛索兵費。英人必乘是時索賠房費。今見諸公多行無禮。正恐為禍尙不止此。瓊州極為可慮。樞府盡取一切不諳洋務之人。屬以海防。祇取閒憊而已。數年前在京。卽高陽必誤國。今始驗也。弟又頓首。
(七)
笠臣詩。憂讒畏譏。強辭自解。壬秋一以尖利出之。攻擊不遺餘力。亦稍失詩人忠厚之旨。鄙人亦擬四章。首詠張。次詠幕府同謀諸公。次詠左。終求袖救之術不可得。詩不能工。或不失為正音也。呈求教削。連接肅毅威毅兩信。語及時事。感慨係之。據肅毅信。前摺恪靖並未代遞。若已代奏。肅毅必先知之。其中情節。外間尙一無所聞。李蘭生之意。竟欲東討日本。西擊法郎西。直不知其意欲何為。當國二十年。乃有此昏謬。覆國亡家有餘。徒與一二無知少年。肆口狂論。自名清流。而使元勛宿將。慨然流涕。以求引避。能不寒心。湖北標兵之變。窮於辨法。涂朗軒之不堪重寄。人皆知之。苦政府不能知耳。時事如此。天象如此。而方欲精兵求逞。自非喪心病狂。何以有此。特奉上一閱。仍祈發還。弟嵩燾頓首。廿九。
(八)
劼剛信及電報乃公□寄其姊妹親戚傳觀。鄙人亦但一寓目而已。黎信呈上。隨員中頗有受恩者。然但一二次八行問安。不敢及公事。惟蒓齋閒月必一枉書。無稍忌避。兩年中亦各以一信復之。以此求當於今之人。必無幸也。蒓齋亦文正公舊人。劼剛待之甚薄。徒以能直諫耳。閱其書亦可得大概。復頌道安。嵩燾頓首。初九。
(九)
劼剛八月十七日電報。尙在設法經營。前云囘倫敦之說。恐未確。劼剛大抵遊戲神通。語語陵空。欲並哈什噶爾棄之。而託之於謠言。以希樞府之一寤。此計萬不能行之今日。卽行亦無益。鄙人往歲乘英人之請而覊縻之。以為俄人外蔽。於時俄古柏尚未倚附俄人也。今白彥虎已恃俄人為生。一經用兵。俄人必使立國。中國卽能行之。亦徒使歸心俄人而已。且能立國亦與俄約事無涉也。左相慨然入京。朝廷意在主戰。樞府諸公。特借之以為自全聲名身家之計。並非恃以了事。江華猺民滋事。駐防官兵已見仗。報稱互有殺傷。其實敗仗也。龍山警信。尙無確報。時事可憂方長也。鈔件呈覽。覽後仍請發還為要。廿一日。嵩燾頓首。
(十)
賜示次江各文。與陳伯嚴書。所見尤卓。大抵文章能尋向上弟一義。自能迴絕一世。各文皆非今人有也。日記無從鈔起。自蒙何君劾論。亦不復措意於此。故所考證多不深。日記酬應小節目而已。日斯巴尼亞卽西班牙。(日斯音合為西。巴尼音合為班。)那威卽今瑞典。本與瑞典為二國。今合為一。義卽意大里。丹卽瀛寰志畧之嗹國。西洋知有丹。不知有嗹也。此音之誤。嵩燾頓首。下午客至如麻。頃客散。乃得奉復數字。
(十一)
大詩寄慨無窮。謹次韻呈教。前詩本不能佳。然自覺悲感深至。凡有所作。過蒙獎許逾量。而於所注意處。一見輙能抉出之。知言自所長也。區區之心。尤不能無知己之感。道光盛時不論。卽天津之役。僧親王為將。竭天下全力以守一日。而其效如此。竟不解今時諸賢。是何肺腑。高陽誤國殃民。殆不知所究竟也。名心頓首。廿二。
跋
筠仙侍郎為同治中興名臣中主張維新最力之人。其與外人接觸。蓋始於咸豐己末。佐僧忠親王治軍大沽時。及光緒初元。遂以第一任欽使出使英國。在文臣中為破天荒之際遇。庸流所望洋興歎者。公乃以垂暮之毅然任之。其後代公而往者曾惠敏□侯。與公為同裡又姻家。蕭規曹隨而兼有出藍之譽。中國控外交家當奉公為開山祖矣。
公本以文學侍從之臣(南書房翰林)出治軍旅。與曾左諸公輩行相接。顧其畢生致力處不在一時事功之表現。而在論道經幫之大節。其所謂洋務。非時人所謂洋務專以應付為事者也。乃欲窮古今中外之政治制度而折衷之以創制顯庸也。使公更十年不死。其必為中國維新運動之領袖無疑。公之見解。以南宋以後之法度為極弊而必當改弦更張。更以三代漢唐之法度為與西洋列強有可互相參證之處而必當斟酌取舍。此非出使以後而始為此論也。當其治軍從政時。固已深思而熟計之矣。(手札弟一篇云三十年來自信於此確有所得)公之議論為當時所驚駭議謗。本無足怪。因此不免出於激蕩憤慨。然南宋以來。好大言不務實。居空際而底局中。實為政治敗壞國勢陵遲之總因。公蓋盱衡古今之變而已灼見其所由。(手札弟一篇云南宋以後氣象又一變盡天下之大靡靡焉以議論爭勝國強則務為陵競弱則枵然無以自處)非必以身受評彈而有所激也。
自光緒庚辰以後。清流以大言取快。幾成習氣。專以誤國之罪諉諸清流。固屬過當。然始則清流與清流爭。繼則濁流與清流爭。終成魚爛之局。清流諸公之躁闇虛憍。誠不能不任其咎也。(手札第七篇云李蘭生之意見欲東討日本西擊法郎西直不知其意慾何為當國二十年乃有此昏謬覆國亡家餘徒與一二無知少年肆口狂論各清流而使元勛宿將慨然流涕以求引避能不寒心)語曰。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反復郭公之論。囘思六十年來史事。愴恨何極。
近得見公之書札十一篇。皆與朱香孫者。其弟一篇正寄自倫敦。尤為可實。淡墨細字。如見其憂深思遠之懷。歲月雖不具。然可知後數篇多為歸長沙以後所作。
夫議論非不可也。專以議論取快而不求可以實踐則非矣。中國之弊。在乎政與學歧。事與言歧。士大夫之議論與全體民眾之生活歧。表面之意氣與潛在之心理歧。所以責人者與所以自處者歧。所以為名者與其所需者歧。要其故皆以不求實踐耳。審思此等情勢。惟宋以後有之。欲求變革。非痛自湔悔以復返宋以前敦樸篤實之風不可。何則。縱有善良之法。不以忠信將之。終見法之淪於土苴而已。在昔道光以前。古風猶未盡替。不樂成人之美。固未知後來之甚。一二彊毅有為之士猶可稍有成就。自咸同軍興以來。卽已視詆諆為慣技。藏嫉娼於大言。曾左諸公。百戰餘生。猶且同僚揶揄。士還要苛責。或則吹毛索瘢。或則隔岸觀火。必使其顛頓郎當而後快。下此者更無論矣。故人無賢否。毀至而難全。事無是非。垂成而輒敗。但見國是之屢易而終無一事之能就。此蓋國民之病根。由來久矣。
郭公出使時。稱揚泰西政俗以為中國所不及。(手札第一篇云此間人心風俗務守禮如此以中國視之能無媿歎)篤舊之流。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可見一斑。當日清流好為排洋之論如此。孰料三十年後一變為媚洋之論又如彼邪。公之奉使。不必以折衝尊俎見長。而精於覘國。深得使人之義。(公以日記寄囘總署亦見手札)身雖不諳西語。而攷究精確。不同耳食。(見手札第十篇)恐後來外交家且有不能及者矣。
朱香孫者名克敬甘肅皋蘭縣人。強直任氣。好議論時事。人多厭之。家貧客遊四方。遭亂無所之。乃援例為小官。補湖南龍山縣典史。龍山俗陋。克敬野逸。每行田間與父老雜坐。有爭者就平其曲直。民甚安多。咸豐十一年寇大至。知縣千總皆走。克敬獨與士民守之。凡四月。城迄不陷。巡撫惲世臨薦於朝。不果用。久之以盲去。巡撫劉崐夙知克敬。與官錢。使修通志。崐去。克敬閃無聊。欲遊海外。友人哀其困。共與之千金。遂留隱焉。其詩由香山入社。天才絕高。學力不副。故未能卓然名家。然格律整嚴。寫景言情。時有獨到之處。以失明也。故自號瞑庵。札中齒及諸人。余佐鄉名世松。張笠臣名自牧。陶少雲名桄。文毅公子。餘皆人所熟知。光緒初年。湘中文酒之會甚盛。湘綺樓集可參考。皆公夙所交好也。不佞於公為再傳弟子。藏公書札亦夥。覩此愛不忍釋。因抒所感而跋之如右。治國聞者取而觀焉。
庚辰孟冬朔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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