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一日在臺北舉辦“紀念何紹基二百周年誕辰海峽兩岸學術研討會”,並假中正紀念堂一中正藝廊展出何紹基書作百件,是歷年有關何氏書作最大規模的學術活動,且有論文集與作品圖錄出版。筆者忝任研討會策劃人,並為展覽撰寫薦介文字,由於經始其事,對於何紹基晚年書作有較多的體察。之後,二○○○年三月於臺北故宮拜覽譚伯羽、季甫昆仲捐贈文物特展,又得縱觀何紹基墨蹟若干件,眼福洵不淺也。所謂“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陶淵明句),本文擬就其晚年書風轉變的契機,特別是咸豐五年(一八五五)四川學政罷官以後,從咸豐六年(一八五六)六月至咸豐十年(一八六○)九月在山東濼源書院期間,由於複官無望,轉而肆力書藝,姑且以“漢碑專攻期”名之。據《何紹基日記》,從咸豐八年(一八五八)十一月五日至咸豐九年(一八五九)五月十日,專心肆力漢碑,約莫六個月期間,即臨寫漢碑十六種,其中全臨禮器十八通、乙瑛八通、史晨八通、衡方四通、張遷三通、曹全二通。由於密集的臨寫兩漢各碑,使得何紹基筆法愈騰踔百變,展現全然不同的書美與魅力,這正是何紹基晚年書風變容與轉化的契機所在。
勤苦功深的“漢碑專攻期”,一直到咸豐十一年(一八六一)主講長沙城南書院仍未間斷。其中對禮器、張遷兩碑用功最深,各臨百通。直到同治二年(一八六三)七月嶺南之游返長沙後,筋力漸衰,生徒較多,臨碑日課才告停息。
二、以隸變法
何紹基在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十二月五日六十四歲生日,臨衡方碑一通,後有長孫何維朴跋:“咸豐戊午先大父年六十,在濟南濼源書院始專習八分書,東京諸碑次第臨寫,自立課程。庚申歸湘主講城南,隸課仍無間斷,而於禮器、張遷兩碑用功尤深,各臨百通。此衡方碑書於壬戌十二月,乃臨張遷百通後所臨者,未及數本,次年正月即作嶺南之遊,七月始歸,嗣後筋力漸衰,從游諸生日益眾,校藝不遑,隸課亦因之少輟矣。甲寅臘八日展示此本,謹識於後”。何紹基專心臨寫漢碑,據其咸豐八年(一八五八)十一月五日至咸豐九年(一八五九)五月十日《日記》所載,確如何維朴跋文所稱:“東京諸碑次第臨寫,自立課程”。按何氏在這半年間,臨寫漢碑的日期、碑名、通數皆有敘載,茲依序列表(表一),可略窺在灤源書院期間,自立課程臨寫漢碑情狀。何紹基臨漢碑除有《日記》可覆按,也留有大量墨蹟供參證。茲以台北齊雲出版社印行(一九七六)的《何紹基臨名碑十種》,乃湖南籍書家譚澤闓(1889~1947)所藏,除唐楷(道因碑)外,餘九通皆為漢隸。另湖南美術出版社印行(一九九六)的《何紹基臨漢碑十種》,除新增〈張遷碑〉,真跡原為曾熙所藏,餘九通與齊雲所印行的版本相同。茲據上述版本,將何氏臨寫的日期、碑名,依時間先後列表(表二),當可知何維樸所言,主講城南書院,隸課仍無間斷。至少,從咸豐八年(一八五八)十二月至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十二月,四年之間“隸課仍無間斷”,不但可信,且有墨蹟為證。
至於,何維樸所稱:“于禮器、張遷兩碑用功尤深,各臨百通”,據《何紹基日記》咸豐九年四月十九日所載,全臨“禮器”達十八通,而據傳世墨蹟,同治三年(一八六四)清明已達四十三通(圖1)。〈張遷〉臨本據前引何維樸跋:“此衡方碑書於壬戌十二月,乃臨張遷百通後所臨者”。可見何氏在同治元年(一八六二)七月十九日全臨張遷第六十通以後,到同年十二月五日,一百卅九天之內又臨張遷四十通,恰為百通,有墨蹟為證。臨其他漢碑也不計其數,如九月廿二日臨石門頌、十一月十四日臨武榮碑等,都有墨蹟傳世。
據筆者所見何紹基張遷碑全臨本,約有六種(表三)。就筆法粗細與變化而言,其中第卅二通,蠶頭起筆無明顯的頓挫,雁尾大致較細,也無明顯波發情況。第五十五通,蠶頭雁尾或圓或方,筆劃也大致較細,雁尾收筆也較輕細,書風大致與卅二通近似。第六十通大抵與前兩通筆調相似,只是波拂變化與線勢起伏較大。第九十三、九十六通蠶頭起筆,皆粗而厚圓,雁尾與收筆較重,波拂較短,漲墨情況也較多。一字之中筆劃粗細對比甚大,字形長短不一,筆勢斜正不定,平正與險絕兼而有之。而第一百通尤為奇崛(圖2),大抵入筆圓勁,結體疏朗有致,一字之中粗細對比甚大,瘦硬處有類禮?;而筆勢開張跌宕有深致,純然何氏自家面貌,是筆法一變之後的力作,特為拈出,彌足珍貴。
何紹基隸書作品,六十以前較罕見。換言之,以濼源書院——“漢碑專攻期”所遺墨蹟為多。就墨蹟判別何氏筆法一變前後作品,大約也可以六十歲為重要分水嶺。如隸書聯(圖3),“鐘前紅豆尚書句,眼前青山小謝詩”,應是筆法未變前的作品,橫畫多取俯勢,雁尾波拂大致呈典型漢隸型態,以〈史晨〉、〈華山〉的面目為多。而隸書橫披“韓昌黎進學解語”(圖4),入筆蠶頭特粗重,墨氣淋漓,不避漲墨,線勢波拂多變化,線條粗細不一,斜正並用,顯然是筆法一變之後的作品。而(圖5)隸書聯“交遊倦後存真率”,也是筆法一變之後的力作。就線勢而論,多取澀筆,入筆漲墨特甚,點畫古拙,墨氣四射,兼有〈張遷〉、〈衡方〉各碑筆調而神明變化,善以草勢作隸,是典型“何隸”。
何紹基行草書的變容與轉化,大約與隸書同步。隸筆的波拂變化,帶動行草的跌宕變化,隸筆的線勢轉折,也蘊化行草的圓勁多變。以(圖6)“蘇東坡語八屏”為例,順勢運筆,向勢結構,以顏真卿“爭座位稿”筆勢為主,寫來溫婉寬博,是壯年時期力作,筆法一變之前的作品。而行書聯“古硯坡陀麝煤紫,小山蔥茜石盆寒”(圖7),“茶分玉井三秋露,墨染方壺九疊山”(圖8),雄深雅健兼而有之,尤其運以迴腕法,筆線墨痕粗細對比強烈;而厚勁堅凝,能融隸、篆沉雄質氣入行草,入筆澀逆動勢尤為明顯,榮枯並濟,能縱橫恣肆自成一家,是筆法一變之後的力作。(圖9)“黃山谷詩軸”:“徐老海棠巢上…”,是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六十四歲作品,兼融篆、分,雖爛漫揮霍而神奇變化,乍看似枯藤蔓糾結不一,細味之又筆陣堂堂,淩轢可畏,自是變容與轉化後的精心力作。
三、篆分真草只一事
何紹基幼承家學,自六歲從舅父廖先瑞“裁量魚網紙,搦管嗤塗鴉”開始,從少到老,無間寒暑以寫字臨碑帖為日課,在《何紹基日記》中,得到充分證明。日記所載雖長短不一,但諸如:“寫大字多”、“竟日熱,寫大字汗透”、“午間寫大字多”、“竟日靜,寫大小字俱多”,的記錄卻反覆可見。正如何紹基自稱:“生平肆力在書律”,是信而有征的。
而在何紹基心目中的“書律”到底如何?質言之,道州書學思想的根柢為何?從何氏所遺留墨蹟,無論行草、隸、篆、楷,都有一種“圓成”的意貫通其間。字的線條多呈弧狀,即便不呈圓狀,而字的結體開張,也有一種向外的圓勢與張力。換言之,是圓與勢的張力,英國美學家荷迦茲(William Hogartn,1677~1764)稱:“蛇形線是最美的線條”,能引道眼睛作一種變化無常的追逐,這正是線勢的魅力所在吧!
何紹基同治四年(一八六五)〈跋吳平齋藏秦泰山廿九字拓本〉:“兩京篆勢寬展圓厚之有味,斷(斫)雕為樸,破觚為圓,理固然耳”。何氏六十以後所臨漢碑,都是“以篆入分”,原本取徑顏法,無論結體緊峭或疏朗,而圓厚與弧線的筆勢變化無所不在。益使每一線勢單元,無論點畫粗細、字體大小、點畫的錯置與變化,都增添動勢與圓轉,形成何書以“圓活”為特質的奇崛書風。
何紹基詩風文格主要追摹江西詩派與蘇東坡,重視個人的修為,借由“養氣”、“積學”、“積理”,以涵養性分暢融天機。這積學圓成的創作觀,無疑地成為書道創作的源泉,因此自個人修為,以至詩、文、書道等藝事,最高境界都在於“圓”,而圓正是講“圓活”,是“圓轉、圓成”的極致表現。宋呂東萊論詩講“活法”,其《夏均父集序》:“學詩當識活法,活法者,規矩備具而出於規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不背於規矩。謝玄暉有言,好詩如彈丸,此真活法也”。而東坡詩也稱美:“中有清圓句,銅丸飛柘彈”、“新詩如彈丸”。李耆卿《文章精義》:“文有圓有方,韓文多圓,柳文多方,蘇文方者亦少,圓者多。觀其所舉蘇文方者諸例,及下條論韓柳優劣,乃知圓方即寓軒輊之意”。“圓轉、圓成”的哲學,即意謂真學問、大藝術都可以“圓形”象之,西哲也說:“心靈的運行非直線而為圓形”(Proclus)。《淮南子•精神訓》:“終始若環,莫得其倫,此精神之所以能假於道也”,精神能假於道而寓於圓,正是何紹基書道的真精神。
傳統所謂:“詩為書魂”,恰與何紹基書道的“圓”字觀相貫通。道州〈與汪菊士論詩〉:“落筆面面圓,字字圓,所謂圓者,非專講格調也,一在理,一在氣。理何以圓,文以載道,或大悖於理,或微礙於理,便於理不圓。氣何以圓,用筆如鑄,元精耿耿貫當中,直起直落可也,旁起旁落可也,千回萬折可也,一戛即止可也。氣貫其中則圓”。所謂圓,一言以蔽之,如荷葉上灑水,散為露珠,大如豆或小如粟,細如微塵,無不“圓成”。因此古人文論也以規(圓)多而矩(方)少為美,以文義方而不圓為病。《文心雕龍》謂:“思轉自圓”(體性)、“骨采未圓”(風骨),所標舉的“圓”,是指詞意周妥,完善無缺。如陸放翁〈夢觀八幅龍湫詩〉所稱賞:“君看此圖凡幾筆,一一圓勁如秋蒪”,而何紹基心源治法恰可與之相印證。
曾國藩(1811~1872)與何紹基論書最相洽,對何氏的書學觀自是擊節稱賞。曾氏在給曾紀澤的家書〈諭紀澤〉:“古今文人下筆造句,總以珠圓玉潤為主,雖揚、馬、昌黎,力求險奧,而無字不圓,無句不圓。無論古今何等書體,其落筆結體,亦以珠圓玉潤四字為主。故吾前示爾書,專以重字救爾之短,一圓字望爾之成也”。所謂之“重”與“圓”,另按〈諭紀澤〉家書,其一:“吾於爾有放心者二事,一則舉止不甚厚重,二則文氣不甚圓適。以後舉止留心一重字,行文留心一圓字”。其二:“作字時先求圓勻,次求敏捷”。雖為開示為人與為文之道,事實上,卻與書道哲理相貫通,無疑地可為何紹基書論下一注腳。
道州在上述的書學思想引道下,才有所謂筆法形式的展現,筆墨是作者理念的感性顯現,是心靈的圖像。理念的顯現可以何紹基詩作為證:“真行原自隸分波,根巨還求篆籀蝌,豎直橫平生變化,未須欹側效虞戈”。其師古人之心,而不詩古人之跡,足見靈府清明,體用充完,所以能出一頭地也。在〈與汪菊士論詩〉:“氣貫其中則圓,如寫字用中鋒然,一筆到底,四面都有,安得不厚,安得不韻,安得不雄渾,安得不淡遠。這事切要握筆時提起丹田,高著眼光,盤曲縱送,自運神明,方得此氣,當真圓,大難大難”。所追求的是“起止無痕”的篆隸藏鋒圓勢筆法。這起止無痕之法貫通何氏各體書勢,衍化成一以貫之的“篆分真草只一事,本實不敦未易戩”的最高指道原則。在“常”中求變,“變”中求常,在書道“共相”之中尋求個人的“殊相”,統理出綜合眾妙,自在圓成的書道美與個人風格。
何紹基一方面強調“理”、“道”的絕對性價值,這是“常”,一方面又重視藝術家的個性與情感因素——“性”、“情”,這是“變”。因此屢言:“書雖一藝,與性道通”,“性”、“理”並驅的思想,貫通何氏整個文藝主張;而這種意識與觀念的激蕩,最能揭示其內在的思想矛盾。何紹基一方面是情感、閱歷、才能都豐富的儒者,深受宋明理學影響,一生“規行矩步,儒言儒行”;另一方面又是個才情洋溢、浪漫多才的全能型藝術家,狂狷之性也隨處觸發,使他表現自我,宣洩情性。前者的思想使他的人生與藝術理想,都要合“道”,而後者卻又使他吐納英華,任情馳性,二者之間不無矛盾。這樣的矛盾愈說明何紹基的人格特質與質氣乃“道統文人”與“個性藝術家”兩者兼備的。因此,表現在書藝上,就有青、壯年楷、行書“溫柔敦厚乃宗旨”的端整溫潤;又有晚年行書、隸、篆的奇險百變,“天才俊逸,奇趣橫生”(林昌彝何紹基小傅),展現意態趣味與極富個性的狂狷書風。由“性”、“理”知其人,再觀其書藝,不難發現誠內發外,貫通何氏一生。
湖南,北京,江浙是何紹基一生居住仕宦最久的所在地,同治、光緒以後活躍書壇的重要書家,多受其陶染影響。湖南譚延闓、譚澤闓昆仲的顏底書,民初鬻書海上人稱“北李南曾”的李瑞清(長於湖南,原籍江西)、曾農髯所走的篆籀北碑一路筆法,也都是何紹基遺規。餘如宦游北京之翁同穌,雖辦香翁覃溪、錢南園,實亦借道州以學顏,隸書更是媛叟的路子。至於江浙書家如吳雲(平齋),雖書宗魯公,實出入蝯叟之間。而一代篆刻大家吳昌碩所寫篆書、石鼓、散盤,行筆跌宕自在,不避漲墨而真氣淋漓,無疑也是師溯源篆籀“格義”的老法子;雖說老法子,卻為同治、光緒朝以後書家開啟創作的康莊大道。流風所及,民初海上“金石派”書畫家所走的也是溯源篆籀金石的老路子,但卻化衍藝術新風潮;齊白石雖步武吳昌碩,以篆籀筆意入書畫,而實際胎息何紹基。就以在臺灣謝世之書家台靜農,其隸書雖雲追摹〈石門頌〉等漢碑,實則取徑蝯叟,標格奇崛,無間道州一派風規。
四、猿臂翁與迴腕法
何紹基書風特色與運筆,由青、壯年時期楷、行書驗之,用筆以顏真卿筆調為主,執筆法也無大差異。而在四川學政辭官前一年,咸豐四年(一八五四)時年五十六,有〈猿臂翁詩〉:“書律本與射理同,貴在懸臂能圓空,以簡禦繁靜制動,四面滿足吾居中。李將軍射本天授,猿臂豈只兩臂通,氣自踵息極指頂,屈伸進退皆玲瓏。…篆分隸楷各求工,皆用我法勝我巧,巧不可傳法可公”。所稱“書律”與“射理”同,在於拉弓的圓弧勁道,而迴腕法執筆呈懸臂圓弧狀,與射理相通,以喻書道“圓成”的線勢。而所謂:“皆用我法勝我巧”,是指以魯公藏頭護尾的基本筆調,加上“起止無痕”的篆分筆勢,而運之以迴腕法,迴腕法寫來費力難討巧。正如何紹基自稱:“每一臨寫,必迴腕高懸,通身力到,方能成字,約不及半,汗浹衣襦矣,因思古人作字,未必如此費力”。詩中所謂:“巧不可傳法可公”,可公於世的就是迴腕法,更是“我法勝我巧”的硬底功夫,寫來頗有不足為外人道的感慨。
〈猿臂翁詩〉:“笑餘慣持五寸管,無力能彎三石弓,時方用兵何處使,聊複自呼猿臂翁”。又按何氏咸豐九年(一八五九)六十一歲,〈題舊臨座位帖後〉詩雲:“柔毫硬紙寫無停,文采當時動大廷,猿臂今成強弩末,且論書與後生聽”。末句下自注:“使蜀時,曾因論書作猿臂翁詩示諸生,以後自呼蝯叟”。自號“猿叟”始于咸豐四年,在四川學政任內,時年五十六。由傳世墨蹟印證,署款“猿叟”、“ 叟”的年代較早(圖10),但下限不會低於五十六歲。署“蝯叟”、“蝯”的一般較晚(圖11),約在六十以後。署款“蝯叟何紹基”的由紀年作品驗之,也都在六十筆法一變之後的作品(圖12)。
何紹基奇崛的迴腕法,直筆逆入的倒勾式起筆,貫注在“入筆”部分,顯得特別圓勁,時有“漲墨”、“積墨”塊面與勁勢張力的湧現。尤其迴腕高懸有如強弓勁弩,弧形線勢凝鍊自在,無論隸、行都以不同的弧形線向四方開展,直線與弧線交錯,奇態橫肆。而長鋒羊毫特殊筆墨得到了酣暢的發揮,產生“圓成”、“圓活”的律動與張力,造成整體的強烈節奏感,極富視覺張力效應。也因直管急下,時而細若遊絲,時而飛白掠過,又時而重若墜石。整體而論,何氏書體線勢的對比強烈,每一筆劃之間呼應性極強,每一線勢都是一個生命單位,行草書之表現尤為強烈。
晚年書風愈趨疏朗,而奇堀險勁愈出,正如向燊所謂:“其分隸行楷皆以篆法行之,如屈鐵枯藤,驚雷墜石,真足以淩轢百代矣”。楊守敬稱:“其行書如天花亂墜,不可捉摹,篆書純以神行之,不以分佈為工”。一言以蔽之,工處在拙,妙處在生,勝人處在不穩。曾農髯謂:“翁覃谿一生穩字誤之,石庵八十後到不穩。蝯叟七十後更不穩,惟下筆時時有犯險之心,故不穩。愈不穩則愈妙”。“不穩”正是何字晚年務追險絕,變中求常的特殊風貌(圖13)。
何紹基在詩文中強調為文作詩先要“成人立本”,方能“真我自立”。作書“無日不平平實實,匝匝周周學書”,從平正中生出險妙。尤其運用迴腕法,自謂:“策駑貽以躡騏驥,雖十駕為徒勞耳,然不能自已矣”。何氏以深厚功底務追險絕,專用迴腕法以極其縱橫跌宕之勢,寫“險絕不穩”的新境界,開光、宣以來書派的先河,為百代宗師。五、結語
何紹基秉“圓成、圓活”的書學理念,寓“篆分真草只一事”為實踐。在家訓“橫平豎直”之外,會通“豎直橫平生變化”,而以迴腕法極其縱橫跌宕之力,開拓新境界。何氏平生得力漢碑,對張遷、禮器兩碑肆力最深,各臨百通。而兩碑主要是方筆,由方筆入,行楷各體都峻爽。在“漢碑專攻期”約有六年之久,由方筆入卻從圓筆、圓勢、圓成出,善能以草勢作隸。康有為謂:“體峻者見骨氣,體逸者見性情”,“體峻”是以方筆為主調,而“體逸”是以圓筆為主調。何氏能化方為圓,以篆隸之筆會通於各體書,竟成為一種新派。陰陽剛柔兼而有之,而各窮其妙,馬宗霍譽為有清一代“真能集分書之成者,要惟何蝯叟”,實非虛言。
就傳世墨蹟而論,要以行草為第一,數量也最多。隸書從灤源書院開始,才有較多墨蹟傳世,也最具面貌特色。之前,隸、篆作品不多見,且多數不署年款。如以“漢碑專攻期”為斷,筆法一變前後,分期大抵清楚可判。行草書作品筆法一變前後,也大致可辨。綜而論之,何氏有三能:一能化冶魯公平正筆法而奇正相生。二能融篆隸入行草體勢,而運之以篆分真草只一事。三能運迴腕法極其縱。
橫跌宕險絕迭出。無論行草、隸、篆全以神遇,而不以形顯,一洗趙、董以來纖婉妍媚書風,為清代書學開闢坦途大道;流風所及民國初海上“金石派”所走的也是溯源篆隸金石的老路子,但卻化啟藝術新風潮。道州故友楊翰在《息柯雜著》稱許:“數百年書法於斯一振”,的是公允之論。
曾農髯稱何紹基“下筆時時有犯險之心”。尤其晚年一些字的體勢寫得開展疏朗、字徑大小、筆劃粗細、墨彩燥潤異常懸殊,滿幅縱橫揖讓,時出奇絕,不同于中年以前的溫厚寬博。無疑這是何氏“達其情性,形其哀樂”(書譜序)的狂狷之作,是美學思想變異所起的積極作用。晚年書作常帶有某種“習氣”,較明顯的如“鼠尾式”的長畫,或為追求“篆籀氣”而形成的一些橫豎畫的“隆起疙瘩”等,似不能完全以妙美視之。與明代傅山(1607~1684)的“甯拙毋巧,甯醜毋媚”較契近,“險絕奇崛”——奇變的產生或許與上述有關。但“習氣”如果不當或過甚,便可能產生審美與視覺上的副作用。包世臣《藝舟雙楫》:“每作一點畫,皆懸管掉之,令其鋒開,自然遒麗”。因為“迴腕高懸”、“懸管掉之”,在何紹基迴腕法執筆較易出現,楊鈞《草堂之靈》評何氏:“且用裹毫,尤多扭捩,此則深可太息者也”。是否深可太息,也許還有爭議,不過卻道出煖叟?腕作書“扭捩”時現的特點。
為達到起止無痕的“篆籀氣”,何氏迴腕高懸、懸管掉之的方法,固然一方面達到“圓空”的美感。另方面,一旦過甚,“習氣”勢難避免,而產生些許怪異點畫。也是造成晚年書作“奇變”一個客觀的事實。楊鈞謂:“何蝯叟以橫平豎直繩包慎伯,而知於北碑未為得髓,餘以直起直落四字繩蝯叟,乃知何於北碑亦未得髓也”。楊氏所評是否公允,不無仁智之見,卻頗能道出何氏晚年筆法一變之後,時時有犯險之心,求變以後的某種不足。
何紹基是晚清碑、帖兼修,心手雙暢的重要書家。但因書名滿天下,創作量大,應酬作品尤多,出現一些習氣重的作品,也勢所難免。無妨視為既能體現漢儒“和求常”的溫厚審美思想,又能吐納英華,達其情性,求變狂狷的獨特藝術家。尤其晚年行草書,老澀斑爛的點畫,燥潤相濟的線勢對比,頗有“渴驥奔泉”的動勢美感。在思想矛盾跌宕之中,在在都趨向險絕奇變的新境界,確是理念的感陸顯現,展現“何字”有意味的形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