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末學者王先謙字益吾,號葵園,湖南長沙人。生於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七月初一,卒於民國六年(1917)十一月二十六日,享年七十六歲。
王先謙于同治四年(1865)中進士,點翰林院庶起士。七年,散館授編修。累遷翰林院侍講、侍讀,官至國子監祭酒。其間曾擔任雲南、浙江、江西三省鄉試的正副考官。光緒十一年(1885)八月,出任江蘇學政。在任三年,聘請多位學者專家,開設南菁書局,彙刻先哲先賢遺書,啟迪後學,培植不少人才。十五年,結束仕宦生涯,回鄉定居長沙城內,築宅于古荷花池,專心治學。又先後主持長沙思賢講舍、城南書院和嶽麓書院;還擔任過師範館長、學務公所議長、省諮議局會辦等職。
王先謙博覽群書,治學專重考據,於四部之學均有成就,而整理古籍,尤著盛名,曾編校刊印了《東華錄》、《皇清經解續編》、《續古文辭類纂》等書。自著有《尚書孔傳參正》、《詩三家義集疏》、《漢書補注》、《後漢書集解》、《荀子集解》、《莊子集解》、《虛受堂文集》、《虛受堂詩存》、《葵園自訂年譜》等。終其一生,共著、編、校、注、輯、刊各類書籍達五十餘種,約有四千卷。
綜觀王氏一生,主要以學術名世,尤其在湖南聲望極高,是清末著名的湘紳領袖、學界泰斗。然因晚年反對新政,激烈抨擊梁啟超等維新人物,這種政治立場頗受世人非議,多以保守頑固者視之,使得後世對於他的研究,並不熱絡,甚至給予不公允的評價。
本文擬介紹臺灣研究王先謙的成果,以在臺灣出版刊行的著作為主,其中多為居於臺灣的學者,至於外人或大陸學者所撰,而刊行於臺灣者,間亦述及。
二
臺灣學者所撰關於王先謙的文章,大半屬於傳記陸的。如容若的〈談王先謙〉,簡述王氏的生平與著作,又敘及王氏於清末湖南維新時,雖與弟子蘇輿等反對新政,卻有研究外國國情的《日本源流考》二十二卷、《五洲地理圖書志》三十六卷、《外國遖鑑》三十三卷,以表示自身博遖東西。作者對王氏這一類的著作,評價甚低,認為王書“只能抄撮中國的舊傳聞,飣餖成書”,缺乏實地的見聞考察。又提及王氏的日本弟子鹽谷溫、松崎鶴雄,並撮錄松崎在《柔父隨筆》中兩篇有關王氏生活逸事的記載。最後給予的評語是:
王益吾本質上是經生,考訂文章寫的樸實,得要領。他的《虛受堂詩文集》實在空洞無足觀。《續古文辭類纂》也收了下少略成架子,言之無物的文章。這和他大談外國史地的書,都是用其所短,等於精力的浪費了。
由此看來,他對王氏的整體評賈並不高。
李伯平的〈長沙王先謙的生平志業〉,簡單介紹王氏的生平,其文參考金梁所編《光宣列傳》中的〈王先謙傳〉,以及繆荃孫、瞿鴻機、吳慶坻、李寶淦各自撰寫的〈葵園七十壽序〉,蘇輿、陳毅〈虛受堂文集序〉,蘇輿〈虛受堂詩存序〉,陳夔龍、岑春蓂以王先謙所著書進呈的奏文。由於《書和人》是《國語日報》週末的附刊,與《古今文選》隔周輪流刊出,閱讀的對象以中、小學生為主,目的是幫助他們提升國語的語文能力,所以文章多屬淺顯的介紹性質,並非深入研究的學術論著。因此,這篇只是摘用了上述諸家的文章,貫串成文,以供參考而已。
關國愃的〈王先謙〉,參考王先謙《葵園自定年譜》、吳慶坦〈王葵園先生墓誌銘〉而撰成,亦是簡要的王氏傳記。
另外,介紹湖南人物事蹟的期刊《湖南文獻》,也有三篇談及王先謙的文章:
(一)曾異三的〈哲人日遠典型在〉,將王先謙與葉德輝、熊希齡、譚人鳳、黃忠浩等人合在一篇之內,記述他們的事蹟。王氏部分,冠以“一代通儒王葵園”標題,簡單敍述王氏的生平,而尤詳於其受軍機大臣寶鋆的指使,奏請飭止言官夾私妄諫一事。
(二)劉鵬佛的〈王先謙先生文學名世〉,略記王氏之生平事蹟與著述。
(三)葛紹歐的〈近代儒宗王先謙先生〉,根據前人的撰著,敍述王氏的生平與著作;此文原題〈王先謙〉,是葛紹歐為秦孝儀主編的《中華民國名人傳》所寫的傳記,而為《湖南文獻》轉載。
上述三篇,屬於表彰鄉里前輩的懷舊之作,篇幅均甚簡短。
旅居香港的長沙籍學人左舜生,著有〈亢直敢言的王先謙(1842—1917)〉一文,敍說王氏的生平與著述,特舉其在江蘇學政任內劾內侍李蓮英一疏,以示其亢直敢言的性格,並據葉德輝〈葵園四種跋〉,述其回籍後之著作生涯及晚年的種種遭遇。左氏此書雖在臺灣出版,然先前已在香港刊印過,其中有標題作〈記王葵園先生〉一文,其實內容與臺灣版完全相同,僅改易篇名而已。
以上有關王先謙生平事蹟的文章,篇幅大都十分短小,為平鋪直敍的傳記,于王氏的生平事業或道德文章,僅有簡略的敍述,並無較為深入的探究。據此可知,臺灣學者對王氏的傳記研究,興趣似乎不高,除了同鄉會陸質的刊物,有幾篇懷念的文章,或為編纂民國人物傳記而寫的傳文,剩下的也止於逸聞的追憶。
三
以下敍述臺灣學者關於王先謙的學術研究成果,本節無說經學、文獻學、史學部分。
經學方面,許維萍的〈王先謙對經學研究的貢獻〉,探討王先謙的經學成就,全文分成四部分:(一)王先謙的生平及時代背景、(二)王先謙的《詩經》學——《詩三家義集疏》、(三)王先謙的《尚書》學——《尚書孔傳參正》、(四)輯刻《皇清經解續編》。《詩經》學部分,先概述三家《詩》的興亡史,接著敍述王氏《詩三家義集疏》的成書經過和其特色。《尚書》學部分,敍述王氏《尚書孔傳參正》中所牽涉的一些問題。于《皇清經解續編》,則述其輯刻的經過和收書的內容。最後作者指出:王先謙是從文獻學的角度,來從事經學資料的蒐羅與整理。觀其《詩三家義集疏》及《尚書孔傳參正》蒐羅了極為豐富的資料,足以顯現其文獻學的功力,論其貢獻,則除瞭解經的基本功能外,同時具有保存文獻的意義。至於王先謙在解釋經書方面,作者認為或許不見得有何獨到高明之處,如他的《詩三家義集疏》,有關三家《詩》的佚文,多襲自陳壽褀、陳喬樅父子的成果,就體例而言,其融三家《詩》於一爐的作法,也不如陳氏父子將三家《詩》分別處理的一目了然。但由於時代的晚出,使他能夠參考眾人的成果,所以成為研究三家《詩》以及匯萃《尚書》今古文的“集大成”者。此文較可階的是,對於王氏輯刻《皇清經解續編》,僅有簡要的敍述,尚未展開深入的析論;而這方面的缺失,則有以下兩文及一部碩士論文予以補充。
大陸學者虞萬里在臺灣發表〈《正、續清經解》述略〉,此文又以〈《正、續清經解》編纂考〉為題,在大陸發表,兩篇的內容差異不大。全文分成五大節:(一)《正經解》刊刻綠起、過程及流布,(二)《續經解》刊刻綠起及過程,(三)《正、續清經解》存錄之取捨及版本,(四)《正、續清經解》之流傳與改編,(五)《正、續清經解》與清代學術。極有系統的探究了兩部《經解》的重要相關問題,因而成為此後探討相關議題者的重要參考資料。
曾經就讀臺灣大學中文研究所博士班的美籍選讀生麥哲維,撰有〈考證學的新面貌:從《皇清經解續編》看道光以下的學術史〉,以阮元所編的《皇清經解》(1825年至1829年)與王先謙所編的《皇清經解續編》(1886年至1888年)來探討道光以下考證學的發展。文中除了分析兩部《經解》的主編以及他們所處的時代背景外,還對《皇清經解》所收錄的七十三位學者與《皇清經解續編》所收錄的道、鹹、同、光四朝著書的五十五位學者,從三個方面加以比較:(一)學者籍貫的地理分析、(二)著作的種類、(三)學者所代表的學派分佈。本文的結論指出:阮元在《皇清經解》所推崇的學術,其實是具有激烈地域色彩的學派學術,考證學可說是當時江南學者的專利品。然而清末王先謙在《皇清經解續編》中所標榜的考證學,則已成為一個被各種學派和各地學者使用的工具,可謂展現了新的面貌,並以此新面貌一直延續到清末。
一七九八年,阮元主編的《經籍纂詁》成書:一八一六年,阮元重刊《十三經注疏》。麥氏認為阮元編這兩部書的目的,在於提倡扎實的考證學,來取代前朝空虛的義理之學。阮元走上仕途之後,不斷標榜的“考證學”,其實是以他的家鄉揚州為中心的考證學派的學術,因為在阮元的心目中,考證學就等於訓詁文字,他繼承了戴震對漢代訓詁的重視。因此,阮元在《正編》中標榜的學術團體,正是以他自身為中心所形成的學術圈子。從阮元所編的三部書來看,表達了三個意圖:(一)這三部書的編纂,提供考證學家不少的參考工具;(二)這三部書都刻意一致推崇在清代發展的考證學;(三)從阮元在廣東設立從事考證學的書院——學海堂,可以顯示他想把在江南發展的學術觀傳到四方的希望。
王先謙畢生所追求的問題和研究方法,未嘗超越考證學的傳統,因為在他看來,考證學實具有無可取代的價值。由於在光緒時期,考證學已經深入中國士紳的意識中,變成全國學術傳統重要的一部分,這是王氏所處的時代環境,所以塑造成他如此的學術態度,亦即考證學已成為各種學派使用的工具。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王氏編纂《續編》,已認為考證學只是學術的一部分,並非全部,觀念已有所轉變。而且他所推崇的考證學,已不再被某一個學派所獨佔,幾個較具影響的學派,都出現在《續編》中。
麥氏從兩部《經解》所收載的書籍種類,發現道光以後學者重視的經典的改變。《正編》中有不少《易經》、《尚書》、《春秋》類的著作,《續編》則以《詩經》、《春秋三傳》較受關注。儘管如此,兩部《經解》所研究的範圍,仍有沿續的關係,換言之,《續編》所收諸家之作,仍不出幹嘉考證學的傳統。
麥文又指出《正編》與《續編》的最大差別,可見於兩部《經解》所載人物的學派分佈。《正編》中大多數的學者集中于江南的蘇、皖、浙三省,屬於考證學的吳、皖兩派,而阮元所屬的皖派有二十六人,收錄的著作共占《正編》一千四百卷中的七百八十六卷,這是依據支偉成《清代朴學大師列傳》的分派,所獲得的結論。如果不管分派,與阮元同時的四十八位學者,有三十四位和他或為同鄉,或為同事,或為友朋、門人,可說是一個以阮元為中心的學派。《續編》中江南三省的人數雖減少,仍佔有七成,但三省籍貫的分佈較平均,且出現了廣州、長沙、寶慶等新的學術中心。
麥文的觀點極為新穎,對清代考證學的研究,頗有啟發,但受限於篇幅,未能全面而深入的分析。竺靜華的《從正續清經解的比較論清代經學的發展趨勢》便是受到麥文的啟示,而進行全面的比較研究。此論文首章略述清代編輯經學叢書的風氣、論文的研究動機和範圍,並檢討前人的研究成果。第二章考證兩部《經解》的編輯過程和流傳的版本。三、四兩章,分別就兩部《經解》中作者的地理分佈與著作的屬性,探究清代經學發展的趨勢。第五章所獲之結論,大致與麥文所述相似,惟另外指出兩部《經解》所反映的僅是由清代中期至晚期,亦即由幹嘉至清末的經學趨勢,晚清的一些重要學者,如廖平、康有為、章太炎等,他們的著作未被收入,所以無法涵蓋當時徑學的全貌。因此,作者聲明:可以由兩部《經解》認識清代經學的發展趨勢,卻不可據以逆推清代經學盡在兩部《經解》中,而道致嚴重的盲點與誤判。
《尚書》學方面,王先謙撰有《尚書孔傳參正》,博采《史記》、《漢書》、《論衡》及《白虎遖》,乃至《熹平石經》等資料,遍輯兩漢經師的微言大義,並旁征歷代諸儒的考訂訓釋,如有未遖處,則下以己意,而梅賾所增加的二十五篇,他也詳細的辨明抄襲的來源。此書也頗獲學界的推崇,然研究的論文不多,許錟輝的〈王先謙“伏生《尚書》二十九篇無〈太誓〉說”衍義〉,是僅見的一篇。此文檢討漢初文獻及前人對伏生《尚書》篇數之說,以證成王氏“伏生《尚書》二十九篇無〈太誓〉說”最恰適。
許氏歸納前人對伏生所傳《尚書》的篇數及細目,指出約有四說:
(一)伏生《尚書》有二十九篇,含今文〈太誓〉一篇;
(二)伏生《尚書》有二十九篇,含〈書序〉一篇;
(三)伏生《尚書》有二十九篇,〈顧命〉、〈康王之誥〉分為二篇;
(四)伏生《尚書》有二十八篇,〈太誓〉後得,始為二十九篇。
王先謙的《尚書孔傳參正•序例》,則謂伏生《尚書》二十九篇:〈顧命〉、〈康王之誥〉分列,無後得〈太誓〉,無〈書序〉,與(三)說同;驗諸《史記•周本紀》引〈顧命〉、〈康王之誥〉,《史記》、《尚書大傳》記武王伐紂諸事不稱〈太誓〉,張霸偽作百兩篇,分析牽合二十九篇以數十、複采〈書序〉為作首尾,作者認為王氏之說至為允當。
許氏根據下列三點:
(一)後得〈太誓〉出現的時間;
(二)《史記》載武王伐紂諸事,非後得〈太誓〉之文;
(三)《史記》引〈康王之誥〉之篇,應在伏生二十九篇之中。
辨明伏生《尚書》二十九篇有後得〈太誓〉之說非是。又依漢張霸據二十九篇及〈書序〉以偽作百兩篇,孔穎達謂〈書序〉在二十九篇之外:辨明伏生《尚書》二十九篇有〈書序〉之說為非。同時指出《尚書》二十八篇,取象二十八宿之說,實出自緯書;宣帝時河內得《尚書》一篇而《尚書》二十九篇始定之說,則出自東漢,乃傳聞之誤。因此,辯證伏生《尚書》二十八篇加上後得的〈太誓〉,合為二十九篇之說,也不恰當。
文獻學方面,大陸學者劉旭青在臺灣發表了〈略論王無謙文獻整理的成就〉一文,對王先謙整理文獻的成就,分成集注類、鈔纂類、校勘類、鄉邦文獻類四方面,予以條理的介紹。
王先謙在史學方面也有相當大的成就,治史的方法大體遵循乾嘉注重校勘的學風,《漢書補注》是其仿經疏體例注釋舊史的代表作,該書旁采諸家之說,使疑難不解之處得以通曉,極為史學界推崇。其他的類似著作《後漢書集解》、《新舊唐書合注》等,也極具功力。然而臺灣學者對於王氏的史學,缺乏研究的興趣,僅見何蟠飛〈《漢書補注》正誤〉一文。此文舉列傳部分之二十二例,補充、辨正王氏《漢書補注》之不當,雖有作者一己之識見,但篇幅不多,為其讀書的劄記。
四
臺灣學者研治王先謙的學術,最有可觀的部分,即在子學方面,不僅有多篇的考證文章,更有兩本專論的碩士論文。
莊學方面,有賴仁宇的《王先謙莊子集解義例》,其〈自序〉曰:
歷來有關《莊子》之注疏與論述,大底率騁玄言,罕就實詁,于義理之精微,下加深探;文法之奇變,弗能熟玩,而徒偏於一字一義之闡述,及連綴成章,則矛盾時出,無法一貫。或重在發揮一己之見,冀成一家之言,終鮮能顧及《莊子》本意。有清王先謙氏《莊子集解》,乃博采諸書,參合眾說,長短互較,擇善而從,庶幾可晃於斯累矣。
道出王書的優點,使其閱讀之後,引發研探的動機。論文凡分五章:首章曰〈先謙生平事略〉,詳細考查王先謙的生平及事略,說明王氏學術的根源,以見其撰輯《莊子集解》之意。次章曰〈《集解》全書義例〉,乃就“引諸家之例”、“引諸書之例”、“注釋綜合之例”、“王氏集解本注之例”四項,探究王氏徵引各家各書的條例,以明瞭王氏擷取眾說的標準。三章曰〈《集解》引各家義例〉。四章曰〈《集解》引各書義例〉,乃就所引二十二家,析為注釋、義理、詁校三類,所引十一書,析為小學、子書二類,分別自“引注與原說相同或近似者”、“增益文字或改動原說者”、“誤引或誤摻他人釋語者”三方向探討,並於每條之後,以案語辯駁或義證,希望能讓《莊子》的原義更為清晰,王氏《集解》更為以後研治《莊子》的人受納。五章曰〈結論〉,乃根據研究結果,發現《莊子集解》全書雖存有若干瑕疵,然亦有不少優點,實不失金玉之質。
本書撰作的方式,先敍說王先謙本人撰述的義例,接著列舉王氏徵引各家之言,而後附以辯證。據作者考察的結果,可知王氏《集解》所引諸家之說,實有條理可尋:凡徵引各家之《莊》說,不論單獨援引,或采自他書汲引,其下並加“雲”字。凡原說系注他書,非解《莊》書者,則不論單獨援引,或附於書名之後,其下並作“注”字。凡徵引各家之說,首出俱作全名,其後但稱其姓,遇有同姓者,概以時代最先者稱姓,餘者均作全名。至於蕭綱之作簡文,成玄英易為成元英,一尊帝王,一避清諱。而蘇姓但引一家,亦作全名,且居案語之後者,以蘇輿為王氏弟子,且時代最晚。
至於王氏《集解》徵引諸書的情形,雖不甚嚴密,作者認為也有條理可尋:凡徵引各書,大抵但稱書名,其下不加“雲”字,而采自陸德明《經典釋文》部分,則或保存“雲”字。至於只稱篇名,而不加書名,或引書又附有他家注語的,大抵取自郭氏《莊子集釋》為多。而所引各書,書名遖作二字,僅《初學記》、《列子釋文》二書不為略稱,一為難作略省,一則便於區別。《莊子》一書,稱呼不一,如欲改稱,又求合成《疏》,反形失當。《列子》一書及張湛《注》,見於《集釋》者少,出於王氏徵引者眾,蓋王氏以為《莊》書襲自《列子》,所以多援引以證。觀其所引各書的誤引誤摻,可知王氏《集解》實取郭慶藩《莊子集釋》、張湛《列子注釋》,並附以己見而已。
王書注釋綜合之例,條例雖疏,作者認為脈絡猶可尋:大抵同訓一字詞,則各家之說,依時代先後為次第。同屬一句之訓,則依該句文字先後為次第。句義的說明,多在字詞訓詁之後,此其大略。然引自陸氏《經典釋文》部分,多依《釋文》之次,而王氏往往有為便於解說而更易次第的情形,遂使條例不易尋見。至於諸家異說俱可遖者,並加收錄;有駁及前說者,並前說而采汲;能助明新說者,並舊說而收錄。此外,更徵引非屬解《莊》者,藉以廣知眾說,非取矛盾,實王氏別有用心。
王先謙本人的注語案語,作者研究之後,發現所在位置並不一定,或居各家說之前,或置各家說之後,或雜於各家說之間,大抵皆隨文所適,不以體例而自限。而取材亦頗嚴謹,附會之言,皆棄而不取,至有異文,均錄以參校。王書重點在評鷺諸家之說,補充各家詁訓所未及和分析章旨、說明句義。至於他的觀點,如以為郭象《注》非竊自向秀,以為《莊》文襲自《列子》,以為〈逍遙遊篇〉隱喻莊周、惠施,以為〈齊物論篇〉乃齊物之大小、年之壽夭,均為其治《莊》的創見。另外,他以儒家的眼光,論評莊子的懷抱,援引儒說以解《莊子》,也能要言不煩,得其要領。
最後,作者指出《莊子集解》的缺失有四:(一)說有可取,未曾選錄;(二)更易文句,違反原意;(三)雖非解《莊》,並加採錄;(四)徵引眾注,他說誤摻。而其優點有四:(一)綜合眾說,擇善而從;(二)要言不煩,頗得要領;(三)訓詁義理,書內並施;(四)取材嚴謹,不拘體例。
荀學方面,臺灣學者的研究成果最豐碩。潘重規於民國四十五年發表〈王先謙《荀子集解》訂補〉,其實此篇早在民國二十五年即已撰成,於三十一年題為〈《荀子集解》訂補〉,發表于四川,文末附有其師汪東所撰〈《荀子集解》訂補序〉,曰:
潘生石禪從李剛受學,重其才,以女妻之。李剛既歿之二月,以所為〈《荀子集解》訂補〉示餘,都若干條,頗正諸家違失,以申楊注。每下一簽,輒文從理得,如批竅卻,無不中要。季剛存日,亦嘗見數條,深善之,因為石禪論今日籀讀古書,當潛心考索文義,而不必驟言通假,當精心玩索全書,而不可斷取單辭。舊解說雖不可盡信,而無條條遜于後師之理。廓然大公,心如明鏡,然後可以通古今之郵,息漢、宋之諍。此真治學之要言。石禪眇達神恉,有契於心,橾是術以駕墳籍之場,所詣必連達,茲特其發軔雲耳。
在台發表時,則將序文刪除。此文針對王氏《荀子集解》一書,訂正、補注,是其讀書的劄記,屬訓詁考辨之作。
民國四十四年,龍師宇純撰〈《荀子集解》補正〉上、中、下三篇,亦屬文字考訂的劄記。相隔十六年後,即民國六十年,又撰〈讀《荀卿子》劄記〉,其〈前言〉曰:
民國四十四年,嘗為〈《荀子集解》補正〉一文,載《大陸雜誌》十一卷八至十期。此篇乃比歲為諸生講授《荀子》之淺見,亦大抵就《集解》有所商略。為別於前作,又間涉梁氏《東釋》及於氏《新證》諸書,因顏其篇如此。
民國八十七年,龍師出版《荀子論集》時,除收入前兩文外,又有完成於民國七十六年的〈讀《荀卿子》三記〉,書前〈序言〉詳述其研治《荀子》的過程,曰:
我與《荀子》一書之接觸,始于大學求學期間。時系中間課極少,子書方面,《莊子》以外無他專書。而我于諸子頗有所好,暇恒自習觀覽,諸家多有涉獵。四十三年入研究所,複讀諸書,並試抒所得,學而為〈《墨子閑詁》補正〉、〈《荀子集解》補正〉、〈《韓非子集解》補正〉等文,於四十四、四十五兩年分載《大陸雜誌》及《書目季刊》。因我之主要興趣在中國語文學,故所見下出語文學範疇。離校之後,更專意致力文字聲韻之探討,諸子之學遂日以疏遠。五十六年,時執教香港中文大學,系中課程所需,竟以其荀書之薄識濫充上庠。舊業重拾,如親故人,時亦有會心之樂,先後成〈荀卿非恩孟五行說楊注疏證〉、〈《荀子•正名篇》重要理論闡述〉、〈荀卿後案〉,並〈讀《荀卿子》劄記〉文四篇。七十一年,國立中山大學車校長錫俊先生薦以為中山學術講座,撰〈《筍子》真偽問題〉。其明年,再授《筍子》於中山,並獲該校學術獎助,成〈荀子思想研究〉。七十四年,更于母校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開講《荀子》專題,覃恩經年,而有〈讀《荀卿子》三記〉之作。
可知龍師專治荀學的成就,而其中對王氏《集解》一書,所下功夫至為深刻。
稍後於龍師,李滌生發表〈《荀子集解》校補〉五篇,亦屬讀王書之劄記。二十年後,撰成《荀子集釋》一書,其〈自序〉曰:
餘不揣譾陋,乃以《荀子集解》為藍本,更采近賢及東土之校釋,著為此書。于眾說紛紜之中,摭其精英,屏其蘩蕪,欲以補《集解》之不逮。如近賢未及,管窺偶得,亦妄附其末。惟《集解》所采眾說,徵引繁博,一字訂正,動輒百言,初學之士,望而興歎。今所採擷,皆略其徵引,而取其結論。
可見其專治王氏荀學之概況。〈自序〉又曰:
余之研治《荀子》,始於民國四十四年,時餘執教台中農學院,牟宗三先生執教于東海大學,先生每週必下山相聚,相聚必以《荀子》請益。迨其轉香港十數年間,函牘往還,大半以論《荀子》。故此書之成,先生之助為多。
由此可知其書之撰成,頗受牟宗三先生之啟迪,故書前有牟氏所撰之〈序〉。
民國六十一年,趙海金發表〈《荀子集解》補正〉,其〈前言〉曰:
《荀子》一書,雖經劉向校綠,但無漢儒解詁傳世,唐楊驚作《注》,稱其“編簡爛脫”,則勘誤匪易。且去古既遠,闡幽貴難。清王先謙裒集眾說,撰《荀子集解》。客中常讀是書,竊以諸家校釋,間有未當,訛誤之處,未盡訂正;奧義隱詞,尚待闡發。爰潛心探究,曏所疑滯,漸多悟解;偶有所得,輒記劄耑。然管窺蠢測,未敢自是,願就有道而正焉。
此文也是補注、訂正王書的讀書劄記。
以上四家所撰之文,皆是讀《荀子集解》的劄記,以文字訓詁為主,而黃聖旻的《王先謙《荀子集解》研究》,則是全面陸的研究王書。
黃氏論文的寫作目的,乃試圖透過對《荀子集解》一書的分析,探討荀學的學術脈絡。黃氏自述其論文的研究路徑,乃取決於呈現學術風貌所必須的幾個斷面,其中包括學術流變的外緣環境、學術內部體系的構架,以及作者治學態度對學術本身的偏差,希望借由這三個方向的羅織,可以映照出王氏《荀子集解》在學術上的成就。
全書分為六章:第一章前言:大旨在說明論文研究的題旨、采行的路徑,以及預期目標。第二章探討王氏的生平與受學:通過對王先謙的生平、受學及著作的分析,發掘其治學態度對其研究成果所形成的限制。第三章則是論述荀學的歷史動脈:企圖經由學術命脈的起伏,突顯王氏荀學在荀學史上承先啟後的意義。作者認為《集解》一方面總集了荀學在經歷千年沈寂後再度復興的成果,同時也是傳統荀學研究的集大成者;另一方面,《集解》之後則面臨著康有為、章太炎兩家分峙,荀學命運再度風波的窘境。因此,《集解》在學術走向上所接榫的關鍵地位,可以一覽無遺。第四、五章進行的,是《集解》內部成就的分析:在第四章中,探討《集解》本身的校釋價值,此處作者企圖借由前儒的研究成果,烘托王氏嚴謹的學術取向,在釐清《荀》書真貌上,佔有集大成的意義;第五章主要在論述《集解》對荀學內部體系的架構,展現王氏在掙脫舊學繳繞的命題後,獨力展開的面向,而這個轉向對後學,特別是康、章分峙,又有甚麼樣關鍵的意義。第六章是結論:整理二至五章中分別所獲得的各種觀點,進而為王氏荀學在整個學術史上承先啟後的功績,予以定位。
經由詳密的論述,作者認為:王先謙的《荀子集解》總結傳統學術在荀學上的成就,同時又處於傳統與現代的分水嶺上,為荀學的出路奠立扎實的基礎,所以成為研荀者案頭必備之物。而《集解》又不僅在《荀》書文理的爬梳上多所貢獻,于學理上的獨到詮發,也為後學在研《荀》時,擺脫前人的窠臼,開啟新的面向。
五
綜合以上的敍述,可知臺灣所刊行的研究王先謙的著作,就整體的數量而言,並不豐碩,有關生平與學術的研究,約略各半。若以品質而論,生平部分的文章僅止於傳記、逸聞的簡述,缺乏較為深入的學術陸專論,所以參考的價值不大。相形之下,關於王氏學術方面的研究,則有不少精闢的論文,對於認識王氏的學術風貌,極有參考的價值;而這一方面的論著,又以經學文獻與子學為重點,尤其子學部分,更出現了兩本碩士論文,深入探討王氏莊學與荀學的成就,而多篇補正、校訂《荀子集解》的文章,則提出極多寶貴的意見,這些是應予大力讚揚的。
至於王氏其他部分的研究,如政治、史學、文學等,似乎尚未引起臺灣學者的注意,反而不如大陸學者研究的熱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