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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湖南人性格试释
作者:张朋园
【摘要】社會的變遷與發展,受民族性格的影響。三年來,我在“中國近代化的區域研究”計畫中擔任湖南省區的工作,發現近代湖南歷史頗有突出之處,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一)

社會的變遷與發展,受民族性格的影響。三年來,我在“中國近代化的區域研究”計畫中擔任湖南省區的工作,發現近代湖南歷史頗有突出之處,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在許多因素之中,我認為湖南歷史的突出,與本地人的性格或許有關。因此,試為探求答案,撰成本文。我不是心理學家,也不是人類學家,欲瞭解民族性格是很困難的。無法,仍舊以歷史的觀點和方法來處理這一個問題。

湖南近代的發展,至少有兩個突出的例子,第一是湘軍的擊敗太平軍,第二是戊戌變法之前的新政運動。何以說湘軍打敗太平軍為突出?答案至為簡單:太平天國雄據金陵十五年,清廷的正規軍八旗、綠營皆為其所敗,若非湘軍崛起,清室或許不待辛亥革命便被推翻了。湘軍的由來,顧名思義,這是地區性的軍隊,最突出的,是其將領皆為文人。文人領軍,初期不過數千人,最後擴展為十餘萬人,人人奮勇,力挽狂瀾。湘軍平定大亂之後,全國幾為湘人勢力籠罩。咸同時期,中國的官僚系統尤受湘人影響。

湖南新政運動的獨特,不在其有所成就,而在於湖南人的敏銳警覺性。甲午之戰,中國敗北,全國風聲鶴唳,認為已至無可藥救地步,惟湖南人之感受異於他處,以為救中國當從湖南始。因此,有新政運動的發生。新政運動是一個空前的運動,也是一個多元的運動,在政治方面提倡參與,以群策群力來發揮團結一致的力量;在經濟方面,力主開發富源,以提高人民生活,增強社會實力;在社會方面,提倡教育,發展人民知識,主張自由平等,期望人民皆能為國家效力。

湖南近代的發展當然不止於此。在立憲和革命運動中,湖南人居於領道地位,在民國初年的聯省自治運動中,他省皆無成就,惟湖南有省憲的頒佈和省長的選舉,使政治參與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這一些突出的發展,是什麼因素促成的?湖南人的性格蓋有相當關係。關於湖南人的性格,歷史上的記載甚多。史記說湖南人十分慓悍,隋書謂其“勁悍決烈”,是最早有關湘人性格的記載。翻閱湖南地方誌,形容湖南人性格的語詞,諸如“勁直任氣”,“人性勁悍”,“人性悍直”,“民好鬥訟”,“率多勁悍”,“其俗慓悍”,“其民尤尚氣力”,“其俗好勇”,“好武少文”,“任性剛直”,“賦性刁悍”,“剛勁勇悍”,“勁悍尚訟”,“悍直梗樸”,“好勇尚儉”。……種種評語,不一而足,大多圍繞著強悍的性格而言。這些不同的評語,分佈全省各州縣,幾乎無志無之。

論者或謂這是志書互相傳抄的結果。但在近人的著作中亦不難發現同樣的批評和觀點;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布政使李榕(四川人)曾言湘人之“氣太強”;九十年代,巡撫陳寶箴(直隸人)言湘人“好勝尚氣”;湘人皮錫瑞亦有相同的評語。郭嵩燾則直接謂湖南為“愚頑之鄉”。民國二十二年國立清華大學考察團至湘,所得印象與古人的觀察無二,該考察團提出的報告書說:

“一入長沙,即深覺湖南之團結力特別堅強……然同時亦〔覺〕氣量褊狹……吵嘴打架,殆屬常事,民風慓悍殆即以此。”

綜合言之,湖南人個性堅強,凡事認定一個目標,勇往直前,不計成敗,不計利害,不層更改;是一種“不信邪”的“騾子脾氣”在中華民族之中,自成一地區性的性格。此種性格,由來已久,穩定而少變化;與心理學家的國民性定義是相吻合的。

中華民族的性格問題,近三十年來有十幾種專業性的研究,楊國樞根據各家研究的結果綜合觀察,認為中國人的氣質與需要側重於靜的一面:求助、謙卑、依賴、順從、秩序、消極、退縮、世故、謹慎、多疑、羞怯、沉思,換言之,缺乏健壯性、激動性、表露自己、支配、改變、攻擊、競爭等動的一面。如果這一結論是正確的,則湖南人的性格正好相反,湖南地區的近代發展證明他們不如此。強悍性格所表現的內涵是積極的人生觀,是強烈的權威感,是高度的成就需要。為什麼湖南人會有此種特殊的性格,以下是我的初步觀察。

  (二)

性格形成的原因,至今沒有定論;不同學科的學者有不同的說法。地理學家重視山川氣候因素,人類學家重視文化因素,心理學家重視個人經驗因素;乃至於人種血緣說過去亦一度盛行。

解釋湖南人的性格,以血緣說及地理說最為常見。血緣說認為湖南人之所以有倔強的脾氣,是因不同民族雜婚的結果。自古湖南是蠻夷居住之地,顧炎武說。“諸蠻錯處之地,蠻子慓悍樂禍,自漢已然,非可以禮義法制柔也。”似乎因為野蠻不馴,才有強悍的個性。蠻子是一個籠統的名詞,說得肯定一點,當指苗傜而言。傳說中的“竄三苗于三危”,苗子原居中原地方,因漢人的壓迫,南遷荊湖,所以湖南變成了苗子的家鄉。由於漢民族人口膨脹,自中原向四方移民。漢人入湖南,不晚於春秋戰國時代。譚其驤謂漢唐時湖南已有漢性,可見漢苗雜居由來已久。南遷入湘的漢人,最先雖然與苗人競爭仇視,久而久之,互相通婚,便發生了混血。所以譚其驤謂:“使吾人能得母系方面材料……則今日湖南人口中,其可確保為純粹漢族者,恐絕無僅有矣。”譚氏甚至於說:“清季以來,湖南人才輩出,功業之盛,舉世無出其右,竊以為蠻族血統活力之加入,實有以致之。”西方傳教士遭受湖南人反對,亦說湖南人血液中有苗族成份,所以才形成強悍的性格。最近有一位湖南人謂其鄉人之被稱為“騾子”,名符其實的,“騾子就是雜種”的涵義;漢人與苗人通婚,成了一個混血的民族,所以才有特殊的個性。

其次為地理因素說。自韓愈以來,湖南山川常常受到歌詠,認為山川可以影響到人的性格或氣質。韓愈說:

“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數,獨衡為宗。衡之南八九百里,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駛,其最高而橫絕南北者嶺,中州清淑之氣於是乎窮。氣之所窮,盛而不過,必蜿蟺抉輿,磅□而鬱積,其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間。”

雖然是文學家的筆法,顯然主張地靈人傑之說。地理學家傅角今因此在其湖南地理志中謂“山川清淑,足以影響於人民之精神。”另一位地理學家白眉初在其中華民國省區全志中比較各省民性,說:滿洲粗豁;直隸沈郁,山西和平,秦隴遲鈍,江浙柔靡,江西平庸,武漢狡猾,四川狹隘,廣東激烈,雲南質素。至於湖南,“則多剛正。”雖然白氏沒有說出這些不同民性的成因,明顯的,他十分強調地理因素與性格有密切的關係。革命志士楊守仁說其鄉人之“風氣稍近於雲貴,而冒險之性,頗同于粵,於湖北與江西,則相似者甚少。”不知是一種巧合,或者是他影響了白眉初,他們的看法是相符的。

以上兩種說法,血緣說近年受到心理學家的駁斥,似難成立。苗民性格柔弱,歷史上鮮有表現,湖南人之慓悍個性似與苗民無關。山川地理說,在某種限度內應該加以承認,因為人類的歷史常常受到地理因素的影響,人為歷史的重心,其性格必與地理因素有關。

但地理與性格的關係,似乎並不在山明水秀,而是交通之是否方便。一般而言,交通不便地區的居民,性情較為悍直,域市居民則較為圓滑。悍直是因為對外之接觸少,保持了率直的氣質。而城市居民,人與人之間的接觸多,頻仍的接觸往往發生利害關係,過於率直,有害無益,所以變得圓滑。

湖南三面環山,近代以前,交通極為不便,欲去廣東必須翻越騎田嶺;欲至江西,則山路嶇崎不平;西部叢山峻嶺,倍加困難。惟有北部可借洞庭湖對外聯絡,然洪水季節,則呈隔絕狀態。此似對湖南人之趨向悍直有關。湖南境內交通之困難程度又是比較性的。該省五分之四為山區,更造成了隔絕中的隔絕,強悍中的強悍。

證諸實際,曾國藩用兵,喜歡來自山鄉者,而不用市井出身者。他說:

“山僻之民多獷悍,水鄉之民多浮滑;域市多遊惰之士,鄉村多樸拙之夫。故善用兵者,常好用山鄉之卒,而不好用城市近水之人。”

曾氏又謂挑選兵丁,要選“年輕力壯,樸實而有農夫氣者為上,其油頭滑面而有市井氣者,有衙門氣者,概不收用。”胡林翼也說過同樣的話:

“勇丁以山鄉為上,近城者最難用;性多巧猾也。”

湘軍原稱湘勇,本以來自湘鄉一縣之勇丁而得名。在此之前有江忠源系來自興甯的楚勇。由於湘鄉之勇稱湘勇,來自邵陽者稱陽勇,以後之瀏陽、平江、道州、新化、辰州諸勇均以地名稱之,最後才合稱湘勇、湘軍,已是全湘的涵義。兵勇招募皆以鄉間的山農為對象。劉蓉募兵,一定要取湘鄉婁底一區者,更是有所選擇。為什麼要有這種要求,這是因為山農有一種“可塑造的本質”,教育學上認為純真的性格最易塑造。“由此基本素質訓練轉化”,所以作戰能奮不顧身。王定安說“楚軍水陸之好處,全在無官氣而有血性。所謂血性,即指慓悍倔強的氣質。

湘軍將領的認識是從經驗中體會出來的,應該有相當正確性。人類學家梅葉松(Martin Meyerson)觀察鄉村與城市居民的性格,所見與曾胡甚為相近。他說義大利人之居住于繁華都市者,大多喜歡社交;英國寧靜住宅區的居民,各人的經驗不同,希望各異。法國人之生活於布洛瓦大道(boulevards)者,性格趨向一致,喜歡表現,而鄉村之人則多沈思;日本人的公眾場合零亂,家庭院落整潔,為兩極端的發展。可見城市與鄉村環境對性格確有不同的影響。曾國藩、胡林翼不用湖北人為兵勇,在湖南招兵,多用湘鄉、寶慶一帶山僻之民,所中意的就是他們的精壯、樸實與慓悍。平定洪楊亂後,曾國藩決定將湘軍解散,說他們暮氣已深。所謂暮氣,蓋為強悍性格之治失。性格是可以因時空的改變而改變的。樸實者在城市生活久了可以變得奢侈;年紀大了,權衡利害,失去了悍直的本性。

但是地理因素並非湖南人性格形成的惟一原因。西南山區(雲南、貴州)之民,其性格固然與湘人有相近之處,但強悍的知名度則遠不如湖南人。進一步考慮,湖南人的性格當有其他成因。從歷史的發展看,經濟因素及抗拒外來的壓力似有相當關係。

古來湖南是一個移民區。諺雲:“湖南熟,天下足;”湖南具有優厚的生存條件,其吸引移民是很自然的。然移入者與土著間的衝突,尤其是經濟利害問題,在所不免。前文指出,湖南原為苗人居住之地,春秋戰國時漢人起始南遷入湘。王莽更始時期,中原大亂,人民走避入湘者尤多。此種移民,早期雖因地廣人稀,可以各取所需;然土地有肥瘠之分,加上漢苗仇視,衝突在所不免。此一衝突延續至近代之前,苗民不敵,不得不退入山區,衝突始稍減少。

明清兩代,中國人口壓力上升,他省居民之遷移入湘者,何止千百倍於往昔。原先每家可以擁有五十至百畝之土地,十八世紀末已減少到十數畝。顯示大量移民的結果,鬥爭激烈,生存不易。明清之移民大多來自江西。江西人為入侵者,當然遭到土著的抗拒,因此,械鬥之風盛行于移民州縣,此在地方誌中斑斑可考。土著仇視江西移民,直至太平天國之亂無何改變。太平軍屠戮殘殺,土著才與江西移民聯合抵抗,雙方的仇視才因此泯除,棄仇視而為“老表”。

由此可知湖南人長時期處於競爭的環境中。湖南在雍正二年(一七二四)始建為省,就中國文化的延伸而言,明清之季,該省尚在“邊疆”狀態,人民強悍是必然的,加上進化論“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定律,使湖南人一直維持著堅強的戰鬥意志,這是探討湘人性格所不能忽略的。

  (三)

湖南人自古以來所處的環境如此,所形成的性格又如此,遇有觸發事件,即可使其得到“自我的實現”(self-realization),有一領袖指出其道向(direction),即可使其性格充分發揮。湘軍抗拒太平軍就是一個自我實現的契機,曾國藩、胡林翼等以傳統的倫理作為道向,湖南人的性格發揮到了頂點。

儒家的思想是中國傳統思想的主流,曾胡等以儒家思想為治軍的要訣。儒家思想發源於孔子。孔子的思想體系,言人人殊,大體其根本觀念為“仁”“禮”二字。何謂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何謂禮?“禮者,理也”,“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曾國藩謂“帶勇之法,用恩莫如用仁,用威莫如用禮。”他對於仁的解釋是“己欲立立人,己欲達達人”,對於禮的解釋是“禮者,即無所謂眾寡,無大小,無敢漫,泰而不驕也;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威而不猛也。”所言不出孔子思想的範圍。

“仁”的進一步演繹,則推重“忠”“孝”“節”“義”。王定安雲:“湘軍創立之始,由二三儒生被服講道,以忠誠為天下倡,生徒子弟……皆知重廉恥,急王事,以畏難苟活為羞,克敵戰死為榮。”此處所指之忠,不盡為君臣關係的忠。急王事,亦不盡指挽救清廷。曾國藩的討賊檄文中,以保傳統文化為主旨,其所忠者,是傳統的儒家文化。

忠由孝發展而來。宋儒雲:“百善孝為先”,非不得已是不違背此一倫常的。然而“急王事”,往往不得不移孝作忠。曾國藩、胡林翼、江忠源、劉蓉諸人均因父母之喪不能終制而墨絰從戎,這就是移孝作忠,亦即以“墨絰從戎全忠”。但他們在墨絰從戎期間,不受任何封賞,要以“辭榮(來)全孝”,所以盡忠亦不忘盡孝。

湘軍於氣節一端,則發揮到了淋漓盡至,原因是湘軍以“意志血性”為基本要求。由於他們有血性,所以講求氣節,不貪生,不怕死。曾國藩一敗于嶽州,再敗於靖港,三敗於湖口,均憤不欲生。此後更是置生死於度外,所以能成其大業。

講求氣節,則以義氣相對待,團結一致。曾國藩雲“我湘軍之所以無敵者,全賴彼此相顧,彼此相救……雖平日積怨深仇,臨陣則彼此相救;雖上午口角參商,下午仍彼此救援。”太平軍陷杭州之後,分路進攻徽州,湘軍朱品隆與唐義訓以隙不和,朱軍受壓迫,曾國藩仍責唐赴援,是為一例。湘軍首次出境作戰失利,多人戰死,王鑫立即約集本邑同志共赴前敵,又是一例。曾國藩與李元度由同生死共患難而交惡,是因曾國藩對李元度的志節失去了信心,以後左右力挽二人的交情,也是由於彼此履行儒家信條的結果。

曾國藩以傳統的儒家思想來激發湖南人的倔強性格,用得恰到好處,移孝作忠的墨絰從戎給湘軍帶來了“貞靜嚴肅”的氣氛,使得軍中的意志變得十分沉毅。肅穆氣氛,可以產生哀兵的作用,古謂“哀兵必勝”正是此意。曾國藩同時“以懼教士”,使一軍愀然如秋,有愁苦之容,這是受了孔子“臨事而懼”的影響。臨事而懼為絕驕之源,同樣可以達到肅穆的氣氛。

以儒家的教義領軍,是一個基本的原則,重要的還要將領們自身實踐力行。曾國藩似乎最能把握此一要點。他不僅是個不折不扣的理學家,同時本身就有不屈不撓的個性。曾氏常以“好漢打脫牙和血吞”勉勵自己,他每於受挫受辱之後,則再三反復“吃一塹,長一智”的諺語。他十分認識堅忍卓絕,強毅不屈的重要性,他一生的成功就靠堅毅二字。湘軍初期,餉需不足,兵勇調和兩難,將升駕馭不易。訓練了一年餘的水師,一出靖港,即為太平軍大敗。咸豐十年,任江南總督不久,太平軍大舉進攻,蘇州、常熟、徽州面臨失陷的危機。有人勸他移營江西以保餉源。他說:“吾去此寸步無死所。”同治元年攻金陵,全軍瘟疫,死亡枕借,為時四十餘日,而最後終於大功告成。這就是毅力的表現。曾國藩以“紮硬寨,打死仗”作為湘軍的戰術,就是要激發湘人的慓悍性格,將帥士卒在此影響下,當然堅毅無比,表現了強烈的個性。

  (四)

每一個民族都喜歡追述他們祖先的光榮事蹟,湖南人自不例外。在“祖先的陰影下”往往會對民族性格有所影響。清季湖南維新党人為鼓勵其鄉人努力有所作為,在歷史中追述可為典範的人物。戴德誠說:“三閭以孤憤沈湘,元公以伊尹為志,遂開湘學仁俠之大宗。”但是湖南人有赫赫之名者,近代以前,究不多見。皮錫瑞雲:“湖南人物,罕見史傳,三國時如蔣琬者只一二人。唐開科二百年,長沙劉蛻始舉進士,時謂之‘破天荒’。至元歐陽原功(即歐陽玄)、明劉三吾(即劉如孫)、李東陽、楊嗣宗諸人,駸駸始盛”。雖然如此,亦不過數人而已。

崇推祖先,大多數的湖南人都只上溯到王夫之為止。戴德誠謂:宋以後流風歇止,沒有可數的人物,若非明之敗亡,恐怕還出不了一個王夫之。清代可數的人物的確不多。蕭一山著清代學者生卒及其著述年表,所列七二四人中,湖南僅得魏源等十人。羅爾剛批評湖南是“一個比較落後的地方。”革命志士楊守仁亦承認“鹹同以前,我湖南人碌碌無所輕重於天下,亦幾不知有所謂對於天下之責任。”

湖南人之起,起於湘軍。戴德誠謂:“咸同中興,江(忠源)、羅(澤南)、彭(玉麟)、李(續賓)諸公,廩廩以血肉之軀當炮石,而曾(國藩)、胡(林翼)钜老,苦心調護諸將,與赴大難而共功名。”梁啟超雲:“曾胡驟起,湘軍之聲譽,東至東海,南踰嶺南,西辟回部,西南振苗疆。”曾國藩、郭嵩燾等人亦自謂湘軍之起為“湘運之起”。湘軍將領中官至督撫者二十七人,(總督十四,巡撫十三),重要職官一百三十餘人,(包括布政使、巡按使)在官僚群中有相當的影響力,鹹同時期更有“江(南總)督非湖南人不可”之言,可見湖南人之炙手可熱。

湘軍的影響,百年來歷久不衰。湘軍與太平軍相抗,論者以不同的立場而有不同的批評。但在湖南人看來,這不是一場尋常的戰爭,不是政府軍與叛亂老的對抗,不是朝代的保衛戰。這是一個文化絕續之戰,因此一戰而儒家的傳統得以確保。這是曾國藩影響下的觀念。曾氏的討粵匪檄,所強調的正是這一點。湘軍給了湖南人高度的榮譽感、成就感與使命感。他們能將雄據金陵的“異教徒”消滅,這是何等的成就與榮譽;他們能將儒家的文化傳統完整的保存而獲得“同治中興”,又是何等的成就與榮譽。因此而建立起來的“國之興亡,匹夫有責”的使命感,又是何等的堅強。日後他們為什麼會嚴拒基督教的傳教士,因為他們受過以基督教為半意識型態的太平天國的蹂躪。他們以為,既能打敗太平軍,必然也能抗拒傳教士。湖南的反教打教,多次引起國際性的交涉。朝廷三令五申不可反教打敔,而湖南的教案卻連續發生,如周漢之流的人物不知凡幾。

十九世紀中葉以後,帝國主義的壓迫,使中國頻臨被瓜分的邊緣。湖南人的感受不亞於其他省份。他們堅強救國的意志在湘軍的餘緒下再度高張起來。湖南新政運動,可說是使命感與成就感敦促下的產物。新政人物皮錫瑞說:“近日湖南風氣(指新政運動)又為各省之最,是由地氣變得益盛,亦由鄉先賢之善變也。”如果不是使命感與成就感,地氣何來?善變何來?楊守仁明白的說:“欲新中國,必新湖南”。唐才常亦雲:“古有燕趙;今有湖南;日本有薩摩二省,中國有湖南一省。救中國從救湖南始。”又說:“振支那惟湖南,士民勃勃有生氣,而可俠可仁者惟湖南。”早年甚有表現的楊度,更以湖南比斯巴達,比普魯士。他的“湖南少年歌”歌詞雲:

“中國於今是希臘,湖南當作斯巴達;中國將為德意志,湖南當作普魯士;……若道中華國果亡,除是湖南人盡死。”

這首歌充滿了何等豪氣!梁啟超之所以入湘任教于時務學堂,亦認為“其可以強天下而保中國者莫湘人若也。”譚嗣同的從容就義,再度使湖南人的性格發揮到了頂點。

我們或者會問維新派有堅強的氣慨,保守派是否亦如此。國民性的特徵,取其眾趨人格(modal personality),其比例最多不超過百分之六七十,少時或僅一二十。但是觀察湖南的保守派,其成就感與使命感決不亞于維新派。以王先謙為首的保守派,他們並非盲目的反對維新,在某種限度下,他們依然主張現代化。王先謙的論說不乏經濟發展的主張。湖南之中南西三路礦務公司,若非保守派大力主持,難於及時組成,否則湖南的經濟將更為落後。

湖南人的使命感與成就感至辛亥革命時期而有三度的發揮,黃興與蔡鍔可為典型的代表。黃興為從事革命而組華興會,雖一再失敗而不氣餒,他有“殺身成仁,捨身取義”的豪情,可以說是一個慓悍的湖南人。蔡鍔于護國之役而掀起反對袁世凱帝制的大纛,他的豪語“為四萬萬人爭人格”,正是湖南人性格的寫照。

民國政治渙散,非湖南人所可為力,但他們力圖維護地方於不亂,進而欲以聯邦自治促成全國性的統一。聯省自治運動,有種種的政治因素,然而他省皆無成績可言,惟湖南有省憲的頒佈和省長的選舉,似乎這與該省人士的毅力有關。心理學家說,眾趨人格與“心力”相接。心力何來,使命感與成就感即是。近百年來湖南人力爭上游,其毅力淩駕全國。清華考察團對這種剛勁的氣質,給予莫大的期許,該團報告書說:
“惟其性狹,故能有堅強之反抗力,決不逆來順受;惟其講求氣節,故不皆靦顏事仇,而視死如歸。‘楚雖三戶,亡秦必楚。’蓋風氣剛勁,自古已然,此種精神,如能持久,光榮的將來,湖南人莫屬。”

湖南人性格的種種成因既如上述,但是傳承的問題尚待解決。性格既與遺傳關係不大,則必另有傳遞之道。殷克勒斯(Alex Inkeles)研究現代某大國革命前後的三代之間的性格關係,發現帝制時期、革命時期、革命以後三個不同階段成長的人其性格頗有不同,其關鍵在於父母的教育方式不同。帝制時代,父母以傳統教育子女,因此子女多遵守傳統。但革命時期成長的子女,父母教給他們的是適應性,因為舊的制度已經破壞,新的制度尚在陌生,不能不力求適應。革命之後,新的制度鼓勵個人的表現,父母因此以成就需要教育子女。殷克勒斯所強調的是父母的教育方式。我們今日甚難運用同樣的方法來進行類似的調查,否則當可進一步觀察湖南人的性格。

不過我們在資料閱讀過程中所得的印象,新政運動以前,湖南人經常所提到的典型人物,是曾國藩、胡林翼等湘軍時代的偉人。新政時期則加上了魏源、郭嵩燾、曾紀澤諸氏,因為他們是西學的提倡者。民國以後,譚嗣同、黃興、蔡鍔等亦加入了這張偉人的名單,因為他們是犧牲和革命的典範。家鄉的偉人“普遍的堅定了所有(湖南)人的自信心與責任心,形成極端熱忱的救世觀念,為後日政治運動的原動力。”梁啟超說:文化愈低的地方,歷史人格愈容易為少數人所壟斷,幾個“首出的人格”,變成了“眾趨人格”。此言用來觀察近代湖南最為恰當。湖南人以曾胡等為首出的人格,以之教育子女,激發其強悍性格。這一種以歷史偉人為模範的教育,正如黎士曼(David Reisman)所說,是一種“傳統道向”(tradition-directed)。新政運動之後,提倡西學,曾胡之外,又加上了魏、郭、等為模範,雖然亦不脫傳統道向的模式,但西學為外來者,多少已有“他人道向(other-directed)的意味。民國時期,譚、黃、蔡的加入,增強了他人道向的趨勢,但曾胡的影響並未完全終止。這是湖南眾趨人格發展的大勢。

  (五)

綜合言之,湖南人具有相當特殊的性格,其形成的因素與地理有關,與歷史上的移民經濟鬥爭有關,與偶發的歷史事件有關。偶發事件中,湘軍的影響最大,湘軍的偉人成了湖南眾趨人格的典型,所以湖南人以強悍知名,有騾子脾氣,是一個“不信邪”的地區民族。這一種慓悍的性格可以趨向緩進,也可以趨向激進,新政運動時期維新與保守之分可為一例。強悍的陸格可以發生建設的作用,同時亦可造成破壞的後果。湘軍保存了儒家的傳統文化,革命者則試圖改變傳統的文化。激進與緩進,建設與破壞,這是強悍性格所不能選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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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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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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