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晚清思想界的“一顆彗星”(梁啟超語),譚嗣同生最為光芒萬丈之處就是他的死。背逆於中國常見的重生傳統,他豪邁地唱著“我自橫刀向天笑”,視死如歸,舍生成仁,為五千年中國歷史所罕見,人稱“為國流血第一烈士”。
一百年過去了,今天我們追思譚嗣同的成仁實踐,依然是那樣盪氣迴腸。譚嗣同本可以不死,但他自覺地選擇了死,緣由何在?這是與他的成仁理念分不開的,本文即從心理、哲學、宗教、道德四個層面對此作系統分析。
壹、譚嗣同成仁理念的心理層面
鑒於對死亡的自覺選擇,譚嗣同的死顯然不是偶然的衝動,而與其潛在的死亡心理有關。譚嗣同青少年時代的特殊經歷,對於其死亡心理的形成,有直接的影響,這集中體現在兩點,一是因遭受父妾虐待而形成的輕生心理,二是由親人死亡而體驗到生命無常感受。
譚嗣同出身官宦家庭,其父曾先後在北京、甘肅、湖北等地作官。但譚嗣同的童年生活並不幸福,原因是父親納妾後,妾與譚嗣同的生母不合,經常藉口折磨嗣同,以致譚嗣同在少年時期就產生了輕生心理。譚在《仁學•自序》中有言:“吾自少至壯,遍遭綱倫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瀕死累矣,而卒不死。由是益輕其生命,以為塊然軀殼,除利人之外,複何足惜。”《仁學》作于譚三十二、三歲之間,是其畢生的代表作。在這樣一部著作的劈頭,譚即濃繪此事,可以明證其童年經歷對他的深刻刺激。梁啟超在《戊戌變法記•譚嗣同傳》中亦稱,譚“幼喪母,為父妾所虐,備極孤孽苦,故操心危,慮患深”。可以肯定地說,譚童年時期的心理歷練對於其悲劇性生命情調的形成有巨大影響。
少年譯嗣同的另一個重要經歷是倍受喪親之痛,他自己也是死而復生,小小年紀就反復經驗生命的無常。譚12歲那年,他的姐姐、母親、大哥和他自己先後染上了白喉症,三位親人五天之內全部死亡,他自己也昏死了三天,其父因此為之取名“複生”。這一悲劇,對於譚的心理影響不可估量,生命在此少年面前,充分展現其脆弱與無常。後來他在《湘痕詞八篇並敘》中描述:“此十年中,時往事易,根感遂深。少更多難,五日三喪。惟親與故,歲以凋謝。營營四方,幽憂自軫。”悲涼的生命情懷於此深深奠基。
刺激更為尖刻的,是他廿五歲時二哥譚嗣襄的去世。此時他已完全成年,與仲兄情趣相投,均理想高遠之士。據他回憶,兄之訃至,“創钜痛深,懵不省事,苦踴略定,則志隳形索,清刻至骨,自顧宛五六歲孺子也。于時蒼然之感,不可以解。當其幽思潛抽,莫可告語”。同時,“心誦《南華》,用深感乎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言,死者長已矣,生者待死而未遽死。未遽死,豈得謂之無死哉?待死已耳!”這個時候,他已自覺地從道家思想中汲取養分,形成其生死觀。他的《湘痕詞八篇》,在對親人的沈痛懷念中,透徹地泣訴出他對生命的悲涼感受。他說:“昔為連理枝,鬱鬱桂與蘭。今為泉下上,蔓草霜露寒。”“夙昔有噩夢,泛瀾席上涕。晨風振林鳴,欣幸不勝計。奄忽能幾何,斯境遂真涖。”“含淒坐永日,所惡贅此生。”
獨特的生活經歷,造就了譚嗣同的生命理念。生命在他那裏,沒有足夠的快樂使其迷戀,相反,死亡則是一件既不值得恐懼,又隨時可以發生的事情。這就是譚嗣同死亡理念的心理層面。據此他諷刺追求長生不老的仙人“誠大可哀”,“反不如順時而死”他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就悲劇性的認為,一個士子出而為臣,如果出非其時,就應自觸於死。這沒有什麼可悲,只是沒有發揮自己應有的作用罷了。“故出處者,生死之柄也。出非其時,是謂自觸於死。夫死奚足道?獨是不能發舒其用,貿貿焉隨眾以死,為可悲耳。”此言如同讖語,道出了他最終的際遇。
悲劇的童年在人間並不鮮見,難能可貴的,是譚嗣同能把個人不幸的命運轉換成改造社會的使命,成為其關懷天下的動力。譚嗣同的從容就義與其長期積澱的成仁心理不可分割。
貳、譚嗣同成仁理念的哲學層面
柏拉圖說:“哲學是死亡的練習。”譚嗣同的思想體系龐蕪駁雜,他自稱:“凡為仁學者,于佛書當通《華嚴》及心宗、相宗之書;於西書當通《新約》及算學、格致、社會學之書;于中國書當通《易》、《春秋公羊傳》、《論語》、《禮記》、《孟子》、《莊子》、《墨子》、《史記》,及陶淵明、周茂叔、張橫渠、陸子靜、王陽明、王船山、黃梨洲之書。”對如此廣博的哲學思想學習吸收的過程,充滿著對人和世界的終極關懷,譚嗣同于其中形成了自己的成仁理念的哲學層面。其中占主調的,是以近代自然科學為基礎的機械論生死觀,即以宇宙無限反襯個人渺小,以物質不滅取消生死分別,以此消除對生命的迷戀和死亡的拒斥,倡道犧牲小我,成就大我。
譚嗣同在《仁學•自序》中說:“以吾之遭,置之婆娑世界中,猶海之一涓滴耳,其苦何可勝道。”其生死又何可勝道。梁啟超在《仁學序》中為其發揮說:“今夫世界乃至恆河沙數之星界,如此其廣大;我之一身,如此其藐小。……然則我之一身,何可私而有?何可愛而有?既無可愛,則毋寧舍其身以為眾生之犧牲,以行吾心之所安。”以宇宙的無限反襯個人的渺小,並以此作為跳出小我、獻身人類的世界觀依據,為近代諸多思想流派所共有,譚嗣同自覺意識到這一點,並以之作為捨身成仁的動力,體現了時代精神。
譚嗣同以物質不滅規律來闡明生死的同一性,反對好生惡死。他說:“好生而惡死也,可謂大惑不解者矣!蓋子‘不生不滅’懵焉。”人包括軀體和靈魂兩部分,就軀體而言,“為筋骨血肉之屬,兼化學之醫學家則知凡得鐵若干,餘金類若干,木類若干,磷若干,炭若干,小粉若干,糖若干,鹽若干,油若干,水若干,餘雜質若干,氣質若干,皆用天地固有之質點粘合而成人。及其既敝而散,仍各還其質點之故,複他有所粘合而成新人新物。生固非生,滅亦非滅。”身體的生滅只是物質成分的聚散,並不是真的有生有死,那麼還有什麼貪生怕死的理由呢?就靈魂而言,則從來沒人見其生滅,“不生不滅者固然其案矣”。生死不過是人的虛妄分別,譚嗣同提出:“不生與不滅平等,則生與滅平等,生滅與不生不滅亦平等。”“吾悲夫世之妄生分別也”,“見愈小者,見我亦愈切。”而一旦理解物質不滅規律,就會捨棄對生死的虛妄分別,不再貪生怕死。
“不生不滅”本是佛教的概念,指事物的本來狀態,譚嗣同在此使用的含義並不是此,他是用近自然科學的思路說明“不生不滅”。他說:“不生不滅烏乎出?曰:出於微生滅。此非佛說菩薩地位之微生滅也,乃乙太中自有之微生滅也。”“生與滅相授之際,微之又微,至於無可微;密之又密,至於無可密。夫是以融化為一,而成乎不生不滅。成乎不生不滅,而所以成之之微生滅,固不容掩焉矣。”他所說的“不生不滅”,實際是對生滅的無限縮小,直至微小至“無”。譚嗣同認為,這一狀態反映了世界的本質,也是人生的本質,參透此點,生死的界限取消,貪生怕死的根據隨之消逝。
參、譚嗣同成仁理念的宗教層面
就宗教層面看,譚嗣同以佛教的輪回觀念和菩薩精神為主,雜揉他教,以此論證生命的永恆不息,破除對死亡的恐懼,進而勇猛無畏,獻身于普度眾生的偉大理想。
譚嗣同認為,善待生死是學道入聖的起點,也是道、儒、佛、耶諸教共同的主題:“莊曰:‘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此言最為學道入聖之始基。由是張橫渠有‘太和’之說,王船山有‘一聖人死,其氣分為眾賢人’之說;其在耶,則曰‘靈魂’,曰‘永生’;在佛則曰‘輪回’,曰‘死此生彼’。或疑孔子教無此,夫《系易》固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何為不言乎!”任何宗教都肇始於生命的終極關懷。
當時社會上流傳一部英國人韋廉臣著的《古教匯參》,雜染東西古今之教,譚嗣同於中發現,任何宗教都少不了“慈悲”與“靈魂”兩個主題,“不言慈悲,言靈魂,(原文無‘言’字,今據義改——引者按。)不得有教。第言慈悲,不言靈魂,教而不足以行。”猶如車之兩輪,慈悲心懷確定宗教積極的世俗價值,靈魂不滅為信教者提供終極安頓。
譚嗣同認為,佛教的因果報應、生命輪回學說道出了人生的真諦,為宗教的存在提供了切實的基礎,“輪回因果報應諸說所以窮古今無可拙焉。”依據輪回觀念,靈魂不死,生命無限,當下的一期生命,不過是無窮環節中的一環,依據今生的行善作惡,來世伴隨天堂地獄,這為揚善去惡提供了根本的動因,捨生取義在巨大的來世善報面前有了世俗的理由,好生惡死自然消除。“今使靈魂之說明,雖至暗者猶知死後有莫大之事,及無窮之苦樂,必不於生前之暫苦暫樂而生貪著厭離之想。知天堂地獄,森列於心目,必不敢欺飾放縱,將日遷善以自兢惕。知身為不死之物,雖殺之亦不死,則成仁取義,必無怛怖於其衷。且此生未及竟者,來生固可以補之,複何所憚而下臺台。此以殺為不死,然己又斷殺者,非哀其死也,哀其具有成佛之性,強夭之使死而又生也。是故學者當知身為不死之物,然後好生惡死之惑可祛也。”
基於生命的輪回不死,生命的恐懼隨之消逝,人人皆應為普度眾生,無私無畏,行菩薩道,譚嗣同認為基督教、儒教、佛教莫不如是。“西人之喜動,其堅忍不撓,以救世為心之耶教使然也。又豈惟耶教,孔教固然矣;佛教尤甚。曰‘威力’,曰‘奮迅’,曰‘勇猛’,曰‘大無畏’,曰‘大雄’,括此數義,至取象於獅子。”有人以為佛教是消極遁世的山林之教,譚嗣同大不以為然,佛教實際上最提倡勇猛精進,譚說:“論者於佛、老之辨,混而同之,以謂山林習靜而已,此正佛所詆為頑空,為斷滅,為九十六種外道,而佛豈其然哉!乃若佛之靜也,則將以善其動,而遍度一切眾生。更進而言之,動即靜,靜即動,尤不必有此對待之名,故夫善學佛者,未有不振動奮曆而雄強剛猛者也。”依據佛教的菩薩精神,世界之外無淨土,眾生之外無我,惟有捨身以救眾生,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氣概,不度盡最後一個生命,絕不成佛。譚認為,只有在這一生命境界中,人才能出生入死,行仁救眾生。
譚嗣同的慨然就義,折射著輪回觀念與菩薩精示申所奠定的雄渾宗教情懷。
肆、譚同成仁理念的道德層面
就譚嗣同的死而言,起決定作用的是他的道德觀,也就是他成仁理念的道德層面。這主要有兩層含義,一是士為知己者死的報恩思想,一是捨生取義的君子人格。
梁啟超在《戊戌政變記•譚嗣同傳》中,詳述其就義的理略:“君竟日不出門,以待捕者,捕者既不至,則於其明日入日本使館。與余相見,勸東遊,且攜所著書及詩文辭稿本數冊,家書一篋托焉,曰:‘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吾與足下分任之。’”
以死酬聖主似乎是譚嗣同思想的一個自相矛盾處。譚不是戊戌變法中最激進分子、不是對君權作過當時最徹底的批判嗎,他不是說過“只有死事的道理,決無死君的道理”嗎?他怎麼還會有“死節”的思想呢?這正反映了譚嗣同思想的複雜。的確,譚嗣同對君權有激烈的批判,但對譚嗣同而言,與其說光緒是皇帝,毋寧說是知己;與其說譚嗣同以死酬聖主,不如說士為知己者死。
譚嗣同認為:君主之禍,無可複加,非生人所能忍受。“君末也,民本也。天下無有因末而累及本者,亦豈可因君而累及民哉?”為君而死更是毫無道理:“故夫死節之說,未有如是大悖者矣。君亦一民也,且較之尋常之民而更為末也。民之於民,無相為死之理;本之於末,更無相為死之理。”“君為獨夫民賊,而猶以忠事之,是輔桀也,是助紂也。”然而,我們知道,在20歲至30歲的10年間,譚曾六次參加科舉考試,但次次落榜,這固然反映其思想的桀驚不馴,然對於熱衷國事的他,這又是何等沈重的打擊。因此,當他聽到光緒的召見時,激動地忘記帶“功名保禮”、“部照”等重要公文就上了路。光緒對他,當有知過之恩。當看到光緒“位幾不保,名康與四卿及同志速設法籌救”的詔書時,譚捧詔慟苦。在這一思想基礎上,面對光緒生死不明的局面,譚嗣同生起“士為知己者死”的想法,未嘗不可理解。
譚嗣同慷慨就義的最重要因素是捨生取義的君子人格,這也是其成仁理念的核心所在。譚和他的同志希望以改良的方式完成體制的轉變,以最小的代價贏得民族的自強復興。然而當這條道路面臨失敗的時候,積澱在譚嗣同精神世界的種種理想奮然集聚,形成了以身殉國、以血醒民的崇高意念,不逃避,不偷渡,堅定而平靜地選擇了死亡。“蓋大仁之極,而大勇生焉。”譚嗣同以他的慷慨成仁將其短暫的生命華章推向頂峰,成就了自我,覺悟了國民,這是“死事”而非“死君”。自譚以後,革命逐漸代替改良成為振興中華的主要方式。
譚嗣同對祖國有著極其深沈的愛,以致常常表現得愛深恨切,渴望為之犧牲一切。在抨擊中國的“溺女之習”時,他說“中國雖亡,而罪當有餘矣”!對於侵華日軍,他稱其為仁義之師:“當日本去遼東時,民皆號泣從之,其明征也。嗟乎!仁義之師,所以無敵於天下者”。面對列強的侵略,他說是天意:“故東西各國之壓制中國,天實使之,所以曲用其仁愛,至於極致也。”他還建議把西藏、新疆、蒙古賣給俄羅斯和英國。然而他的目的,又豈是以痛罵中國、滅亡中國為快?他只是為了民族的復興!他看到俄報有雲:“華人苦到盡頭處者,不下數兆,我當滅其朝而救其民”時,疾呼“凡歐、美諸國,無不為是言,皆將借仗義之美名,陽以漁獵其資產。華人不自為之,其禍可勝言哉?他知道“南京條約”後,悲歎“世間無物抵春愁,合向蒼冥一哭休。四萬萬人齊下淚,天涯何處是神州。”發誓以“有一小眾生不得度者,我誓不成佛”的菩薩精示申變法自強,拯救中國。
在生死的最後關頭,譚嗣同神閒氣定,從容獻身,他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遍觀中國文化史,能發出此等獅子吼者鮮矣,而能親身實踐者,更是絕無僅有。譚嗣同以自己的熱血,警醒了昏昧麻醉著的中國人民,成為辛亥革命的前聲。他以死亡的方式昇華了生命,贏得了永恆。
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譯嗣同的從容成仁有其複雜的理念基礎,最顯在的原因是道德層面的道德的背後,又有心理、哲學、宗教層面的生死意識為其鋪墊,諸種因素的綜合作用,成就了譚嗣同的舍生成仁,體現了譚嗣同的個性所在。
尼采說過:“當你們死,你們的精神和道德當輝燦著,如落霞之環照耀世界;否則你們的死是失敗的。”譚嗣同的死是成功的,他的生命如彗星般的短促,而光芒長存。通過分析他的成仁理念,我們體會其成仁實踐所蘊含的深厚理性基礎,沐浴其崇高境界的洗禮,益覺其犧牲的自覺與偉大,這是一筆值得我們永遠紀念與弘揚的精神財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