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前 言
晚清中興名將曾國藩一生以深厚的學養、誠卓的修為與不凡的事功,為中國近代史立下了立德、立功、立言的最佳典範,其以一介書生,臨危授命,救國于動盪不安之時,經十餘年的征討,於當時情勢中,有其深遠的影響。
曾國藩於二十八歲成進士後,毅然有效法先賢,澄清天下之志。因此,其後授命組織湘軍討伐太平軍起,對於戰亂所產生的問題,已於治軍作戰之際,逐漸地一一顯現,而解決之道,在其精研理學、持志養氣的功夫下,依禮記大學之道中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循序漸進,求其本,知其源,成就“明德”、“親民”、“止善”境界。所以曾國藩的軍事思想中,其本質為一倫理規範,此可由其遺著中發現。且對於戰亂的平息,經由理性的直覺與絕對的反省,可以更明確地彰顯行為的規範。於是將曾國藩一生的生平、行誼、功績與歷史地位,借國內的研究與著作來闡述其軍事作為的倫理思想基礎與規範,綜合論證來探索軍事倫理的實際層面。
貳、青年早達與精進律己
曾國藩出生于清嘉慶十六年十月十一日,湖南省湘鄉縣河葉塘都,原名子城,字伯涵,後改名國藩,入翰林院後,“慨然思盡滌前日之汙,以為更生之人”,於是又自號滌生。先世原居衡陽,後遷至湘鄉,歷代務農,曾父麟書讀書應童試十七次,年四十三方補生員;而曾國藩五歲發蒙,長期隨父親讀書,二十歲肄業于衡陽唐氏家墊,後就讀於湘鄉漣濱書院,二十三歲中秀才,次年中舉,二十八歲參加殿試,中三甲第四十二名,賜同進士出身,再經皇帝主考論、詔、奏、議、詩五題目入選翰林院庶起士。如此可以發現曾國藩自幼學習以四書五經為主,雖為考取功名,然此一學習歷程,已奠定了其儒學思想的根本。但若非早入翰林,擺脫非真正學問的八股考試桎梏,豈能在入京為吾後,從事先輩大家之文,以宋儒性理之學為宗,求“經世濟民”的才能,立下後來其一生事業的基礎。
翰林院生涯由道光十九年到咸豐二年,此十三年時間,供職期間並無太多實際事務,且翰林院藏書豐富、珍貴,然曾國藩雖一睹過去所未見識之一切且仕途極為順遂,但其仍珍視所處,刻苦自勵,專注於學問精進與品德的修練上,此可由求缺齋課程明白得知:
求缺齋課程(癸卯孟夏立)讀熟讀書十葉。(易經詩經)(史記明史)(屈子莊子)(□詩韓文)看應看書十葉。(不具載)(習字一百,數習百八。)記過隙(即日記)記茶餘偶談一則。(以上每日課)逢三寫回信,逢八日作詩古文一藝。(以上每月課)
而每日課程自訂十二條規範更可為惕勵。
課程十二條 道光二十二年在京日記
一、敬。整齊嚴肅,無時不懼,無事時,心在腔子裏,應事時,專一無雜,清明在躬,如日之升。
二、靜坐。每日不拘何時,靜坐四刻,體驗來複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鎮。
三、早起。黎明即起,醒後勿沾戀。
四、讀書不二。一書未完,不看他書,東繙西閱,徒務外為人。
五、讀史。丙申年購念三史,大人曰:“爾借錢買書,吾不惜極力為爾彌縫,爾能圈點一過,則不負我矣。”嗣後每日圈點十葉,閑斷不孝。
六、謹言。刻刻留心,第一工夫。
七、養氣。氣藏丹田,無不可對人言之事。
八、保身。十二月奉人人手諭曰:“節勞,節欲,節飲食。”時時當作養病。
九、日知所亡。每日讀書記錄心得語,有求深意是徇人。
十、月無忘所能。每月作詩文數首,以驗積理之多寡,養氣之盛否,不可一味耽著,最易溺心喪志。
十一、作字。飯後寫字半時,凡筆墨應酬,當作自己課程,凡事不可待明日,愈積愈難清。
十二、夜不出門。曠功疲神,切戒切戒。
因此,可知曾國藩隨官位的變遷,並未沾染官場惡習,時時反省,卓然為己身之志向與抱負樹立了標準,更與〈朱子治家格言〉中所提“讀書志在生賢,為官心存君國。守分安命,頃時聽天。為人若此,庶乎近焉。”一脈相連,故爾後治軍有此律己甚嚴的儒將以身作則,自然有其一定的準繩統籌一切,即使挫敗難免,但屢敗屢戰之意志,到最後的勝利,以至於持盈而泰,絕非一般常人所能堅守貫通。故曾國藩雖以文人領軍,然其思想中,對於用人、軍事自有一套傳統儒學中始終堅定不移的“仁”、“孝”、“禮”、“誠”的信念。而人之知理明道,常足左右其行為,上述之信念,即為曾國藩爾後行為的知識,由事實中的所作所為與理念上一致性上,可以確切地表現倫理學研究的實質意義。因此,接著由分析湘軍治亂的作為,分析曾國藩軍事思想,以作為其軍事倫理思想之論述。
參、建立湘軍與平亂
道光三十年(1850年)六月,洪秀全起義于廣西金田村,咸豐元年,以其為首的太平軍一開始只是地方上的動亂,並未驚動到朝廷,但滿清原有的八旗兵與綠營兵竟未能意發揮其作用,因此造成了太平軍蔓延坐大的機會。太平軍是一支具有精神信仰維繫的龐大團體,亦是農民受惑起義,因此相對于滿清“大吏久不習兵,綠營皆窳敗驕惰”、“將與將不相習,兵與兵不相知,勝則相妒,敗不相救”的八旗兵與綠營兵而言,如此的腐敗與積弊怎能與太平軍相抗衡。
咸豐二年六月十二日,曾國藩得到了江西鄉試正主考官的欽命。本已欲于考試畢後返家探親,然因母親壽終正寢,故即刻改道返家奔喪。此時,太平軍己聲勢浩大地由廣西殺進湖南,正圍攻省垣長沙。為了鎮壓各地的騷動,各地的團練保鄉(此組織始見於唐朝,清朝比較盛行,尤以嘉慶年間對抗白蓮教起事著稱)極為需要,故朝廷於很短的時間內向江南各省任命了四十三個團練大臣。曾國藩本上疏懇辭,但有鑒於湖北即將失守,湖南巡撫張亮基及好有郭嵩壽勸告下,於是年十二月至長沙先行興辦囤練,進而創立湘軍。開始了文官書生涉入行伍的另一生涯。
湘軍的創立主要冬考戚繼光建軍的方法,由團練(團即保甲之法,清查戶口不許留任何匪人;練就是養丁、造械)慢慢編練而成。且湘勇的營官哨官皆由曾國藩本人任命,這些人大部分出身讀書人,少部分來自綠營。之所以用讀書人為將領,是因為他認為讀書人中多忠義血性之士。此可由淩林煌〈曾國藩幕府之歷史淵源〉中統計可以發現。(如附表)
進士 舉人 貢監生員 其他 白身 不詳
73人 73人 154人 20人 4人 173人
14.69% 14.69% 30.99% 4.02% 0.8% 34.81%
由此可見,曾國藩幕府讀書人至少超過60%,雖淩林煌〈曾國藩幕府之歷史淵源〉之結論論其幕府之歷史淵源的要者為東周養士之遺風,軍幕藩府之蛻變,科舉取士之流弊。但其大舉網羅知識份子,充任湘軍各級文武將領,造成士人領導山農的局面,又在忠義血性的前提下,更使得湘軍在軍事素養與思想上不同於八旗與綠營兵,因此,湘軍能平定太平軍之亂,此項作為與現今高科技、高思維時代中對於人才的培養、重視,頗有先見之明。
再者,組織、訓練湘軍對曾國藩而言,在其軍事方面完全陌生的處境下,可謂困難重重,所以重視人才的拔擢,軍紀的維護與精神力的培養,實有其必要性。因此,其建軍與平亂種種的綜合分析,將有助於探究其事功的根源。
一、湘軍的建立
湘軍的建立主要是有鑒於綠營與八旗的惡習深重、毫無訓練、不利調遣,因此,曾國藩決心要建立一支能力克強敵的勁旅,他在作法上有下列幾項:
慎選將領
曾胡治兵語錄中所提
揀選將才,必求智略深遠之人,又須號令嚴明,能耐勞苦,三者兼全,乃為上選。
古來名將,得士卒之心,蓋有在於錢財之外者,後世將弁,專恃糧重餉優,為牢籠兵心之具,其本為已淺矣。是以金多則奮勇蟻附,利盡則冷落獸散。
兵易募而將難求,求勇敢之將易,而求廉正之將難,蓋勇敢倡先,是將帥之本分,而廉隅正直,則糧餉不欺,賞罰不濫,乃可固結士心,曆久常勝。
由此可知,“兵隨將轉”必須是將領有良心血性,有勇氣智略才能統籌軍隊,絕不以賞餉之多寡為誘因,畢竟帶兵帶心,如此的考慮來建立一支不同于滿清朝廷的軍隊,慎選將領為第一要務,實際上如胡林翼、駱秉章、左宗棠、曾國荃、彭玉麟、劉常佑、李鴻章等,皆為曾國藩重視人才,知人善任,襄括天下賢才而用之的結果,此為他能夠戰勝太平天國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
召募鄉勇
既然有變更滿清綠營舊有兵制的意願,所以在召募的物件上,就必須更從嚴淘汰,選拔農夫有土氣者,是利用農民的樸實純厚,吃苦耐勞,易於掌握的特點。並采募勇具結的規定:“召募兵勇,須具保結,造具府縣、裏居、父母、兄弟、妻子名姓,箕斗清冊,各結附冊,以便清查。”如此可防遊勇充數,又嚴格加強了士兵的束縛。
且以勸戒營官四條(上而統領下而哨弁以此類推):禁騷擾以安民、戒煙賭以傲情、勤訓練以禦寇、尚廉儉以服眾;保守平安歌三首:第一莫逃走、第二要齊心、第三操武藝等明示於湘軍,教育領導者與所帶領之部屬,既有法規又寓其行伍間其團結一體的深意,使鄉勇以至於統領,清楚明白為何而戰、為誰而戰的義理,實收內化外律之效。
此外,統兵者必親自召募兵士,可收鞏固軍心之效,因為由上至統領以至勇丁皆是由其上一級召募與統領,互有恩義,故能團結一心,打破了綠營兵將互不相習的弊病。此情況雖可能造成擁兵自重的情形,但在太平之亂平定後,隨即解散湘軍,擁兵自重的疑慮又將是多餘。
營制律訂
曾國藩所訓練的湘軍,是以戚繼光之戚家軍的隊為基本單位。王闓運的湘軍志中對曾國藩所定營志說:“凡立營,十人為隊,八隊為哨,隊、哨有長……四哨為營。”這種編制從作戰的角度看,因為湘軍採用“統領自揀營官,營官自揀哨官,以次而下,帥不為制”的層級自選方法,“故一營之中,指臂相聯,弁勇視營哨,營哨視統領,統領視大帥,皆如子弟之視父兄焉”。
如此的組織,使得統領帶領下屬能有一定的運作模式,更較以往綠營兵能靈活運用,且湘軍因上述層級自選方法,又以維護名教倫常作為軍隊的精神基礎,人人以忠義相許,所以營制的律訂為一由外而內的約束,實際團結的基礎在於無形戰力的培養,以一定的操練,從一律的方法,與現今按表操課的要求一致,故軍隊紀律的要求,營規律訂實為軍隊的重要因素。
二、平亂
自咸豐二年曾國藩正式組成湘軍開始,至同治三年金陵城破太平天國覆亡止,其過程不但兩位胞弟(國華、國葆)戰死疆場,為國犧牲,曾國藩本人亦多次戰敗,兩度想自盡殉國,以謝國人。雖被眾人勸阻,但由其求死意願來看,曾國藩內心極為傷痛。從他所寫討粵匪檄中可以發現,之所以對抗太平軍的原因為太平軍破壞了中國固有的人倫、文化與社會制度,為了維護傳統文化,因而秉持著民族大義起而抗爭。
所以以“扶持名教,敦敘人倫”號召臣民,雖為軍事行動,但實際卻為一文化的保衛戰,與其以“禮”經世濟民之思想一脈相承,並且治軍“以禮教之,以仁化之”的原則,有如師道。以現今軍事觀點來看,有穩定軍心之效,對湘軍此種以地方勇丁團練發展出來的隊伍,相當迫切,也因此在平亂的過程中,雖歷經險阻,多次失敗,仍能繼續以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堅忍沉毅精神奮戰。
肆、軍事倫理的落實
雖然軍事行動沒有任何一定的模式可遵循,但筆者認為在每一個成功的戰役中應當有一共通的中心價值,其勝利根本的決定在於“人”,人對於是非善惡的認知與感受,往往造成他的決定。所以,曾國藩率領湘軍迎戰太平軍所帶來的影響,可謂是相當成功的範例。
而“軍事倫理”,為西方所用的名詞乃系隨著軍事專業化的發展而來,屬於專業倫理的一種,“專業倫理”是一套系統性的行為規範。其所規範的行為與專業服務密切有關,而與一股的道德內涵有所區別。若以曾國藩治理湘軍而論,實難析論西方軍事倫理的意義,但其所遵循的禮義教化內涵,卻無時無刻地引領、感化湘軍,力促其戰敗後繼續成就最後的成功,雖非與專業服務密切有關,但由其慎選將領、召募鄉勇、營規律訂的種種方法來看,為一般的道德內涵所衍生出來的倫常規範。對於此點,是與西方軍事倫理的意涵有相當大的差別,反而更適合於中國的社會背景,雖未能與西方倫理思想相對應,但中國傳統文化中所隱含的無言意味,實可與西方世界對於戰爭的規範互別苗頭。
以軍事倫理對軍隊而言,在中國仍舊是相當缺乏的。因為中國內戰的問題一再發生,雖引起無數次的討論與反思,但人的意向、觀念、道德、理性、情欲並不是全然相同,也正因如此,曾國藩對於精神教育要求十分扎實,才能造就出有別於清朝綠營兵的湘軍。而其對軍事倫理的灌輸,使得軍事倫理有下列幾方面的落實:
首先,指揮的基礎從何而來呢?品德所影響。而軍事倫理是由若干法令規定和傳統慣例所組成的一套典則,用以統攝、指引軍隊成員的行為;此或為正式訂頒的守則,亦可能是紀律、範例等形塑行為的非正式規範所構成。因此,營規的律訂正是治軍的前題。而慎選將領,就是對於品德的修為的重視,兩者有其外在影響與內省教化的功能,進而更影響到戰爭的勝敗。所以在品德修為方面,軍事倫理應著重於如何使軍隊的所有成員皆能積極地從事軍事工作,完全的信任指揮者與戰友,都相信如此的行動有一定的價值,但這並非是任何時間或地點都適用的價值,而是憑藉每個個體的行為抉擇而來的,這行為抉擇是有根據的,便是湘軍採用“統領自揀營官,營官自揀哨官,以次而下,帥不為制”的層級自選方法。在軍隊中的法令規定和傳統慣例所組成的一套典則中,由外在的管理進入內省階段,在趨近相同的生活模式中,塑造出人的行為,並指出真正軍隊的價值所在和未來的發展方向。
有了法令規定和傳統慣例典則的約束,湘軍的統領,營、哨長就更必須潔身自愛、奉公守法,建立個人優良形象,以為部屬之表率。被領道者像是月亮一般,自己並非發光體,只能反射太陽的光,他們才會被注意到,而領導者形同太陽,所帶來的影響,是毫不間斷的。忠誠和服從、誠實和勇氣、將自己奉獻給軍隊和國家,這些是所有道德中對軍事功能相當重要的幾項,而且它們也是普遍的責任,是必須普遍存在於軍事行動中。這正是軍事倫理的落實。
且曾國藩對湘軍的訓練,是以提升軍事、人文、體能的素養為前提,兼顧時代脈動、個人修為、面對問題時所必須著重的焦點判斷,如此,更能將技術性的管理與意識型態的體現均衡的應用於部隊實務。正如福煦元帥說:“研究文學、哲學與歷史,是產生關於活的世界的思想,因此,智慧得以訓練,並擴展到進入思想的無限之境時,仍能保持靈活有效。將來的時代,任何軍人,除了他的軍事學識以外,更有獲得一般知識修養之必要。很顯然的,對治理湘軍的曾國藩而言,這段話相當符合。
軍事倫理的“共同願景”剛開始可能只是被一個想法所激發,然而一旦進而發展成感召一群人的支持後,就不再是個抽象的東西,人們開始把它看成具體存在的。它能創造出眾人是一體的感覺,並遍佈到組織全面的活動中,而使各種不同的活動融匯起來。因此,軍事倫理可以運用完整的激勵與權威基礎,平衡技術與藝術,曾國藩以一文人領軍,在這方面的確讓湘軍為了維護中國傳統文化而奮力向前。
伍、結 論
戰爭所帶來的殘酷、痛苦、死傷,其感受的震撼自是承平時期所無法想像的,精神與體力的耐力爭鬥,正義與不正義的煎熬,是否合法與正當的考量,每每都使得人們產生疑惑和不解。而中國長久以來便一直在朝代更替的內戰中輪迴,所面臨的皆是同源同種的中國人,在曾國藩湘軍平定太平天國之亂亦是,若非秉持著以“扶持名教,敦敘人倫”號召臣民,做一文化的保衛戰,實難堅持長久。倫理是任何人、事、物所產生現象的深層意義,唯有對此能深刻思索,才能知悉問題的癥結,而曾國藩雖未明述軍事倫理的意涵,但從其生平與事功中,可以明白地發現將軍事倫理的觀念落實於軍隊中,不僅曾國藩個人忠君愛國,其部屬亦忠君愛國,且均以忠義為天下倡。雖統軍在外,也立志以愛民為主,要求軍紀,亦能考量軍隊中待遇上的改善。因此,曾國藩在軍事作為上的確做到了審時度勢,依其律己工夫與究心學問的方法,在治軍平亂中,落實了軍事倫理的意義,使清朝中興、人民減少災難、中國文化免於淪亡。也因此歷史上對其立德、立功、立言的地位是相當的肯定,然中國士大夫之學雖已迷離,但曾國藩以塑造完美人格的理想,對於人文的反省與實踐,將更有助於軍事倫理的探究、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