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季咸、同間的所謂“中興”將帥,向以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鴻章)並稱,實際左之出而對付太平軍,尚早於曾國藩;其最後之正式擔任方面,雖係出於曾的薦舉,但左之“出道”握權,實始於咸豐二年(一八五二)八月。時左氏應湘撫張亮基之聘擔任幕府,即最受張氏的信任與知遇,代張將湖南軍政、民政的大權獨攬。其後駱秉章繼任湘撫,左氏以幕府而包攬專權的地位,除去一八五三至一八五四年間的短短六個月賦閒在家期間外,一直到咸豐九年(一八五九)底,都未有所改變。在他的實際主持下,對內保境安民,編練和加强了數支先後成立的“湘勇”,稍後又源源接濟東征贛、皖而無穩固餉源的曾國藩部(當時曾只是以侍郎督辦軍務,無任何地方官職),對外則進軍湖北、貴州、廣西、廣東、江西等鄰省,所謂“以一省支五省之寇”,“既供四省調撥”,并兼“防剿五省之賊”,而被譽爲“天下不可無湖南,湖南不可無左宗棠”的國士。雖然左的權力基礎只是基於張、駱二人對他的信任,“不紳不幕”,但左宗棠實爲一胸懷大志、留心世變、敢作敢爲而有爲有守的謀略家與行動家,正是在擾擾亂世中可以發揮其才能,而其品格、學識與意志力又足以作爲時代的中流砥柱者。所以,一旦他正式出而任事後,其功業不只表現在戡定國內的太平軍與西北回變方面,甚至收復了淪陷過十三年之久的新疆,粉碎了竊據新疆、甘爲英俄野心馬前卒的阿吉柏政權,較之曾、胡、李,更具對外開拓性的歷史地位。我們從縱括比較的觀點而言,曾國藩建功的特點是“堅忍沈毅”、“頑强力行”;李鴻章則是志大才豪,好攬權而喜以利祿驅人,所以,所辦事業無不腐敗,但其撅起實多靠機運,未曾經歷真正的艱苦;左宗棠則自負而多智謀,性剛行峻,精力充沛,堅苦卓絶,爲儒家思想陶冶出來的典型“霸才”。左的缺點是性格太剛,氣度不大,所以,經由其手而磨練造就的人才也不多。不過,他在軍機政略的運籌帷幄方面,確是一位奇才,曾國藩即稱其“謀畫之密,遠出國藩與胡宮保(林翼)上”,絶非自謙之語。
(一)
左宗棠(一八一二~一八八五)是“霸才”型的人物,其思想淵源均出自傳統儒家思想的薰陶,而治學的範圍廣泛,講求經世致用。他出身舉人,自幼即學作舉業,講經論史,於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的治學次第及儒者出處進退、行用舍藏的基本立場,自頗深有體會;曾仿傚清初大儒顧炎武“日知録”的纂輯方法,鈔録經史與方誌中的資料,相與核证,“以經史印志”;所抄方誌包括畿輔通誌、西域圖志及各省通誌等,分列山川、關隘、驛道、遠近各門,分别輯録爲數十巨册。二十歲時,他讀書於善化城南書院賀熙齡門下時,並多方披覽其師長兄賀長齡家藏的公私典籍與圖史,又於賀長齡所編“皇朝經世文編”一百二十卷,詳爲閲讀,研討經濟、農學、輿地、兵法等學;一生治學宗旨由此底定。
此後左宗棠因三次赴京會試失敗(道光十三年、十五年、十八年),無意仕進,決計返家務農,因留意農事,探研農書甚勤。左早年也曾潛心研究過理學,手抄陸隴其“讀朱隨筆”一册,力行“寡言”、“養靜”的工夫,後來在他主講醴陵緑江書院時,曾根據朱子的“小學”以定學規。不過,左與他的好友羅澤南、劉蓉等之潛心講求理氣性命之學絶不相同,他的興趣始終傾向於經世之學方面:初期尤著重於研究農田水利、荒政、田賦、鹽政、别名、錢穀等事,曾於前兩江總督陶澍家教讀其子時,於陶府庶事由其一手經理,“章奏批判,朋輩題詠簡牒,常手出,歲可百數十册”。陶府所藏經世性的典籍最多,左因得縱覽研究,用力專勤。左氏反對當代漢學家治學的瑣細冷僻,嘗稱:“近世士大夫專尚訓詁考證之學,以闚隙攻鶧爲功,立標主漢學名字號召後進,於書之言身心性命者相戒爲空疏迂濶之譚,棄置不一顧,其甚者乃敢躬冒不韙,輕議先儒,及問以四子經義,不能答,嘗以利害細故頽亂而無所守;嗚乎,可不謂惑與”!左宗棠主張爲學“貴有本源”,“博學慎思之後,繼以明辨,義亦如此”,而“恪以程朱爲宗”;所以,他絶不反對理學。對於儒者能否在政治上有所展佈,左則認應聽之命運;其雲:
天下事功之成,必學有本源,而後可期不朽,否則,粗材幸,流弊殆不可言也。……士生於世,凡得失窮通,皆可聽之時命,獨其所以自立者,不能不審。古之君子,當其鬱不得志,遵養時晦,若無事然,然而匡輔之器,幹濟之才,磨練既深,挾持自異,一旦舉而措之,爲天下所共仰。……語雲:識時務者爲俊傑,諒哉!
左宗棠對輿地之學,甚感興趣;早歲即曾涉獵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及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等經典性著作,並根據他所閲覽的資料,繪製歷代輿圖,頗有心得;曾批評顧祖禹之書,“考據頗多疏略,議論亦欠酌然,然熟於古今成敗之迹,彼此之勢”;又評齊召南所撰“水道提綱”頗多新義,而“錯誤亦多”,認爲在過去講輿地的諸大家中,“顧景範(祖禹)較勝於閻百詩(若璩)、胡朏明(渭)諸人,而其間亦不免有所失”。
左對於農學,不只曾偏讀歷代講農學的書籍,將所資料分類纂輯,以備編成一部“樸存閣農書”之用;復親自下田指道傭工耕作。他在寄居岳家時,初僅有農田五畝,用以種桑千株,養蠶治絲;其後在道光廿三年(一八四三)又購得湘陰柳莊之田,計七十畝,開始從事多項的農業試驗。例如湘險向不産茶,左氏則於其農莊試種茶樹,結果成效很好。他又提倡在種植主要作物之餘,栽培桑竹,以盡地利,而增加農家的收入。他又在農業經營之餘,研究各種農業技術,爲築墻、作壕、建碉堡及栽植、畜牧的方法,而這些技術的改進卻又常爲一般農民所忽略。所以,左對農學不只是理論家,也是實行家,他所謂當時農民插秧的缺點,如雲:“合法田必秧種,宿水漬谷,夜凉畫沈,畚釀鬱蒸,倡俠芽,甫芽,布諸秧田,春陰多雨,秧悴不耐,諺謂之酣晴,廼起否竟滬瀾不成,苗長二寸以上,始分栽,併手忙掃,一夫日畢二三畝,嫩緑數莖,畝臥自水中,貴種賤植,於茲甚矣。夫嘉禾視乎種,未有種不善而禾善者,今谷三移,元氣屢泄,視天下之本,既久去地;傷母之體,豈能全天,兒在胎中,賊其天和,墮地而哭,厄悴善疴,良媼其將如爾何”!確爲閲歷有得之言,與向壁虛構者不同。所以,他主張實行“區田法”,即將整個田地內的某一區域,實行精耕培植,多用肥料,多供水灌,稱其有“六善”、“三便”。左自己曾記述指道僱工下田工作的情趣説:“東作甚忙,日與僱人緑隴畝,田水琮琤,時鳥變聲,草新土潤,别有一番樂意”。
(二)
不過,左宗棠畢竟不是一位甘心終生務農、真正的淡泊勞碌一生如他自號的“湘上農人”,而實是一位“身無半畝,心憂天下”志在掌握權力而行其素志的謀略家;所以,早在道光十九年後中英發生鴉片戰爭之時,當時他正在安化陶澍府中擔任家館,雖不居於任何官職,對於戰爭發生、發展的過程,已一直予以密切注意;曾致函其師御史賀熙齡討論戰守機宜,而對最後之簽訂南京條約,表示非常失望。道光廿九年(一八四九),林則徐自滇督引病回福建家鄉,道經長沙,左更與之相會於湘江舟中,林一見詫爲絶世奇才,談論達旦,依依而别。林、左兩人所談論者,可能即有林氏應付外人及對此後中國外交的一些經驗與看法,對左氏此後經世思想的影響噹不在小。所以,他在論評其友人魏源所著“海國圖志”時,即認爲此乃魏氏“發憤之作”,其所擬方略,非盡可行,而大端不能加;而對於魏源去世後中國又浪費了將近二十年的光陰,直到同、光年間才真正開始學習西洋人的專技,而深表惋惜。
所以,一俟有適當的時機,左宗棠即脫穎而出,而咸豐二年(一八五二)七月,太平軍北伐進入湖南,長沙被圍,湖南全省陷入了戰爭的渦漩;左在他好友貴州貴東道胡林翼的推薦下,即出而擔任湘撫張亮基的幕府,開始初步發揮其統御軍民、指揮全局的才幹。左宗棠之初出任事,主要是在軍事上對付太平軍,對於湖南早期組織團練的江忠源、羅澤南、王鑫及奉旨舉辦團練的曾國藩等部,他均分别調護鞏固,大力予以支持。曾部湘軍大將塔齊布,原只居候補都司的末職,爲左氏拔識於稠人之中,薦之於張亮基、曾國藩,兩年之內,即以戰功昇至提督高職。湘勇王鑫、曾國藩之北援湖北,東征江西,及其後又派軍進入廣東與廣西,均出自左氏的謀畫與指揮。湖南水師的建立,原仿自湖北水師,而湖北水師的初創,則爲左宗棠所一手擘劃,惜因其不久離開了湖廣總督張亮基的幕府,故未能大有所成。咸豐八年(一八五八),太平軍石達開部大舉由贛入浙,左更建議以湖南水師一部在楊載福(岳斌)的統率下,自長江直入太湖,出奇兵增援杭州,以阻遏太平軍入蘇之路;惜曾國藩頗主張慎重,不願執行此議。咸豐十年(一八六○)三月,江南大營第二次崩潰,左又建議出兵入浙,以保衛蘇、杭;而曾國藩則認爲此著冒險太大,決定集中兵力自進攻安慶著手。所以,左對曾在軍事上的才能,頗多批評;早於咸豐二年時,即評稱:“曾滌生侍郎來此幫辦團防,其人正派而才具稍欠開展,與僕甚相得”;又在致友人書中雲:“滌公才短,麾下又無勤懇右條理之人,前自岳州歸後,弟無三日不過其軍,絮聒之,伊卻肯聽話,所以諸事尚有幾分”。左又批評曾國藩自田家鎮大捷之後,不再聽他的話,“頗露驕愎之氣,弟數與書而不答,蓋嫌其太直也”。此後,他甚至在受曾之薦舉擔任浙江巡撫主持方面之後,對曾在軍事布置上的評價,仍然不高,彼此議論常多不合,其雲:“滌相擬兵機,每苦鈍滯,而籌餉亦非所長,近時議論多有不合,只以大局所在,不能不勉爲將順”。
左宗棠之用兵,多智略,主審機,不常其方略,“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嘗以諸葛亮自比,而在選拔軍事將才的基本原則方面,主張“以廉恥、信義、剛明耐苦爲大界畫,出乎此者,雖才不足倚也”。湘勇早期將領中,他最推許王鑫,稱其“剛明耐苦,義烈過人,實所僅見;若能如武鄉之淡泊寧靜,則所成就殊未可量”。惟他與王氏論兵,有時亦多不合,例如左氏不主援贛之軍,深入至撫州、建州,王氏不聽,因此而有吉安之敗;故左在致友人書中説:“璞山(王鑫之字)一時名將,且古之名將,亦不過如此,其所論兵法賊勢,往往與敝見不甚合,弟未敢駁,蓋以身在行間,所見自確,豈可遙制”。左宗棠是第一位看出太平軍在戰略上所犯最大錯誤的人——即太平軍不知在所據各省建立永久性的根據地。他分析説:
賊鶻起蠻方,狼奔下國,雖據沿江數城,曾無根本之固,所侍者,劫掠供食耳。水師能制之江中,則賊無所能食,東西馳突,均所不能,如蟹斷足,有死而已。吾向謂此賊乃必滅之賊,特無如滅賊之人,故合鼠輩得氣,湘潭、岳州之捷,再有二、三處似此者,則江南勾當可了矣。
因此,左宗棠自初出任事後即主張嚴賞罰,將擅離職守、棄道州不守的餘長清,不肯在龍回潭結營阻止太平軍自長沙北竄的福興、與棄岳州不守的博勒恭武等三位提督大員軍前正法,再在湘、鄂兩省痛擊太平軍數次,即可消除亂事。其雲:
現在諸賊飽掠思歸,即老賊亦多懷異志,……若官軍能得一大勝仗,出示招降,毋論長發短發,投降概子免殺,示以大信,事猶可爲。賊志在子女玉帛,不過盜賊之雄,楊秀清之所以能用眾者,只在一嚴字。我白軍興以來,糜爛數千裏,用款至二千萬,未嘗戮一逃將,斬一潰兵,事安得不敗。
所以,咸豐六年(一八五六)五月圍困太平天國天京的江南大營第一次大潰敗後,太平軍分道而攻江西、湖北,大局震動,左宗棠獨認此爲清軍反敗爲勝的契機,因清軍總帥欽差大臣向榮數年來均爲常敗將軍,爲人“忌剋而不愛惜人才”;左在函友人書中説:“此公(指向榮)自廣西盜起之時,即身與其事,前後各大帥無不倚以辦賊,自廟堂至於草野,無不同聾推服,而此賊由谿崗以至江、淮,蔓延天下;此公始終兵事數年,不但祿位無損,即譽望仍復赫然,……何不察之甚也。天下之亂,先亂其是非,有時廟堂之所謂是,而草野非之,眾人之所謂是,而君子非之,是尚有亂而未亂也;今乃並爲一談如此。然則是非之真,終不可得而明,而天下之亂,其未有已也”;確爲有遠見之言。
所以,左宗棠在掌握權力之後,用兵最重軍律,上自總督、巡撫、提督、總兵等文武大員,下至士卒褊裨,均有一定的責任,信賞必罰,號令嚴肅;他認爲“(提督、總兵)職分既崇,所重者督率嚴謹,不必强以力所不能也。至(兩江)總督親履行間,所辦者轄疆江海防務,如敵人輪船冲過白茅沙總要隘口,則防地即是死所,當即捐驅以殉”。對於官兵上下,他有所謂“五禁”,“楚軍營制”內有“行軍必禁”一則雲:“凡犯姦擄燒殺者,查明即行斬示,決無寬貸;即打牌、聚賭、吃煙、酗酒、行兇、宿娼、私出營盤、釆眾盟誓、妄造謡言揭貼之類,訛索民財、封擄民船、强負民貨,皆當嚴禁”。左又特别不許軍隊欺侮老百姓,不準騷擾强買强賣,“楚軍營制”中均有詳細明確的規定。這些規定,看似瑣屑,實際卻爲收拾民心的要著。左氏曾自誇其軍隊的紀律説:“綜計師行八省,以至關隴全境,無論經過何地,所需軍食,均自行備辦覓僱,概照民價發給,未嘗以絲毫供支,累及地方;亦不準各省地方官藉口支應兵差,爲開銷張本”。收復新疆時,左軍轉戰數千裏而紀律嚴明,他數次指示各軍,“大軍所至,勿淫掠,勿殘殺,王者之師如時雨,此其時也”。他在給嵩武軍統領張曜的函件中告誡説:“此次大軍所至,非申明紀律、嚴戒殺掠不可。如能以王土、王民爲念,則南人城易復,而亦可守矣”。因此,左軍很受到新疆天山南北路廣大維吾爾族與蒙族的歡迎,“各城阿奇木、阿渾、玉子巴什携酒酪,獻牛羊,絡繹道左”。由喀喇沙爾避居博爾吐山的蒙古“台吉”扎希德勒克,聽説左軍進扺,北疆托克遜,立即趕赴該城自總統劉錦棠處領受機宜;清軍南攻收復南疆時,他“隨同馳驅,於地勢險要,賊情虛實,水道深淺,據實備陳”。
左宗棠之治軍,特重得軍心,所謂“用德不如用人,用人當先得其心,而後得其力”;而用人得其心的主要原則,則爲:“非知人不能善其任,非善任不能謂知人,非開誠心,布公道,不能得人之心;非獎其長,護其短,不能盡人之力;非用人之朝氣,不用人之暮氣,不能盡人之才;非令其優劣得所,不能盡人之用。……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今一概吐棄,恐徒勞而無益耳”。所以,左自出而任事之初,即極注重拔舉人才、鼓勵人才、與愛重人才,又能知人善用,而以天下事爲己任。他治軍御下恩勤,對將領解衣推食,誠信相孚,對士卒體恤愛護,同甘苦;於行軍作戰時絶不住公館,而住在營帳中,與將士一樣。他經常穿一件布袍,在營帳中據一白木飯桌,料理軍書。有時即踱出帳外,與士卒一道喫飯,隨便談笑;“廉不言貧,勤不言勞”,最能得將士之心。有位部下勸他在蘭州住總督衙門,他予婉拒雲:“惟念前敵諸軍冒冰履雪,袒臂鏖戰,本爵大臣運籌中閫,斗帳雖寒,猶愈於士卒之苦也”。此後左氏兩次到肅州,最後又到哈密督師,雖在風沙、冰雪、炎荒三種氣候環境中,他依舊住在營帳中。左自述其治軍的要訣説:“臣之馭軍,别無才能權智,所恃者誠信不欺,絲毫不苟,不敢以絲毫愛憎,稍作威福,致失人心。行之既久,湖湘子弟習而安之,雖欠餉積多,尚無異説”。左宗棠死後,他的老部下閩浙總督楊昌濬上奏讚揚他,説他“綰欽符十餘稔,從未開支公費,官中所入,以給出力將士及親故之貧者。督兩江時,年七十餘矣,檢校簿書,審視軍械,事事親裁”,可見其廉干勤樸的精神,始終一貫。左晚年出任兩江總督,於軍政設施最重獎掖廉吏、與培養人才、嚴肅軍律與加强長江防務;在經濟方面,則重視水利建設與整頓兩淮鹽務;交卸江督時,庫中存銀至四百餘萬兩。左宗棠的廉介,尤表現在他死後所遺給四個兒子的産業,不過每人六千兩銀的小數目,一片墓田和一所家宅而已;這與李鴻章統率淮軍三十多年死後遺其子孫的大量財産相比較,是絶對不同的。
在用兵方略方面,左宗棠最重視基本戰略的確定,謀定而後動。他在正式出任督辦浙江軍務時,所率兵力不過八千人左右,所以,其戰略是“避長圍,防後路”,先固徽州、婺源等餉源之地,待站穩腳步後,再向江西的開化、遂安之線進攻,而不急急於解救本省衢州圍城,也不專與太平軍作逐城之戰,而只是出奇兵以與之作野戰。直到新募的生力軍源源扺達浙、贛、皖邊境後,才開始大舉進攻。此後,他奉派進攻陝、甘回軍之後,也首先確定“先剿捻,後剿回”與“進兵陝西,必先清關外之賊;進兵甘肅,必先清陝西之賊;駐兵蘭州,必先清各路之賊”的戰略原則,並極力主張“兵精餉足”政策,以少量精兵輔以充足而源源接濟的糧餉軍火,作殲滅戰,因而避免了其前任楊岳斌在甘肅所遭受“兵多餉絀”的困境。收復新疆之先,他更費最大的精力於籌餉、籌糧、籌運輸等三方面的備戰工作,而在實際的軍事行動上,則持“先北後南”、“緩進急戰”的基本戰略;因此,左軍之收復新疆,自同治十三年八月起,只籌運軍糧即費時約一年半;自左氏之親自督師進駐肅州至實際發動進攻新疆北路的戰闘,中間相隔又兩個月;從收復天山北路各城到進攻吐魯番,中間又相隔半年;從克復吐魯番到發動進攻天山南路各城,相隔四個月,而實際攻取天山南北路廣大地區所用的時間,包括備戰的期間在內,不過只一年半而已(自光緒二年六月一日至三年十一月廿九日);可見左氏“緩進速戰”戰略的運用,非常成功。此外,左氏用兵也最重防備後路,而考慮謹慎周密,常説“慎之一字,戰之本也”,不可輕率浪戰;確爲有得之論。
(三)
左宗棠對李鴻章之一手把持淮軍,始終是成見很深,而李鴻章對左宗棠之立功邊陲,統率較他更多的軍力,在曾國藩死後的湘軍軍政巨頭中穩居最高資望的地位,也是同樣憎恨,兩人份屬等夷,針鋒相對。左、李都是成見極深而最熱衷權力把持不放的人,也都是對於較高層次的抽象思想無大興趣的人;但我們從人品、能力、才識與意志四方面來衡量,李都顯然較遜於左。左氏統御軍隊,顯然更能維持公平的原則,善用眾,以打硬仗;不似李鴻章之好用權術、重派閥私利與以利祿驅人。左最善於利用他省不同派系軍隊之能將;如攻剿太平軍晚期,隨左入閩粵作戰的道員康國器(即康有爲之叔曾祖父,後曾任廣西布政使、護廣西巡撫),即屢立戰功,高思之捷,殺敵萬計,左稱許之,爲“入粵戰功第一”。追隨左到陝甘剿回的軍隊,除湘軍外,尚有皖軍(卓勝軍郭寶昌)、蜀軍(黃鼐、李輝武)、及滿洲旗軍(金順)等;在左揮指下收復新疆的主力部隊,除湘軍與金順所部外,尚有豫軍(嵩武軍張曜)、蜀軍(徐占彪)、皖軍(金運昌)等;左宗棠對之均能賞罰嚴明,而各非湘軍係的部隊也均能所向有功,與湘軍之間從不聞有彼此爭勝的派系之爭發生。左對淮軍大將中的優秀份子,也很能持公正的態度相待,如其稱張振聲(時任直隸按察使)“正派而有才識”,此次(同治七年剿捻軍時)奉委督辦沿運民團,必可得力”;對另一淮軍將領吳長慶於朝鮮壬午(一八八二)之變中,率軍前赴朝鮮,迅速敉平亂事,非常欣賞,稱其“意度閎遠,回異儕偶,常歎爲不可及”;光緒八年(一八八二)十二月奏保時任廣東水師提督的吳氏,“秉性忠亮,才識超羣,實極一時之選”,“在右職中爲特出之才,即文職中之公忠體國者,亦罕其匹”,“堪備南洋統帥之任”。而左氏在光緒十年(一八八四)五月擔任軍機大臣時,更奏保曾紀澤出任兩江總督,稱其“摶通經史,體用兼賅,於泰西各國情形,瞭如指掌,奉命出使,於交涉事件隨事執中,內則成乃父未伸之志,孝不違親,外仍慎與國邦交之義,志殷補袞。當其隨父任時,久與文武豪傑相結納,鑒别評審,均有以得其心,若畀以疆圻重任,必能肅海防而戢羣族囂淺之氣;現在兩江督篆需才正股,張之洞雖名重一時,若論兼通方略,似尚未能及曾紀澤”。此事雖然未成,但頗可見左宗棠爲國求才、大公無私而不避嫌疑的一種精神,這也是李鴻章所最欠缺的。
(四)
左宗棠基本上純爲中國傳統型的儒者,一切自個人做起,“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他常自實用主義的觀點來處理學習西人技藝的問題,這也是與李鴻章的態度相同的。左在平定太平軍之後,即極力籌劃學習製造洋人的輪船,不惜費用,“萃彼中千百年之奇秘,並之一船之中,百物之所爲備,正不但輪船一事,巧奪天工,而我欲於五年中盡其能事,歸之於我,其不容有所靳也,明矣”,認爲“必求其精,求其備而盡其所長,歸之中土,相衍於無窮,非許以重貲,彼必有所靳”,在這方面,左氏頗佩服魏源“師夷長技以制夷”之説,其雲:“中國人才本勝外國,惟專心道德文章,不復以藝事爲重,故有時獨形其絀。數年之後,彼之所長,皆我之長也。惟賴朝廷不爲浮言所惑,則事事有成,彼族無可挾以傲我,一切皆自將歙抑;自强之道,此其一端”。左甚至進一步提出自强之後雪國恥的想法,“以中國聰明才力,兼收其長,不越十年,海上氣象一新,鴉片之患可除,國恥足以振矣”。
左宗棠經世洋務思想中最基本的缺點,是與其他主持洋務自强的內外大臣一樣,他不了解也無興趣瞭解西方科學技術的傳統與特點,又對西方文化與政教制度,缺乏嚴肅而深入的探討。他們這些洋務派大臣雖然有些想學洋人的長技,但他們都深受中國傳統的文化與思想所囿,過份强調了中國儒學的重要性,因而完全無法冲出傳統妁局限,認識到西方各國在文化與制度上的優越性。所以,左宗棠總是想將道德、學術與國家社會的興衰,連在一起成爲一個循環體,所謂“學術端則士習正,士習正則民氣厚,而禮義廉恥由王而明休,祥瑞應由之而出,非細故也”;他無法也不願意將西方的思想、道德與制度的優長之處,予以吸收、融合和廣泛予以運用。更何況清廷這些主持自强大計的人們,對於自强的本質與問題,根本無統合性的瞭解與確定不移的政策,也無真正明確的意願,以長期從事於此;他們只是爲了應付眼前軍事上的需要,並基於對某些地方督撫的信任,才支持某些自强事業的。所以,這些自强事業經常受到阻撓與不公允的批評,而主持自强事業者也多囿於官場習氣,腐敗不堪,無繼續研究發展的意願、動機與計劃。左宗棠較李鴻章的優長之處,是他始終認爲學習西洋武器的製造,只是整個改進中國戰備項目的一部份,因爲戰爭絶不止於武器一項,其雲:“言學而至於藝,言戰而專於械,不過學與戰之一端,我不能而人能之,吾不可不師其長,固也。若謂學止在藝,戰止在械,夫豈其然”;重器也重人,重藝也重德,這正是李鴻章主持洋務三十多年間所不强調的。從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標準來看,左宗棠在“立言”方面,尤其是在創造性地純思想方面,是毫無足述的;他只是一位注重實際用世、足智多謀、愛好權力的人;而他的經世思想實多表現在“立功”的層次上,即表現於行動之中,他最大的“立功”成就,則是收復新疆,恢復我新疆領土主權的完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