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仁的哲學概念
(一)仁生於微生滅
“不生不滅”烏出乎?曰:“生於微生滅”。此以太中自有之微生滅。由於佛入涅槃,蔑以加矣。然佛不離師子卒,現身一切處,一切一入,一入一切;則必時時投胎,時時住胎;時時出世,時時出家,時時成道,時時降魔,時時轉法輪,時時□涅槃。一刹那頃,已有無量佛生滅,已有無量時生滅,已有無量世界法界生滅。求之過去,生滅無始;求之未來,生滅無終;求之現在,生滅息息。故輪逥者,不於生死而始有也,彼特大輪逥耳。無時不生死,即無時非輪逥,自有一出一處,一行一止,一語一默,一思一寂,一聽一視,一飲一食,一夢一醒,一氣縷,一血輪。彼去而此來,此連而彼斷。去者死,來者又生;誣者生,斷者又死。何所謂而生?何所謂而死?乃終無能出於生死輪逥之外,由念念相續而造之使成也。所謂念念相續者,指唯心之仁也,即仁之生矣。
佛説:“三界惟心”,“一切惟心所造”。而生死終不得息,以太之微生滅亦不得息。莊子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吾謂方,則無生死也”。王船山曰:“已生之天地,今日是也;未生之天地,今日是也”。所謂今日者,即無今日也,皆自其生滅不息言之也。不息故久,久生不息。孔在川上曰:“逝者如斯矣,不舍晝夜”。晝夜即川之理,川即晝夜之形。前者逝而後者不舍,乍以爲前,又以居於後,卒不能割而斷之曰:“孰前孰後也”。逝者往而不舍者復繼,乍以爲極,適以成乎往,卒不能執而私之曰:“孰往孰繼也”。可攝川於涓滴,涓滴所以匯而爲川,可縮晝夜於瞬息,瞬息可以衍而爲晝夜,亦逝而已矣,亦不舍而已矣。非一非二,非斷非常;旋生旋滅,旋滅旋生。生與滅相授之際,微之又微,至於無可微;密之又密,至於無可密。夫是以融化爲一;而成乎不生不滅,成乎不生不滅,而所以成之微生滅;此乃仁之體而顯諸用也。於是昨日之天地,物我據之以爲生,今日則皆滅;今日之天地,物我據之以爲生,明日則又滅。不得據今日爲生,即不得據今日爲滅。故曰:“生滅,即不生不滅也”。所謂不生不滅之體者,乃仁也。惟仁則不生滅。如以生爲我,而我倏滅;以滅爲我,而我固生。有云我在生中,擁有可云我在滅中。故曰:不生不滅,仁而□是生矣。
(二)日新與變法
孔子曰:“革去故,鼎取新”。又曰:“日新之謂盛德”。夫人之有善惡區别者,在乎日新與不日新而也已。天不新,何以生?地不新,何以運行?日月不新,何以光明?四時不新,何以寒暑發斂之迭更?草木不新,則丰縟者歇矣;血氣不新,經終者絶矣;以太不新,三界萬法皆滅矣。孔曰:“改過”,佛曰:“懺悔”,耶曰:“認罪”,新之謂也。孔曰:“不已”,佛曰:“精進”,耶曰:“上帝國近爾矣”,新而又新之謂也。則新也者,人類進化之公理,社會發展之原則也。德之宜新也,夫人而知之,獨何以届今之世,猶有守舊之鄙生,固步自封其思想之頑夫,斷斷然曰不當變法者何哉?此所謂自斷其方生之化機,而關於不仁之甚,則終成爲極舊極敝一殘朽不靈之廢物而已矣。然不自新之人曰:“好古”!乃自新者之所大惑不解也。故先生曰:“古而可好,又何必爲今之人哉”!所貴乎□書者,在得其精意,以充其所未逮焉耳。苟以其跡而已,則不問理之是非,而但援事之有無,梟鏡四兇,何代爲有,殆將一一則之效之乎?
孔子删書則斷自唐虞,存詩則止乎三百,然猶早歲從周之製作也。晚而道不行,掩沸於麟,默知非變法不可,於是發憤作春秋,悉廢古學,而改今制,復何有好古之云云耶。先生曰:“論語第七篇,當是默而第七,劉飲私改‘默’爲‘述’,竄入‘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影’十四字,以申其古學,篇名遂號述而矣。我非生而知之者,敏以求之者也。‘生知’與‘敏求’適相反對,文義自足,而忽中梗‘好古’二字。語意都不連貫,是亦歆窮矣”。世人若不求進步,甘願魯莽歆之奴隸也乎?則好古與日新,各善自擇之可也。
譚先生曰:“於文從古,皆非佳義;從草則苦,從木則枯,從草木則楛從網則罟,從辛則辜,從文則故,從□則固,從歹則古,從疒則恬,從監則盬,從牛則牯,從疒□則痼,從水□則涸;且從人則估(估客非上流也),從水为沽(孔子所不食也),從女爲姑(姑息養姦,小人也。):吾不知好古者何去何從也?歐美二洲,以好新而興;日本維新,以自新而强。亞,非,澳三洲,以好古而□。中國動輒援古制,死亡之在眉睫。猶棲心於榛狉未化之世,若於今熟視無覩也。悲夫!莊曰:‘莫悲於心死,而身死次之’。”是故好古而不變法,不自新而□守舊,殆大於退化狀態,社會何從而進步耶?由是吾知先生之仁學,乃自新之仁學,以變法爲仁之用;即進化上仁之正體,革命之仁學也。效曰:“夫以太之一動,而由之以無極也,斯可謂仁之端也已”。如中國守此不變,不數十年,將有食稿壤,飲黄泉,人皆餓殍,而聖人類滅亡之一日!中國今日之隱憂,無如外患深矣,海軍熸矣,要害扼矣,堂奥入矣,利權奪矣,財源竭矣,分割兆矣,民倒懸矣,將偕亡矣!唯變法可以救之。
夫變法者,實中國日新之道,救亡之策也。如卒堅持而不變,豈不以方將愚民,變法則民智;方將貧民,變法則民富;方將弱民,變法則民强;方將死民,變法則民生。方將私其智其富其强生於一已,而以愚貧弱死歸諸氏,變法則與已争智争富争强争生,故堅持不變也。
君主之弱天下也,思爲其繁重之禮與俗,使竭畢生之精神,僅足以勝其繁重而保其身,以不戾於時,則天下必無暇分其精力,思與君主抗。積之既久,忘其本始,遂以爲理之當然,而事之固然。不恤役志於繁重,以自塞錮其聰明,雖禍福在眉睫,亦□不及顧。或語以簡便,則反托爲詭异,故中國士民之不欲變法,良以繁重之習,漸漬於骨髓矣。故曰:欲救中國於將亡之時,唯有變法,變法則日新;换言之,中國欲打倒不仁之國家,唯有興仁伐暴,則仁可及於世界各民族之腦中,可冀圖仁的社會之實現也。
嗟夫!吾民族受“各人打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老死不相往來。”之荼毒,固封人民於鐵窗之内,而不思變法以自新,何怪乎日益不仁耶!
(三)唯心仁説底平等觀
先生對於平等之解釋有如下五:
“迪之象爲平等。”
“不生不滅平等,則生與滅平等;生滅與不生不滅亦平等。”
“生近於新,滅近於逝;新與逝平等,故過去與未來平等。”
“無對待,然後平等。無無,然後平等。”
“平等者,致一之謂也。一則通矣,則通‘仁’矣。”
由此五界説之解釋平等,可知平等爲仁之通;仁之不通,絶不平等矣。故平等爲仁,不平等則不仁。
大學曰:“欲正其心,必先誠其意。”所謂誠意而意誠也。佛之所謂執,孔子所謂意,而執者執以‘爲我’也,意之所以不誠,亦以‘有我’也。惟平等,然後無我,無我然後無所執,而名爲試。“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以我欺我也。“欲修其身者,必先正其心。”心一有所,即不得其正,亦即有不在焉。心正者無心,亦無心所,無在而無不在,此之謂大圓鏡智。
孔告顔以圖勿,第就視聽言動言之,其直截了當如是,可知顔之藏識已轉也。藏識轉,始足以爲仁。三月不違,不違大圓鏡智也。曰三月者,孔自計觀顔之時,至於三月之久也。觀之三月之久,不足其違,可信其終不違也。其餘则日月至焉,無所往而非仁。“齊家治國平天下,”不足言也。“故壹是皆以修身爲本。”
孔謂之道心者,智慧也;人心者,業識也。人心外無道心。王船山曰:“天理即在人欲之中。”無人欲則天理亦無從發見。以此觀之,可斷言先生之仁學,雖由以太之顯諸用而識仁體,然其理論則建築在唯心上面,故謂之爲唯心説。
夫惟好學深思,六經未有不與佛經合者也,即未有能外佛經者也。故曰:“佛其大哉!列天下六道,而層累於其上,孔其大哉!立元以統天;耶自命爲天已耳,小之其自爲也。”雖然,其差如此,而其變不平等教爲平等則同。三教以同一言天,而同受壓制於天也,天與人不平等,斯人與人愈不平等。中國自絶地天通,惟天子始得祭天。天子既挾一天以壓制天下,天下遂望天子截然一天。雖胥天下而殘賊之,猶以爲天之所命,不敢不受,民至此乃愚入膏肓,至不平等矣。
先生曰:“三教不同,同於變;變不同,同於平等。”此所謂同者,仁也。蓋平等者,即仁之顯諸用也。又曰:“方孔之初立教也,黜古學,改今制,廢君統,倡民主,變不平等爲平等。”又考耶教之立也,即予人以自主之權,變去諸不平等者以歸於平等。此與孔子禮運大同世界立意之主旨相合於平等者則一。故孔子之仁學,至先生而復闡揚,如納諸流而歸於大海,實統各學説以深入於仁學,爲今日學者之正宗。
復次,考荀學必以三綱五倫而誣孔教之精詣,而劉歆必以好古爲害孔子,凡爲孔教仁徒者,宜如何太息痛恨也耶?若人以自主之權,變去諸不平等者以歸於平等,乃孔之仁教也,孟之善教也。
兹再説先生唯心仁説之主張如後。
彼謂若開一講求心之學派,專治佛家所謂愿力,英士烏持亨立謂所治心免病,法合衆人之心力爲之,孟子之勞心勞力,亦勿慮學派之難開也。蓋心力之實體,莫大於慈悲,慈悲則我視人平等,而我以無畏,人視我平等,而人亦以無畏,無畏則無所用機矣。佛一名“大無畏。”其度人也,曰:“施無畏。”無畏有五,曰:“無死畏,無惡名畏,無不活畏,無惡道畏,乃至無大衆咸德畏。”而非慈悲,則無以度之,故爲心力之實體。
以心挽劫者,不惟發願救本國,並彼極强盛之西國,與夫含生之類,一切皆度之。心不公,則道力不進也。故凡教主教徒,不可自言爲某國人,常如耶穌之立天國,平視萬國皆其國,皆其民,質言之,曰:“無國可也。”立一法,不惟利於本國,必無損於各國使皆其國;創一教,不惟可行於本國,必合萬國之公理,使智愚皆可授法,以此心爲始,可與言仁。則以此爲證據,可知先生之仁學,自無國界之範圍,并合世界全人類之仁也。然其仁學之根原,實爲唯心的仁學占大部份,而唯物的仁學占小部份,可謂唯物唯心以仁貫通之仁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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