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藩(一八一一—一八七二)是滿清咸同年間的中興名臣,他以一個飽學的書生,居然把盛極一時的太平天國打破了,我們撇開民族的觀念來講,曾國藩的生平事業是值得我們欽佩的。但我們欽佩的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精神生活。
在清軍和太平軍對峙之中,兩方面都出了不少的人才。在太平天國方面有:李秀成、陳玉成、石達開等,在滿清方面有: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鴻章等。十多年的血戰,太平天國方面失敗了,清軍終於得最後的成功,這是什麽原因呢?李秀成、陳玉成、石達開等,在智勇才略上豈不能和曾胡左李輩比擬嗎?也不過因爲曾國藩等克己唯嚴,崇尚氣節,標榜道德,身體力行,造成一時的風氣,得民心的愛戴,所以終於得了最後的勝利罷了!
我們縱觀曾國藩的一生,自從道光晚年他在北京做“京官”起,便觀察人才,留心時務,後來在咸豐初年曾氏以一“在籍侍郎”,掌管軍務,講究“拙誠”,刻苦自勵,一時湘軍中人才輩出,形成一種新興的勢力,晚年間做了總督,對於自己的操守,和刻苦的生活,仍不肯稍稍放鬆,這種堅持的精神,便是他一生成功的原因。所以曾國藩的一生,吾人除於他的爲异族效力,不能不致其遺憾外,他的個人品行,作事方法,尤其是精神生活,都值得我們的欽佩和取法的。
現在我們且把曾國藩的精神生活,略加分晰如下:
一、律己以嚴
我們崇拜曾國藩,無非因爲他講禮義,知廉耻。但是他一生最過人的地方,實在是他的“躬自實行”的一點。曾國藩在少年時代,便自己做克己的功夫。他寫信給他在家裏的諸弟,勸他們及時努力,他自己以身作則。他説:
“餘自十月初一立志自新以來,雖嬾(懒)惰如故,而每日楷書寫日記,每日讀史十葉,每日記茶餘偶談一則,此三事未嘗一日間斷。十月二十一日,立誓永戒喫水菸,洎今已兩月不吃,煙已習慣成自然矣。予自立課程甚多,惟記茶餘偶談,讀史十葉,寫日記楷本,此三事者,誓終身不間斷也。”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
記日記並不是難事,日記而用楷書,已是不易;而日記終身不間斷,更非有極大毅力的人不容易做到了。水菸是一種很小的嗜好,戒水菸誠然是一件小事,能用破釜沉舟的决心來做,這樣的人才能做大事。
曾氏還有一件持之有恒終身不渝的事,便是起早。他常説:“起早,尤千金妙方,長壽金丹也。”其實起早不僅有益於身體,於做事方面也很有裨益。湘軍的所以所向無敵,便是能喫苦,而湘軍起身早喫飯早,也是比人家强的地方。
等到他帶兵以後,他對於自己絶不寬容。他説:“天下滔滔,禍亂未定已,吏治人心,毫無更改,軍政戰事,日崇虚僞,非得二三君子,倡之以誠檏,導之以廉耻,則江河日下,不知所届。默察天意人事,大局殆無挽回之理,鄙人近歲在軍,不問戰事之利鈍,但課一己之勤惰。蓋戰雖數次得利,曾無小補。不若自習勤勞,猶可稍求一心之安。”與陳俊臣書
帶兵的人最要緊是得人心,而得人心的不二途徑,是律己以嚴。只有以身作則,身先士卒,才足以指揮將士激勵兵心。曾國藩的戰略本來平常,他的所以能得最後勝利,完全是待自己嚴厲的結果。
非但如此,曾國藩直到年已衰老,位居總督,對於自己仍不肯稍失檢點,他在日記中説:
“餘日衰老,而學無一成。應作之文甚多,總未能發奮爲之。忝竊虚名,毫無實際,愧悔之至。”乙巳五月
“日月如流,條已秋分。學業既一無所成,而德行不修,尤悔叢集。自顧竟無湔除改徙之時,憂愧曷已。”乙巳八月
可見曾國藩的一生,没有一天不在嚴重地監視自己,教訓自己。曾氏這樣律己嚴刻,並不是口裏説説的,他是説得到做得到。也就因爲這個緣故,他在道德方面和事業方面,一天天的進步。所以曾國藩一生的成功,是由於他自己的以身作則,辛勤勞苦得來的。
二、治家勤儉
曾國藩的時代,還是中國宗法社會和家族制度最穩固的時代,所以他的對於治家一時是很關心的。現在的時代,當然不是曾國藩的時代了,但曾國藩的治家方法,仍不妨拿來供我們參考參考。
曾國藩的治家方法,不外“勤”“儉”字。關於“勤”的方面,他嘗説:
“子姪半耕半讀,以守先人之舊,慎無存半點官氣,不許坐轎,不許唤人取水添茶等事。其拾柴收糞等事,須一一爲之。插田蒔禾等事,亦時時學之。庶漸漸務本,而不習淫佚矣。”
這完全是鄉紳人家半耕半讀的舊規矩,而爲曾氏所堅守不舍的。
曾氏對於婦女的勤勞,也很關心,因爲婦女是家庭中最重要的人物,他説:“新婦初來,宜教之入厨作羹,勤於紡績。不宜因其爲富貴子女,不事操作。大、二、三諸女,已能做大鞋否?三姑一嫂,每年做鞋一雙寄餘,各表孝敬之忱,各争鍼黹之工。所織之布,做成衣襪寄來,餘亦得察閨門以内之勤惰也。”(咸豐六年十月致紀澤)但他對於一個人的勤,並不主張立時做到,主張慢慢造成習慣。所以他説:“此二者,婦道之最要者也。但須教之以漸。渠係富貴子女,未習勞苦,由漸而習,則日變月化,而遷善不知。若改之太驟,則難期有恒。”咸豐六年二月初八日致諸弟
對於勤勞,他又舉出若干例子。他説:
“家中種蔬一事,千萬不可怠惰。屋門首塘養魚,亦有一種生機;養猪亦内政之要者。”(咸豐八年七月廿一日致澄季兩弟)他又説:“家中養魚,養猪,種竹,種蔬四事,皆不可忽。一則上接祖父來相承之家風,二則望其外而有一種生氣,登其庭而有一種旺氣。”
至於儉字,更是曾國藩所持之有恒,終身不渝的。他嘗不厭過煩的説:“聞家中修整富厚堂屋宇,用錢共七千串之多,不知何以浩費如此,深爲駭嘆,餘生平以起屋買田爲仕宦之惡習,誓不爲之;不料奢靡若此,何顔見人?……今小民皆食草根,官員亦多窮困,而吾居高位,驕奢若此,且盗廉儉之虚名,慚愧何地!”丁卯四月日記
他教訓他的兒子紀澤,也不外勤儉二字。他説:
“凡人多望子孫爲大官,餘不願爲大官,但願爲讀書明理之君子。勤儉自持,習勞習苦,可以處樂,可以處約,此君子也。餘服官二十年,不敢稍染官宦氣習。飲食起居,尚守寒素家風;極儉也可,略豐也可,太豐則我不敢也。凡仕宦之家,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爾年尚幼,一切不可貪愛奢華,不可慣習懶惰。無論大家小家。士農工商勤苦儉約,未有不興;驕者倦怠,未有不敗。”咸豐六年九月二十九日諭紀鴻
曾國藩不喜歡耍排場,他規定男女婚嫁,不過二百金,垂爲家訓。他這樣的儉檏,甚至引起他阿弟的懷疑。崇德老人八十自訂年譜中曾有這樣一段記載:“文正公手諭嫁女,奩貲不得逾二百金,歐陽太夫人遣嫁四姊時,猶恪秉成法。忠襄公聞而异之;曰:‘烏有是事’:發箱櫃而驗之,果信。再三嗟嘆,以爲實難敷用,因更贈四百金。”
曾國藩生在湖南山間,從小勞苦,所以能够勤儉,這是常人所能做到的。但當他做了高官,仍不渝勤儉的初衷,這種毅力和識見,實在值得人們欽仰的。
三、“拙誠”的實效
曾國藩的一生事業,得益於“拙誠”二字者不少。
關於“拙誠”二字,他在湘鄉昭忠祠記這篇文章中説:
“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誠爲天下倡。世之亂也,上下縱於亡等之欲,姦僞相吞,變詐相角,自圖其安,而予人以至危;畏難避害,曾不肯捐絲粟之力,以拯天下。得忠誠者起而矯之,克己而愛人,去僞而崇拙,躬履諸艱而不責人以同患,浩然捐生,如遠潡之還鄉而無所顧悸。由是衆人效其所爲,亦皆以苟活爲羞,以避事爲耻。嗚呼!吾鄉數君子所以鼓舞君倫,歷九州而戡大亂,非拙且誠者之效與?”
在一個虚浮僞滑的世界,惟有守“拙”的人才得成功,惟有至“誠”才能收實效。取巧和虚僞,固然可以取得一時的便宜,終究必定是失敗的。
曾國藩生在湖南山間,亢直的民族性,使得他去“僞”而崇“拙”。他對他的弟弟説:“吾自信亦篤實人,只爲閲功世途,飽更事變,略參些機權作用,把自己學壞了!實則作用萬不如人,徒惹人笑,教人懷憾,何益之有?近日憂居猛省,一味向平實處用心,將自家篤實的本質,還我真面,復於固有。賢弟此刻在外,亦急須將篤實復還,萬不可走入機巧一路,日趨日下也。縱人以機巧來,我仍以含渾應之,以誠愚應之。久之則人之意也消。”所以拙誠不但足以修己也足以化人。
李鴻章是他的學生,鴻章的才氣,是國藩所賞識的。他看出鴻章的才幹可用,而浮巧爲其弱點,所以當鴻章在國藩幕府時,國藩有一次藉端對他説:“少荃,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處所尚,惟一‘誠’字而已。”鴻章爲之悚然。可是後來李鴻章的功業,未嘗非他老師一番苦心所造成。
所謂“拙誠”,就是多做實際工作,不作口頭宣傳。這雖不是“拙誠”二字的正當解釋,但這兩字的精粹就在於此。所以專説大話而不知埋頭苦干的人,是曾國藩所最瞧不起的。所以湘軍的首領,都是些不善於説話的人。湘軍之所以無敵者在此。
爲了貫澈他的“拙誠”的主張,他又創爲“五到”之説。所謂“五到”,就是“身到、心到、眼到、手到、口到”。至於這“五到”的解説,照曾國藩自己説:
“身到者:如作吏,則親驗命盗案,親查鄉里;治軍,則親巡營壘,親冒矢石是也。心到者:凡事苦心剖晰。大條理,小條理,始條理,終條理。先要擘得開,後要括得攏是也。眼到者:着意看人,認真看公牘也。手到者:於人之短長,事之關鍵,隨筆寫記,以備遺忘是也。口到者:於使人之事,警衆之辭,既有公文,又不憚再三苦口叮咛。”見曾國藩名言類鈔
細看他的所謂“五到”,無非是脚踏實地地不厭煩瑣不怕艱難的埋頭苦干。看上去這“五到”雖不是一件難事,但非自己認定“拙誠”二字而有决心的人,是不容易做到的。
四、虚心求過
過失是任何人所難免的。曾國藩過人的地方,不在無過失,而在虚心求過。他一發覺自己的過錯,便用極大的毅力來改過。
曾國藩在日記中説:“近時河南倭艮峰—仁—前輩,用功最篤實。每日自朝至寢,一言,一動作,飲食皆有劄記。或心有私慾不克,外有不及檢,皆記出。”(辛丑七月)因此他便依照倭仁的辦法,在日記中寫出自己的過失,時時警惕以求改過。他的日記中自己找出自己的過失的例子很多:
“前以八德自勉,曰勤、儉、剛、明、孝、信、謙、渾,近日於動字不能實踐;於謙、渾二字,尤覺相違,悚愧無已。”甲子四月
“小珊前與予有隙,細思皆我之不是。苟我素以忠信待人,何至人不見信?苟我素能禮人以敬,何至人有慢言?且即令人有不是,何至肆口南京駡,忿戾不顧,幾於忘身及親若此?此事予有三大過:平日不信,不敬,相恃太深,一也!此時一語不合,忿恨無禮,二也!齟齬之後,人反平易,反悍然,不近人情,三也!”壬寅正月
直到他年衰官高,勤求己過仍不肯稍寬。他説:“人而不勤,則萬事俱廢,一家俱有衰象,餘於三四月内不治一事,於居家之道,大有所損,愧悚無已!”他這種勤求己過的精神,是不可及的。
他不但自己找尋自己的過失,并且請求朋友和兄弟如發現他有過失,直方相告。他説:“安得一二好友,胸襟曠達,蕭然自得者,與之相處,砭吾之短。其次則博學能文,精通訓詁者,亦可助益於我。”又説:“餘身旁須有一胸襟恬淡者,時時伺吾之短,以相箴規,庶不使‘矜心’生於不自覺。”
在他的家書中,也常常看到他請兄弟常進箴規。他在家信中説:“諸弟遠隔數千裏外,必須匡我之不逮,時時寄書規我之過。務使累世積德,不自我一人而墮,庶幾持盈保泰,得免速致顛危。諸弟能常進箴規,則弟即吾之良師益友也!”他又在日記中説:“九弟諫餘數事,餘亦教九弟‘静虚涵泳,蕭然物外’。”
即使是一個非常人,也往往喜諛怒詬的,但曾國藩却不然。朋友們對他的忠告,他可真肯接受。他説:
“作梅言:‘見得天下皆是壞人,不如見得天下皆是好人,存一番熏陶玉成之意,使人樂於爲善’云云。蓋諷餘近日好言人之短,見得人多不是也。”(日記庚申九月)“竹如教我曰:‘耐’。予嘗言竹如‘貞’足幹事,予所缺者‘貞’耳,竹如以一‘耐’字教我,蓋欲我鎮躁以歸於静,以漸幾於能‘貞’也。此一字,足以醫心病矣!”
許多居大位的人,因爲平日聽不到一句逆耳的話,聽不到一句真的輿論,結果把他的前程葬送了。曾國藩這種“勤求己過”“喜聞諍言”的態度,是很值得我們取法的。
五、待人忠恕
凡是一個律己唯嚴的人,没有不待人忠恕的,曾國藩便是如此。人和人間的衝突,不過是爲了利害關係。一個嚴以律己的人,一定能把權利看得很輕,欲望看得很薄,那麽他在與人交接中,决不會對任何人有什麽苛求了——這就是忠恕。
曾國藩的成功,便在於得人心,便在於得到許多朋友的幫助,他爲什麽有許多忠實的朋友,而人家爲什麽没有呢?這就是因爲他待人忠恕。他曾説:
“敬恕二字,細加體認,實覺刻不可離;敬則心存而不放,恕則不蔽於私。大扺接人處事,於見得他人不是,極怒之際,能設身易地以處,則意氣頓平,故恕字爲求仁極捷之徑。”
忠恕二字,非要有極大度量的人,不易做到。曾國藩的所謂忠恕,並不是口頭説説的,他能説到做到。曾國藩的度量,是很能容物地,他和左宗棠的關係,便可以證明他待人忠恕的程序。
左宗棠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人,在四十一歲前猶在鄉間充私塾先生,因辦理團練,爲曾國藩所賞識。因此在咸豐十一年浙江軍事緊急的時候,曾國藩力保左宗棠,説他“前在湖南撫臣駱秉章幕中贊助軍謀,兼顧數省,其才實可獨當一面,請令左宗棠督辦浙江全省軍務。”可是左宗棠這人放蕩不羈,恃才傲物,老是對曾國藩過不去。雖然左宗棠是曾國藩提拔出來的人物,曾國藩對於左宗棠這種恩將讎報的行爲,並没有忿怒的表示,可見他是如何的忠恕,如何的能容物了。
六、文學修養
曾國藩是一個軍事家,政治家,倫理家,除此以外,他還是一個文學家,曾氏對於文學是很有修養的,只因爲他在事業上的成就太大了,所以把他的文學修養遮過了。
現在我們只説曾國藩的讀書,曾國藩對於讀書,可分三層來説:第一是喜歡讀書;第二是懂得讀書的方法;第三是勸人讀書。
咸豐二年以前,曾國藩在北京做京官的時候,他便養成了讀書的習慣。他在翰林院幾年,所做的可説完全是一種“研究工作”,因爲職務比較清閒,所以他有好多的工夫自己讀書。他所交的一般朋友,都是很講究讀書的,所以那時京師的讀書風氣很濃厚。
這時候曾國藩有一段讀書的故事,事情是這樣的:他因爲屢試不售,在京師住得氣悶,便應朋友之招,到江南去遊玩。在路上因爲路費缺乏,向睢甯的朋友易作梅借了“百金”。在路過南京時,他把這筆維持生活的錢完全買了書。不够,又把衣服當質了些,添補上去。他能借錢質衣買書,可見他對於讀書的興趣了。
後來他辦理軍事,雖然“軍書旁午”,環境不甯,但他仍不忘記讀書。所以他寄信給他的兒子紀澤説:“餘在軍中,不廢學問,讀書寫字,未嘗間斷,惜年老眼蒙,無甚長進。爾今未弱冠,一刻千金,切不可浪擲光陰。”又説:“餘性喜讀書,每日仍看數十頁,亦不免抛荒軍務,然非此則更無以自怡也。”可見曾國藩平日私生活的一斑。
這種好讀書的習慣,直到他年老之後,做了兩江總督,仍没有變更。在同治十年(一八七一)的時候,曾國藩已經六十一歲,右目已失明,許多人都勸他静養享福,但他仍讀書不息,决不虚度光陰。
至於曾氏的讀書方法,更值得我們注意。他的讀書方法,第一是有恒;第二是不勉强;第三是做劄記。
曾國藩曾説:“學問之道無窮,而總以有恒爲主。兄往年極無恒,近年略好,而猶未純熟。自七月初一起至今,則無一日間斷,每日臨帖百字,鈔書百字,看書少亦須滿二十頁,多則不論。雖極忙,亦須了本日功課,不以昨日躭擱,而今日補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預做。”道光廿四年十一月廿一日致諸弟
他在讀書方面,主張實事求是,不貧懶取巧,他説:“無論何書,總須從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然,亂翻幾葉,摘鈔幾篇,而此書之大局精處,茫然不知也。”他又不主張讀書强記,這是與現代教育方法暗合的。“凡讀書有難解者,不必遽求甚解;有一字不能記者,不必苦求强記。只須從容涵泳,今日看幾篇,明日看幾篇,久久自然有益。”這是他讀書的原則。
至於看書“做劄記”,更是曾國藩求學的不二法門。近來許多學者提倡“做劄記”,其實曾氏早就實行了。他認爲讀書應“略作劄記,以志所得,以著所疑”。
曾國藩其他方面的文學修養,可以從他的奏章、文集、家書、日記中看到,因爲説起來太多,這裏暫且不談了。
七、作育人才
以上所述,固然是曾國藩立身處世的種種美德,但曾氏最偉大的地方,便是他“作育人才”的一番苦心。
曾國藩嘗説:“竊嘗究觀夫天之生斯人也,上智者不常,下愚者亦不常。擾擾萬象,大率皆中材耳。中材者,導之東則東,導之西則西,習於善則善,習於惡則惡。”(箴言書院記)所以他認爲一般普通人,是需要有力者善爲領導的。他又認爲倘若隨處留心,天下到處都是人才,他説:“今日君子之在勢者,輒曰:‘天下無才’;彼自屍於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轉移習俗,而翻謝曰無才,謂之不誣;可乎否也?”
曾氏既抱着“人愈求則愈出,不求則不出”的態度,所以他便極力搜羅人才。他搜羅人才的方法:第一是“訪求”;第二是“料理官車,摘由備查”;第三是“圈點説報”;第四是“注解縉紳”。從現代的目光看來,這是一本極詳細的“人事資歷簿”。這樣一來,他對於用人便有了標準了。
曾氏認爲得人不外四事,曰“廣收、慎用、勤教、嚴繩”。他對於教育人才,是很有方法的。我們把他平日的一舉一動,歸併起來,他的教育人才的方法不外下列幾種:一、多講話;二、多見面;三、多寫信;四、提示好榜樣。
曾國藩還有一種遠大的目光,爲常人所不及的,便是多選替手,他説“辦大事者,以多選替手爲第一義。”這種爲國求賢的精神,是曾氏最偉大的地方。我們常常看見許多能力高强的偉人,因爲不知多選“替手”,他在世的時候固然轟轟烈烈,等到他一去世,便“人亡政息”了。曾氏在軍營之中,便竭力設法“造成獨當一面之才,以爲久遠不敗之地”。其目的即在作育人才,多選替手。
薛福成在他的代李鴻章做的“擬陳督臣忠勛事蹟疏”中,對於曾氏這一點説得很詳盡:
“自昔多事之秋,無不以人才之衆寡,判功效之廣狹。曾國藩知人之鑒,超軼古今;或邂逅於風塵之中,一見以爲偉器;或物色於形迹之表,確然許爲异才。平日持議,常謂天下至大,事變至殷,决非一手一足之所能維持。故其振拔幽滯,宏奬人杰,尤屬不遺餘力。嘗聞江忠源未達時,以公車入都謁見,款語移時,曾國藩目送之曰:‘此人必立名天下,然當以節烈稱’,後乃專疏保薦,以應求賢之詔,胡林翼以臬司統兵,隸曾國藩部下,即奏稱其才勝己十倍;二人皆不次擢用,卓著忠勤,曾國藩經營軍事,卒賴其助。
“其在籍辦團之始,若塔齊布、羅澤南、李續賓、李續宜、王鑫、楊岳斌、彭玉麟,或聘自諸生,或拔自隴畝,或招自營伍,均以至誠相與,俾各盡所長,内而幕僚,外而臺局,均極一時之選。其餘部下將士,或立功既久而浸至大顯,或以血戰成名,臨敵死綏者,尤未易以悉數。最後遣劉松山一軍入關,經曾國藩拔之列將之中,謂可獨當一面,卒能揚威秦隴,功勛卓然。
“曾國藩又謂人才以培養而出,器識以歷練而成,故其取人,凡於兵事餉事吏事文事有一長者,無不優加奬借,量材録用。將吏來謁,無不立時接見,殷勤訓誨。或有難辦之事,難言之隱,鮮不博訪周知,代爲籌劃。别後則馳書告誡,有師弟督課之風,有父兄期望之意。非常之士,與自好之徒,皆樂爲之用,雖桀驁貪詐,若李世賢、陳國瑞之流,苟有一節可用,必給以函牘,殷勤諷勉,奬其長而指其過,勤令痛改前非,不肯遽爾棄絶。此又其憐才之盛意,與造就之微權,相因而出者也。”
看了上面薛氏所述,可見曾國藩的時代,人才輩出,尤其他的幕府中,賓僚盛極一時,並不是偶然的事了。
八、實幹精神
曾國藩的爲人,不問治軍、治政、立身、爲學,都有一種不可及的精神,這種精神是什麽?就是“吃硬”。
一個主張當曾國藩既經决定,并且認爲是對的,那麽無論環境如何惡劣,前途如何困難,他一定勇往直前,不避艱苦,拼命地干去,從死路中求生路。這種精神用現代的話説,就是“實幹精神”。
細看曾國藩自從咸豐三年帶兵以工,到打下安慶爲止,在這個時期中,幾乎没有一天不在艱難困苦的中間。但他能從奮鬥中求出路,終於得最後的成功。曾國藩有一句名言,叫做“好漢打脱牙,和血吞”,意思便是硬着頭皮喫苦而不出怨言。他在同治五年十二月寫給國荃的信説:
“困心横慮,正是磨練英雄,玉汝於成。李申夫嘗謂餘慪氣從不説出,一味忍耐,徐圖自强。因引諺曰:‘好漢打脱牙,和血吞。’此二語,是餘生平咬牙立志之訣。餘庚戌辛亥間,爲京師權貴所唾駡;癸醜甲寅,爲長沙所唾駡;乙卯丙辰,爲江西所唾駡;以及岳州之敗,靖江之敗,湖口之敗。蓋打脱牙之時多矣,無一次不和血吞之。”
曾國藩的實幹精神,我們可以從他死後署兩江總督何璟上給清廷的奏章中看出,何璟奏略云:“咸豐十年,國藩駐祁門,皖南北十室九空。自金陵至徽州八百裏,無處無敵,無日無戰。徽州初陷,休祁大震,或勸移營他所;國藩曰:‘吾初次進兵,遇險即退,後事何可言?吾去此一步,無死所也!’敵至環攻,國藩手書遺囑,帳懸佩刀,從容布置,不改常度,死守兼旬,檄鮑超一戰,驅之嶺外。”可見其堅持不屈的程度。從上面看工,可以看出曾國藩成功的祕訣,全是“硬干”,凡不能“埋着頭苦干,吃着虧不説”的人,都是曾國藩所最瞧不起的。
曾國藩對於他的兄弟,也常常以實幹精神相勉。他説:“來信每怪運氣不好,便不好似好漢聲口,惟有一事不説,咬定牙根,徐圖自强而已。”同治五年十二月十八日致沅浦弟
所謂“實幹精神”,不僅在平日埋頭苦干,尤須在失意時絶不灰心。有一次曾國藩的弟弟國荃連吃兩次大敗,國藩寫信安慰他説:“袁了凡所謂‘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另起爐竈,重開世界,安知此兩番之大敗,非天之磨煉英雄,使弟大有長進乎?諺云:‘吃一塹,長一智。’吾生平長進,全在受挫辱之時。務須咬牙勵志,蓄其氣而長其智,切不可忝然自餒也。”他的弟弟聽了他的話,後來果然有很大的成就。可見不灰心是一切事業成功的先决條件。
曾國藩認爲只説不做的人,最是要不得,所以他的軍隊中,照例不用喜歡説話的人,成爲一種風氣。因爲只説不做,是和“實幹主義”的原則相違反的。“實幹主義”是要埋頭苦干,不重宣傳的。曾國藩認爲惟天下之至拙,可以破天下之至巧;凡是自己甘認拙樸的人,才能够厲行實幹主義。
曾國藩是一個文弱書生,爲什麽居然能有“實幹精神”呢?也許有人要這樣懷疑。似乎這種“實幹精神”,應該一般武人方有。其實這種見解是不對的,曾國藩生長在湖南鄉間,湖南的民族性是以倔强著稱的。同時曾氏又是一個讀書人,看到歷史上許多人物,他們具備了成功的一切條件,就只缺乏實幹精神,因此歸於失敗,這是曾國藩所引爲惋惜的。孟子曾經説過:“天將降大任於其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困乏其身,……”因此曾國藩雖遇重大的打擊而不灰心,能够再接再厲,終於得最後的成功。
九、結語
自從民族革命的高潮侵入中國以後,一般人對於曾國藩,具有深切的反感。提起他的名字的人,似乎便成爲革命的叛徒,其實這種態度是很不對的。曾國藩的功罪那是另一個問題,因爲時代的不同,我們很難加以確定的批判。但曾國藩的時代誠然是過去了,而他的勤儉克己的美德,知人善任的能力,以及其克服困難的方法,應付事變的手段,即使在現代,也不失其足供參考的價值的。
因爲共匪的騷擾,和國民道德的低落,使得今日的中國社會,陷於一種不安穩的狀態中。有識之士認爲非提倡“拙誠”的精神,不足以救危難的現局。基於政治領袖和社會有識人士的提倡,最近的風氣似乎改變了。被遺忘的曾國藩,最近又似乎慢慢引起國人的注意了。我們希望基於這種崇尚“拙誠”的風氣,掃去今日社會上流行的虚僞浮躁。這裏短短的幾千字,叙述曾氏的精神生活,當然是只能言其大概很不詳盡,好在著者的目的,不過給予讀者一個概念而已。
曾國藩的時代是過去了。當曾國藩的時代,正是中國内亂外患交相侵迫的時候,曾氏瞻念時艱,憂心如搗,然卒賴其力,大局轉危爲安。今日的中國,比起曾國藩的時代又是怎樣呢?内憂外患,只有更重了,國家的處境,只有更危急更艱難了。我們在這個時候説到曾國藩,感慨之餘,真不知應該怎樣的努力,怎樣的苦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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