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生二〇年春，四岁半就读私塾外馆十二年多，广接涟源、湘乡、新化各地清季生员、儒学遗老与士子遗少话高品卓行，居必正，言必信，行必果，求必应。如子夏所状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之古君子，靡不交口翘指推蓝田李园卓老。五二年初同卓老在省参事室，五七年春同绍在省政协之陈浴新将军答绍“川北屠倭工发后，湘西策反仰驱先”，韵云：“羞被下流呼国士，喜随高戚作乡先”，亦甚重此老，为殁而可祭于社之古乡先生也。

　　卓老于绍为三岳叔祖。四三年冬与李詠彐君结褵，翌年新正初二同返岳家“回门”，岳丈康甫先生领去拜三岳祖。规行矩步，轻敲门，问“谁”，报“康甫”，答“进来”，则领入肃立，目示绍跪拜如旧仪，祖手示丈搀揖，呼“坐”则正坐屏息以待问，丈示范甚谨，嗒平爽焉，尽丧其箕踞，夷俟之所素习已。祖问：“习何业”，起答“客秋攻读国师国文系，自幼连续塾馆十二年半，酷好古经史国粹兼尚词章诗词之作。”前年暑假同詠雪女士叩三岳叔祖于座，会祖翌日回宴廖世承院长、钱子泉、钟书父子，留绍侍坐侑觞。泉师指神龛上二岳叔祖画像，纵话“辛亥年间黄兴扼武昌与北军恶战，非此公光复淞沪南京挥师援鄂，则断无民国；陈英士抡走沪督，又派蒋介石刺杀陶成章，李连电孙总统惩凶，与蒋陈二家结下深仇，便急流隐退。后继蔡锷北上说袁而误上贼船。先后营救章太炎出监，助松坡脱险，引袁强化监管，致篡名筹安，新闻封锁，终不得辨白于内外报刊。淞沪父老甚德公服公。公三上书孙总统讼袁世凯鼠质虎皮而凶猛成性，卖康谭玩宣帝起家成气候，断不可与狐谋皮而力主北伐，风骨智术更过锷，岂袁能胁之，杨孙得动之哉”！祖则立起浮白，谢老教授“何洞察我兄弟积屈沉冤，不啻若是其口出也”！口哽目湿润，激情早动乎中矣。探知执壶人方与本院出纳李园詠雪有缟綦相乐之旧而志好文史，掀髯操无锡土腔云：“子非凡品，且将为李园快婿格。予述此段公案，盖尝查洪宪称帝前后，不闻燮和公有拥袁复帝一言一行之微与新贵春风疾马之适，筹安六子实只三人。”陶菊隐何得顺蒋陈宣传胃口，据《时报》昙花一现之列名为实档而希旨写《六君子传》专书？恨战乱不及翻史档，子异日傥有意乎”！绍起“唯唯”，缓步中堂，出纸笔写“一席豪谈破积疑，祖龛目注动遐思，他年定借如椽笔，重订鸱鸮救乱诗”献泉师，传座叹赏。默存师亦起握手愿订交，云“方从昆明绕道省父，明后日返沪省母”。三岳祖遽忘之乎？祖掀髯笑曰：“诚老不更事矣”。又补述“月前国师西迁前，全校举行论文赛”，题为“仁者必有勇论”。绍东交头卷，得头名，得奖金银饼15圆。子泉教授来辞行特告“快婿头卷高出亚卷分甚远，闻与同寝室十一人赌一诵近三千字（实2740字）长文过背而轰动校内外。老夫亦惊叹不已，异日必成大家”云云。祖甚喜，呼三姨奶罗取案头新到信缄三封来：一廖世承发自新化，一唐生智发自长沙东乡，另忘人出处。云“老朽患神经官能症，近头痛增剧。前来处平平者草率复过，此等处须稍讲究，烦代庖”。以后寒暑假与夫人同往李园，率以为常，计凡代复何健、陶峙岳、薛岳、杨度、陈浴新、谭笃余、赵敏学、阮乐真等军政学界名人者多。来信多为岁时问安应节语，回笺送览即投邮，须另增语者，祖先于来信末说明，亦照复投箱。祖信绍专，从未篡易一字。四六年秋（？）谭笃余柩由民船运归，祖面述谭生平及彼此交往概况，嘱撰书挽联立命价（槽门看守梁伯实）送去。撰稿“允推一代理商理财理饷之才，岂惟企业世家，文章华国；与有四十年同乡同学同僚之谊，忍看客中载骨，江上招魂”！祖未易一字即命书写。遍翻继叔此集，凡绍捉刀书稿，外来人稿概未载明，斯集多所挂漏，亦见卓老之大，不屑如齐人自吹所交尽富贵显者以骄人也。

　　卓老之大，尤在一生执着不移，抱住个“真”字做去。幼读儒书，信孔学真，守孔孟之言真，严夷夏之防真，民族自尊自豪感真，故与乃兄燮和公首倡“黄汉会”排满真，为排满而专志渡日学武谋发难真，为发难回湘赴桂专办军校培训将校真，率学生诸侄赴淞沪力赞乃兄北上讨袁真。唯其真，故处富贵而不淫，身为光复军司令部总参、渠帅，与士兵同食饮，卧起操练，精制器械，不知有显赫之威与声色犬马之娱。唯其真，故临威武而不懼，方项城逼溥仪孙黄下野，炙手威服百寮，泡制民意拥袁立宪响彻云宵时，独不闻李园三将军（燮和公任高参、卓老任陆军参谋、侄大倬在海军部）有“嘤其”之应。唯其真，故甘贫贱而不移，后蜷居李园，以祖产多外赠三姊贫亲，所余不给一家衣食之需，退傭仆灌园圃葛巾野服蔬食安步，愉愉如也。客不分官商农工贵贱，来必真诚接待，款酒茗，拉家常，去必外送槽门再楫而后退。兰田当抗日之初，长沙一火，学校商贾蜂拥云集，号“小南京”。附近梁刘谭地方宗派势力争镇长肥缺，常相持不下。各常送厚礼上门听卓老一言拍板，卓老柜受分文，为函邀省县来人共商定调。后派争愈烈，各分拜绍岳丈及卓老于庭，强请侄康甫出山掌政，又兼请三叔卓老出一言以速驾息争也。嗤彼浅人，妄料君子，夫以彼竹林率性之真，区区腐鼠安能移鸳雏所守之万一哉！其尤难能可贵者：李园自先人春轩公营茶叶发家建院，广置田土山林，到土改前夕，一门出三将军。李园偌大家庭，成员之获保全而有口碑之载道，岂故之细哉？抑岂唯抗日前后从安化，兰田监狱保几名地下共产党员进步人士（含绍）而已哉。六三年冬农村经济渐转活，绍亲接康甫丈来扶胜老家度岁。原槽门看守梁伯实、佃农瓦亭谭某、四甲守坟蒋某、佣妇多人先后来献生干鱼肉鸡瓶酒，绍家七口得兼润枯腹焉。闻兰田各界头面人礼拜三叔祖者益多，彼贤竹林一生躬自薄而厚施于人，来呼庚癸者，冤屈者，谋一技之借者，善后之图者，来必接，求必应，或乞诸邻，或遗之扎，莫不惴惴焉来，欣欣然去，其身教恩施之感召沾润人者深也。
客冬卓老季嗣兴继叔持乃父《知止轩随录》稿示我，以素近公知公深，嘱以言弁诸端。目注公及燮和公戎装遗照，当日在李园正堂侍公及廖钱三师于座侑觞赋诗之史，轴又蓦然宛然展现到眼前。隙驹不饶，卓廖钱三老墓木早拱，默存师寡秋奉书，秘书代复“住院昏危”，旋见报电亦登鬼箓，已至可慨也！泉师许我“大家”，尚虚师望，独就所闻见缕述筹安一段公案，绍常耿耿在怀。十年前翻遍辛亥革命史料近百种，写就《重评李燮和》，首先刊载《湖南师大学报》，对外部发难，旋引辽宁社编《民国将领录》共鸣与湖南史学界回响，今涟源市已认定燮和公为首要纪念人物。此则差可告慰泉下耳。谨拉杂述琐琐，寄继叔塞责云云。

　　编者注：
1、詠雪即麓松。
2、子泉、钟书父子。即我国近代著名国学大师钱基博、钱钟书。钟书字默存。

　　《文史拾遗》2000年第三期
总第四十一期转载
湖南省文史研究馆主办
1999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