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致李举民(兴继)信
继叔尊前:
提起笔来,百感交集,真不知从何谈起?不过假如吾叔不健忘,或当忆及孩提时代的小同伴□□熙侄?记得1945年自兰田分手时,我们都是无知的小孩子,当时吾叔依稀仍念小学,侄亦不过刚入初中,屈指而今业已整整十七个年头,□□十七年岁月能说不长?
前自姑父处拜读来鸿,方知祖父已于两年前逝世,遥念他老人家慈祥仁爱,但忧患一生,临终犹念在外飘泊的家人,而我们则少小离家,不曾尽丝毫孝道,真令我等为子孙者愧不自容,唯恭祈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安息,侄已于五年前大学毕业,现在此地继续进修,唯只身流落异邦,不胜孤寂,故常有乡归之念,姑母住宅离侄处不远,故暇时常去拜候他们。近几年来,因生活不太如意,家父母都渐苍老了,大妹永宁已于两年前高中毕业,现已和一工程师订婚,离家后侄又多了一个小妹,现年十三岁,仍在念书,侄亦已于年前与三甲梁家中之一女孩订婚,或将于年内完婚,善哥已有三个女孩一个男孩,一家六口生活尚可,八伯兴豪一家七口,负担较重,但忠建已入大学,毕业后当可分担部分家务,忠琦哥亦已三男一女,生活尚可,永姐,郁华姐,德娴姐都已结婚,其中八姐夫亦在此间留学,还有九姑楚英亦已结婚,总之海外家人均好,勿念,唯愿吾叔保重,前祖父之丧事多承四伯父赐助,不胜感激之至,请代为致意,余再谈。
敬祝康乐
二位祖母、四伯父母及其他亲长均此叩安
熙侄敬上
1962年9月24日
之二:
致李举民信
举民叔:
从姑父处转来您的信,读后真不胜感慨之至,记得我们自儿时相别,屈指不觉已二十七个寒暑,如今我们都是儿女成群的中年人了,和您们一样,我们也有了一男一女,儿孝伦今年已经五岁,现已入学,女凯伦下月初将满周岁,现正在呀呀学语,两个孩子均尚健康活泼(附上照片),想必两位堂弟妹一定也都很可爱,下次回信时亦盼附上近照。
这二十多年来,无论国家,家庭及我们个人都变迁很大,当然最令人兴奋的是看着祖国由过去支离破碎的局面,一跃而成为将执世界牛耳的一等强国,这是我们身在海外的侨胞们有史以来最引为荣耀的事,但是我们都知道,祖国今天的强大,事情并不偶然,都是全国人民多年坚苦卓绝的成果,对祖国的建设,我们没有尽到一点力量,这也是我们最感惭愧的,对于近年来国际上的发展及国内情形,我们一直都很关心,去年夏天,祖国参加加拿大的国际商展,我们特别专程去参观,眼看到自己国家生产的各种现代产品,如机械、电器、长江大桥的特照等,真使我们叹为观止,这一切和我儿时记忆中的景象,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尤其当我看了祖国制造的电脑(我是学电脑的),更是令我高兴,当时我拍了几张照片留作纪念,最近来纽约表演的洗泊杂技团,我们也去看了,节目之精彩,真使美国观众大开眼界,像这类的文化交流,在中美两国人民的情谊上,具有很有效的催化作用,这都是我们侨胞今后更所欣见的,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分离,使我们由孩提步入了中年,当年的中年人,自然也都老矣,记得1962年,初闻公公去世的消息,我们都很悲恸,好在两位祖母都高年健在,其他亲人也都平安,我们都很高兴,多年的隔绝,我的乡思殷切,我们真盼有一天能亲睹祖国伟大的建设成果,您信中提及伯母(忠善母亲)年老体弱,我将辗转告诉善哥,三、四、五、六姑母,我对她们的记忆都仍清晰,尤其六姑,记得当年她对我最好,和光姑爷为人和善可亲,梁家五姑爷好像是浙大电机系毕业,想必他对祖国工业方面的建设一定曾出过力,四伯父仍健在,我们都高兴,总之,有机会,请代为问候所有亲人,我于年前来此,先习法律,后转攻电脑,也曾经过一段艰苦的奋斗,如今总算有了初安的局面,现在我在一个公立学院担任电脑系主任,一切尚称安定,内人也是兰田人,是三甲梁化中先生的女儿,家父母都已年逾花甲,但均尚称康健勿念,曾家姑父母来美已久,姑父将于今暑退休,我们因东西远隔,很少见面,但常通电话联络,有暇请常来信。
侄樱英忠熙(携)凯伦孝伦敬上
1973年2月15日
之三:
致李举民信(摘录)
随着祖国的强大,故乡兰田想必更是大非昔日可比了,记忆中的光明山李园本即山明水秀,今天当然是更壮丽可爱了,真渴望能见到故乡的片鳞只角,最近我们向驻联合国的祖国代表团借来了一些祖国的景片,在附近几间大学循环展览,长江大桥的雄伟,西藏公路的伟大,真令人欣喜自豪,还有上星期,此间一全国性的广播电台,以一个小时又半的时间,播出了沈阳杂技团全部节目,观众超过一千万人,这对中美人民间的友谊更有增进,总之,身在海外,心系祖国。
1973年4月20日
之四:
致李举民信
继叔婶尊前:
又久未问候,但祈阖府安康为祷,侄之回国事,真可谓久雷不雨,一拖好几年,想必大家都望穿秋水不胜失望,但至今天,总算返国有期了,我们已决定六月十九日自纽约起程,二十一日抵香港,随即乘火车再赴广州,至于返抵国门后之一切行程则由有关单位排定,因此何日抵长沙,侄仍不知也,但到广州得悉详情后再向您函告。
我们这次系应政府之邀携眷回国讲学,主要服务地点将在上海,但我们会去兰田探亲,并前往桂林、北京及沪杭一带旅游,当然我们更会来长沙探望您,届时亦请通知兴藻叔。
于收此信时,我们可能已在途中,鹄候了卅年之回国之行即将实现,久别之亲友即将重聚,国爱乡思及亲情交织,内心的喜悦实难言喻。一切面谈。
敬祝
安康!
侄忠熙敬上
八〇、六、十
之五:
致李举民信
继叔婶尊前:
这次回国讲学探亲,在家乡的那几天,承吾叔多方筹划奔走,并亲自领侄等回乡,致远近亲友都能先后会晤叙谈,内心之感激何可言语。自七月五日长沙拜别飞京,七日间,除游长城、故宫、颐和园外,并由四机部各首长接见餐宴,还作了一个专题讲演,十二日抵沪,洋长十里,黄埔外滩,毕竟不同凡响,十六日举家迁入嘉定迎园宾馆,当日下午即开始讲学,学员五十余人,来自全国各地,一周来,上下反映极佳,并已谈及下次回国之计划。侄这次讲学,预订九月中结束,但家眷已决定八月四日由沪赴港,九日再由港经朝鲜返美。
想侄少小离家,替经卅四个寒暑,今日风尘万里,携眷还乡,欣见多难的祖国,虽经十载逆潮之冲击,现又振奋起来,在新领导下,以无比的信心,迈向四个现代化的坦途,待下次再回国时,想必祖国又将是一片新景象。
在省里时,叔我虽每日见面,但一直无机会促膝畅叙,原有经湘粤出境之计划,但由于讲学内容繁重,恐难如愿,故此叔有机会来沪一聚,为侄所至望也,盼尽速复示。明日将赴杭州,匆此搁笔。
熙侄上
七、二十五(80年)
之六:
致李举民信
继叔婶:(摘录)
随着时光流逝,我们这对少年叔侄,都已年逾花甲,能不憾岁月之无情?长我们者,都已渐凋谢,能不恨世事之无奈?走笔至此,使我不禁忆起一件往事。当年逃抵台湾不久,曾收到祖父的最后一封手书:晚景虽好,已近黄昏,修补有数,夫复何言?□□这不正是叔我即将临到的心情写照?可幸后辈们都已长成,让我们在此为他们的人生坦途祝福吧!孝伦现在台湾工作,凯伦因绩优入国家金融机构服务,她颇胜愉快,永宁之长女在台湾亦考入美国国际电话公司,前年来美受训,曾来我家小住,据告因业务关系,她亦常去国内出差。忠善哥嫂均已退休,我们常通电话,盈子常与您通讯,想德娴姐在美过世等事都已相闻。
八十年代,我先后回国十四次,对中央部会、省市学校予我之热情接待,非常感谢。因接触多了,与当时之江泽民部长渐有了私交,记得八五年在北京,我们相互邀宴,并合影留念,我早拟寄回一张,您如无不便随函寄上。我三返故园,每次都与吾叔同往,我那种近乡情怯之心情,及涟源领导与六姑勃叔等亲长之热烈款待和亲切欢叙,真将终身难忘。有机会请代我向他们致意。还有我那位同窗纶宪兄无恙否?最令我怀念的是我们在湘江(注)那有似剪烛西窗,共话巴山夜雨之情境何时能再?再过两年我亦拟退休,退休后何去何从,颇费周章,落叶归根是我构想之一。
继叔您知道我的毛病,平常举笔千钧,侭有万语千言,亦白纸难以成书,为兴之所至,又下笔不可自休,三张五页没完没了,现夜已深,我就此搁笔,下次再谈。
报载长沙新年大雪纷飞,自古瑞雪应丰年,今秋丰收可预期也。今年美东寒冬,今日气温突降到零下,顿时天云变色,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撩窗外望,竟已积盈五寸。
谨此 敬祝 新年安康 侄忠熙叩上
九五、一、五
注:此处□湘江□指长沙湘江宾馆。
之七:
致李举民信
举民叔尊前:
热闹的龙年,也就那么悄悄地过了,可是对我家而言,这一年确有几件可以记述的事,依序而言:五月中,女儿凯伦自哥伦比亚大学取得商学硕士(MBA),並顺利在纽约一家投资银行谋得职务,已工作半年了,十月初,我们应邀去英国参加了儿子孝伦的婚礼。为他的婚姻,我们曾颇费周章,当年鼓励他去重庆及台湾,原望能在当地找位同胞姑娘,以继承我华夏的纯正道统,没想他却台北遇到一位英籍女士,不过这女孩热爱中华文化;在台湾学了一口流利的国语,而且为了完成她修读的中国文学论文,她已不止一次去北京,他们的结合只能解说是所谓的缘分吧,其实他们为我李园注入新血,又何当不是件好事?婚后,他们已返回俄州工作岗位,时间也真快,樱英的服装店,记得当时,为了开张,还忙了一阵,那都好像昨日的事,没想转瞬间已近十五载,她多年辛苦,如今也算是功德圆满地於去年底结束了营业,欣然加入了退休行列,只是我们现在都整天闲散,还真不自在,尤其孩子们都已翅硬离巢,两老守著偌大的空屋,每不勝寂寥,好在有了一个孙女,她是儿子两年多前,自台湾带回来的当地纯种,娇小伶俐,且柔顺乖巧,格外令人怜爱,有她成天绕膝,确凭添我们两老不少生活情趣。
至於个人,自四年前退休以来,除了读写及运动外其他乏善可陈,只是去秋的欧行颇有点感想:在荷比德法旅程中的大客车上,除了另一对澳州的华侨夫妇,其他全是去自大陆的游客,看到那么多大陆同胞,今天有能力自费去欧洲旅行,较之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回国讲课时所见的一穷二白的光景,不可同日而语,这应是改革开放的成果,乃一件令人振奋之事。
想在康州一住,屈指已三十几个年头,此间四季分明,那仲秋时节的红枫,更令人迷恋;只是冬天嫌长,尤其今年,不但天寒地冻,而且连番风雪,每积雪盈尺,看苍茫大地,寥廓江天,银冰凯雪,美则美矣,但对有陈年胃疾者,却似一种煎熬,这封信就是书於病塌。
这次生病,一拖四五个月,确料所未及,想个人的健康,真已大不如前,从去秋自欧洲回来,就一直不适,先是胃痛,随之血糖与血压升高,后来竟终日惶惶,尽夜不能成眠,经当地诊治不得要领;乃远去纽约住院治疗,经诊断得悉患有中度忧郁症,现在虽渐好转,但整天足不出户,囿困於斗室桌椅床一塌间,久而久之,精神不郁闷也难矣,如此恶性循环,何时而可止?据医云:如得一知已,向其尽吐心中块累,乃治疗忧郁症道门之一,想叔我自幼同成长,见面时又无所不谈,知我者,舍叔更其谁哉?走笔至此,不竟忆起了八零年首次回国讲学时,邀叔共宿长沙湘江宾馆的往事,是夜也,窗外雨铃风铎,我们促膝,谈到夜半灯花落,三十年乡关麈土,儿时玩伴,均已两鬓飞霜,如今弹指又是二十年飞逝,叔我都已是坐六望七之人,再不相聚聚更何所待?因此,我竭诚邀请吾叔来美一游,至於签证所需,如生活保证等文件,自将随后寄来,亦望儘速申请证照,並盼早日成行,以再偿我们叔侄湘江夜雨,促膝长谈之宿愿。
谨此 敬祝 阔府安康
侄忠熙拜
2001年4月7日
之八:
致李举民信
继叔婶尊前:
回来已两个多月了,除了一通电话,到现在才写书信,真是罪过,其实这封信,回来后就开始写,可是拖到现在才落款付邮,想必早就有人在暗自骂我了,我深知个人生来就有个致命的短处,那就是一个拖字,几十年来,真不知拖淡了多少友爱亲情,谨此深为我拖的罪过致歉!
在省里,与叔婶及弟妹们欢乐相聚,这还是多年来的第一次,实在难得,记得上次回来,他们还是小孩,而今红妹清弟都已嫁娶,南岳婉约有致,将来定是位贤媳,静思聪颖可爱如一方璞玉,当顺性培琢之,来信请勿忘她的照片,源弟敦厚应勉其敬业,其实我对 婶母最为敬佩,想她几十年来勤俭持家,对吾 叔默默全心奉献,今 叔著作有成,婶功不可没也。
我们张家界之游颇堪回味,但亦有些许遗憾,该地虽美如仙境,毕竟时界仲秋,又遇凄朦细雨,不禁凭添了几分寒意,再加上自己本就是单薄一病身,万般无奈,只好意兴阑珊,缩短行程,束装改道,登上回蓝田老家探亲之途,对曾是我们度过快乐童年的,那幢光明山麓的故宅桃李之芳园,想必你我都是毕生难以忘怀的,但犹忆八○年我们初度还乡时,寻寻觅觅间,却再也找不到那座曾拥有苍松翠柏及花木扶疏之宅第,茫茫然环顾四周,只见麓上山峦依旧,而故园已渺,睹此情景,那刻心头所产生的乡归梦碎之感,至今仍却无奈,当时就悄然为叔留下一首诗:
少年叔侄手足情,卅载关山隔音尘;万里归来乡梦碎,琼楼苍柏两无存。您读了也只黯然无语,弹指转瞬二十年,也许大家都淡忘了,不过这次回乡则景象大不相同了,不想小小蓝田镇,也居然楼高路阔,一变而成为涟源市了,这当然是开放政策之所赐,但不巧正巧的是:一栋全新八层且装有电梯的市府大楼,即建筑在当年李园的旧址上,以李园昔日的好风水是应可大展将来涟源市政鸿图的,建树乡里扩展市政,当然是值得赞颂,于是在涟源市长的宴席上,大家干杯,宾主尽欢,但我心里暗想:在这块李园旧址的地上,究竟谁是宾?谁是主?不过无论是李园的土地或子弟,若能继往开来,为国家民族再作出贡献,我们都是引以为傲的。
睽违了十年的上海,市容新貌,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是浦东,高楼云耸,锦道环江,其气魄之雄伟与规划之美致,比之欧美各大名城毫不逊色。
回程路过台湾,眼见震后灾区,仍满目疮痍,想台湾当局,号称均富进步,但救灾不力,很多灾民仍无助堪怜,这或许是独夫暴政败行所触犯之天怒,但百姓何辜?离台前,挤出两天时间前往金门,并乘轮渡去烈屿上林村,参观那座我们于四十年前在小金门服役时,修筑完成之二四○口径大炮阵地,一位年轻排长,将该砲之简历娓娓道来,却使我这位老排长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在炮火下冒死赶修阵地的情景。
经台时及回美后,各地亲友都问及对那边的观感,这使我想起在张家界旅游时邂逅的一群台籍同胞,正巧他们也刚离北京经重庆过三峡来到湖南,言谈中,对一路见闻,都异口同声地叹曰:没想到这边会有这么伟大,其实这边想不到的伟大事物还多呢,政府当局真该鼓励甚至邀请台籍人士多去内地参观旅游,以逐渐消弭台胞受李登辉所感染的夜郎心态。
这次回国,京渝湘沪以至台湾金门,一路行来,不但饱览了国内各地飞跃的进步,也深切体验了温馨的亲情友爱,十二月底又看到了澳门的回归,只是台湾政局仍然混乱,而我个人,万里归来一病身,健康远不如前。于是,我确有所感慨,那就是:祖国在飞跃,港澳已回归,台湾须统一,自身渐衰老,回顾我们这一生,生于烽火,长于战乱,眼睁睁看着国土支离破碎,几被瓜分,民族流徙奔迁,濒临沦亡,但曾几何时,我们又亲睹自己的国家,由败亡而胜利,由内乱而一统,由贫乏而小康,而今,更由落后而跃升为能执世界牛耳之强邦,吾辈内心能不振奋?所憾的是台岛仍为独夫李某所控制,真盼政府能采有效行动,尽早促成祖国圣疆的完整,所以现在有生之年,我仍有一个殷切的期盼那就是:
香港九七回祖国,澳门今日归宗邦;花甲童子屈指算,余年应可迎台湾。余年如能亲睹祖国统一,那真是朝闻道,夕死无憾矣。对了,花甲童子是我另一笔名。
周前此间气温骤降,接踵两场盈呎大雪,一个生在湖南长在台湾的我,对美国东北的寒冬是越来越不适应了,又拜这酷寒所赐,我得了支气管炎,竞日低烧干咳,好不难受。忆当初英年来美,竞业奋发,转瞬三十年尘土,落得花甲一病躯,想如今枯枝叶黄,可是根又归何处?这是我近年来一直在思量的问题。春节即届,但愿此信能赶上拜年。
谨此敬祝 龙岁安康
忠熙上 二千年一月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