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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翼教丛编》看叶德辉的学术思想
作者:张晶萍
【摘要】湖南维新运动时的新旧之争,不仅是一场政治立场之争,也是一场学术文化之争。从《翼教丛编》及叶德辉其它的学术活动与主张来看,其反对变法,在学术文化上至少有三个原因:其一,出于保守传统文化的立场;其二,经学研究中的汉学取向,使他不能同意维新派的一些主张,如蔑视训诂、追求大义等;其三,从古文经学的角度出发,叶德辉崇《左传》斥《公羊》,不同意新派人士对公羊学的鼓吹。这些主张自有其学理的根据,但他反对维新变法,逆历史潮流而动,仍然是要批判的。

  叶德辉(1864—1927),字焕彬,号郋园,又号直山,祖籍江苏吴县,后迁居湖南长沙,遂占籍长沙(一说湘潭)。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叶德辉是著名的守旧派、顽固派,一生几乎始终处在进步运动的对立面,逆历史潮流而动,政治思想自不足道。然而,叶同时又是清末民初的文化名人,湖南当时最大的藏书家,全国著名的版本目录学家、经学家、文字学家,著述繁多,在学术上影响很大。20世纪40年代,湖南著名学者李肖聃在著《湘学略》时,特辟《郋园学略》一章,对叶德辉的学术成就作了高度评价:“论者谓湘州年以来,文儒相望,而甄微广术,孤诣致精,撰集穷乎众流,徒人及于域外,未有若先生者也。”因此,在清末民初的湖南乃至于全国的学术发展史上,叶德辉自有其一席之地。而叶德辉一生的经历、思想的变迁,又是近代中国中西之争、新旧之争、政治与学术纠缠不休的一个缩影。对叶德辉的研究,有助于今人更好地理解近代文化的变迁,完整地把握湖湘文化精神。

    全面总结叶德辉的学术成就,非一篇文章所能,也非作者学力所及。本文仅以《翼教丛编》为中心,同时联系叶德辉在此前后的学术活动与学术主张,对叶德辉的学术思想作些探讨。

    众所周知,叶德辉以顽固守旧著称于时。戊戌维新变法时期,湖南巡抚陈宝箴、湖南学政江标、徐仁铸等人大力推行新政,唐才常等先后创办《湘学报》、《湘报》,讲究中西有用诸学,开风气、拓闻见,宣传变法主张。梁启超来湘主持时务学堂,以《公羊春秋》、《孟子》教授学生,宣传康有为的今文经学,宣讲民权、平等、公法等,为维新变法大造舆论。这引起了一批守旧人士的攻击,而叶德辉正是其中代表之一。他不仅摇唇鼓舌,抨击新政,还将守旧人士的反对维新的文章、言论,假王先谦的学生、平江苏舆之名刊行流布,题名为《翼教丛编》。“翼教”者,即翼圣经、复名教、正人心之谓也。戊戌政变之后,叶德辉又编纂《觉迷要录》,俨然成了守旧教的功臣,于是名动天下。在赢得旧派人士的钦佩的同时,成为新派人士眼中顽固守旧的典型。

    对于这段历史,以往的学者多半是从政治意识形态的角度立论,认为王先谦、叶德辉等人是假学术之名,行反变法之实,着眼点在于“假”之上,而对于他们所“假”之学术本身不甚措意。叶德辉反变法的政治立场自不待言,前辈学者的见解诚为不刊之论。笔者想在此基础,从学术的角度对这场争论重新加以透视,以期获得对维新变法运动的多层次的理解,把握叶德辉的思想逻辑。

    一  保守的文化立场

    为什么要反对维新变法?首先当然是出于维持君主专制制度的政治立场。这是不容置疑的。但值得人们注意的是,在此之外,叶德辉自己还有一个解释,即他在《与俞恪士观察书》中所言:“人之攻康、梁者,大都攻其民权、平等、改制耳,鄙人以为康、梁之谬,尤在于合种、通教诸说。”这表明,叶德辉的反变法,更深层的原因还在于保守的学术文化立场,是一种对儒家文化前景的焦虑所使然,乃不得不然也。这就是:惟恐变法以夷变夏导致孔教的衰坏,最终教亡而国亦亡。世运之兴衰,取决于学术;学术不正,焉足以经世?而康梁今文经学以经术喻政事,倡言改制,倡言通教,变乱儒学,正是这种“不正”之学术。故□□力争,以黜异教扶孔氏为己任,以至于表示“鄙人一日在湘,一日必拒之,赴汤蹈火,有所不顾”。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民族文化本位思想,或者说保守思想。

    传统儒学认为,孔子之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乃乾坤所系。叶德辉正是由此出发,反复论证孔教乃中国文化的内核,是中国人的精神命脉;同时,力辩孔教优于西教,反对通教合种之说。

    他说:“生民不可一日无教,教不可一日无学,学不可一日无经。”以儒为学、尊孔崇经是中国的传统。“周秦以前,风气浑噩,而虞廷选举,犹且敷奏以言,明试以功,二者递相考核,何论三代以下乎?”至汉以后,道术统乎圣统,群儒宗于孔氏。两汉以五经立学,师儒传授,门户纷争,被班固讥其“禄利之路使然”。但班固之言,只是针对某些以曲学阿世之儒而言的。汉世并不缺乏真心崇儒之人。“自宣帝年十八受《诗》《论语》《孝经》,疏广以经学授皇太子,其后如明德马后、孝和邓后,皆通晓经术,以佐内治,此亦岂为考试而习耶?又汉室诸儒,生住于群经未立博士之前,转相授受,沿及后世,儒风大昌。”至六朝之时,风气浮靡,“南北犹有儒宗”;唐时崇尚词赋,“通经之儒亦且项背相望。甚至开元中以《老子》命题取士,卒不能夺尼山之席。”孔教已成为士大夫安身立命之根基,是人心所系;同时,孔教也是普遍百姓的信仰,“虽不识字之农夫牧竖、妇人幼子,无不有‘孔子’二字横于胸臆间。”

    孔教之所以是圣教,就在于与其他学说相比,它游文六艺之中,留意仁义之际,得道最大。“孔子之道如日月之经天,江河之行地”,“孔教之大,与天地参,其教不待传而自传”,故而能成为中国文教之宗。从中国文化的历史来看,最古者是巫;其后有黄老之道。孔子之学出于老氏,但青出于蓝,冰寒于水,孔教大于道教。周秦间有诸子百家,其中只有杨、墨两派是出于老氏,余皆七十子之支流余裔。诸子之学背周改制,是异端,故渐为圣教所灭。“杨氏为我,自孟子辟之之后,其学久已失传。老氏清净无为,惟西汉颇著其效,魏晋以降,虽有崇尚之人,而其间拒之尤力者,唐则有韩氏,宋则有朱氏,是以至今其学不行。”

    至于中西文化之间孰优孰劣,叶德辉也有不同于时人的见解。他说:“自来中国之士,攻彼教者失之诬,尊彼教者失之媚。故谓西人无伦理者浅儒也,谓西教胜孔教谬种也,果其有伦理,则必有孔教。”这种态度是他所不能满意的。“用夏变夷,则必入穴以探虎;援儒入墨,则将买椟以还珠”。唯有深入中西文化之底蕴,才能做出判断。在叶德辉看来,泰西之学原不过是诸子之学的流风余绪。“墨氏兼爱,是以爱无差等,施由亲始,此佛氏平等、基督爱异类之说之所出也。若其攻守战备之术,声光气化之学,实为西学之根荄。”至于老氏之学,“其入夷狄而为浮屠也,又变而为释。……今西域海西诸教,若回回,若天方,若天主,若耶稣,又本释氏之支流余裔,各以其一鳞一爪,纵横于五大洲之间。盖天下古今之教,未有大于道教者”。圣人之教先以人伦,而以神道辅其不及;耶稣之教先慑之以鬼神,而又专主一祀,抑伦理于后。”孔教有忠君之义,西教则不及知也。孔教不待传而自传,潜移默化,深入人心,使中人不读孔氏之书而知有孔子,行之三千年,未尝以兵力从事。而西教之传则借自最强之兵力;甚至藉西医传教,故能蔓延于五洲,浸淫于亚洲之内。但以兵力传教,势必难久。“孔子与耶稣孰得孰失,西国通儒犹且能辨之,将来西教即行于东方,亦不过释、老而已,何必为孔教过虑,并中西一谈乎?”他相信孔教必将会“潜移默运,扫荡异教于不觉”;“孔教为天理人心之至公,将来必大行于东西文明之国,而其精意所构,则有以辉光而日新。”

    西方文化凭借其坚船利炮,涌入中国大门;又以其各种各样的奇技淫巧,给国人以深刻的印象。在此器物文化的传输过程中,西教(泰西之学),也挟其长技争胜于中华,将其宗教、价值观念、政治思想等输出到中国,使中西之教呈现出强弱之分。可以说,叶德辉是中国近代史上较早地认识到西方文化侵略的危险的,感觉到西方文化在“力”的方面的优势。但他从传统的夷夏之辨的角度出发,坚持中国文化的优越性,反对由此而鼓吹西教优于孔教,力主夷夏之防不可破、合种通教之说不可行。“近世时务之士,必欲破夷夏之防,合中外之教,此则鄙见断断不能苟同者。”所谓夷夏之分,不是以力之强弱而定,而是根据它的教化。“夫《春秋》之所谓‘夷狄’者,以其异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教也;今世之所谓‘夷狄’,则有黑、白、红、棕之别而同教耳。”力之强弱不能分教之文野。“若以国之强弱、大小,定中外、夷夏之局,则春秋时周德衰矣,何以存天王之名?鲁之弱小远于吴、楚,何以孔子曰‘我鲁’?此理易明,无烦剖辨。尧、舜、禹、汤、文、武之教,周公成之,孔子大之,三代以下,异教之为圣教渐灭者,不可殚述。”西教之力强于我,并不改其教“夷”之本色。因此,“藉保护圣教之名,以合外教者,巧言也”。通教只能是由西通中,谓之“用夏变夷”;若“自我通之,谓之开门揖盗,此中界限,持之不可不坚”。从中国文化的发展历程来看,叶德辉的见解似乎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中国古代,“夷狄”挟武力入主中原、却不得不为更为先进的华夏文化所化的事屡见不鲜,如五胡十六国推行儒学、北魏的汉化改革,元、清的汉化。华夏农耕民族在为周边的夷狄所征服之时,却能凭借先进的文化最终将征服者征服。但叶德辉的致命弱点在于,他面临的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泰西之学决非历史上的夷狄所能比。

    由力之强弱与教之文野的分辨出发,叶德辉坚持文化的优先性,不赞同保国以存教、国强而教自存的观点,认为孔教之存亡并不系于国之强弱与否(换言之,国存也可能教亡,国强也可能教弱),而取决于政治制度,“大抵地球之世,君主兴则孔教昌;民主兴则耶教盛”。故要保教得先保君主制度,而维新派倡言改制必将导致孔教的衰亡、西教的长驱直入,这是他万万不肯接受的。由此可见,保教才是叶德辉反对变法的根本原因。

    在叶德辉看来,孔教乃人心所系;而士大夫又是孔教所系。然而,孔教所面临的困境以及士大夫们的作为使他忧心焦虑:“今日学术溃裂甚矣。战国之世,患在杨、墨,孟子辟之;八代以降,患在佛老,韩子、朱子辟之。今日之世,患在摩西,无人辟之,且从而韪之,以至异说横流,谬论蜂午,衣冠世族,廉耻道亡。我生不辰,吾为此惧,岂有丝毫意气于其间哉?”

    叶德辉维护孔教的正统地位,排斥西学、新学,似乎不识时务,但有其自身的内在逻辑。正如罗志田先生所指出的,叶德辉是个旧中有新的人物。他的“新”的一面的言论也很多,如“忧时之君子,未有不知法之宜变者,惟是朝廷不言而草茅言之,未免近于乱政”,“古今无百年不变之学”,“夫不通古今,不得谓之士,不识时务,不得谓之俊杰”,“今之视西艺若仇雠者,一孔之儒也”。但如何变、变什么,叶德辉自有不同的见解。在某种程度上,他是个“中体西用”论者,主张学习西方的技艺,“中国欲图自强,断非振兴制造不可”。至于其他方面,要么不是关键,如一些人主张的变法先变服,乃“昧本之谈”;要么是不能变的立国之本,特别是文教方面。如果说,维新派主要是从救亡图存的角度出发,宣传不变法将亡国的话,那么,叶德辉更多的是着眼于中国文化的前途来反对通教合种之说,反对伸民权、开民智,但对变法、对西学不是全然反对。这种变法、这种对西教的吸收都只能是在坚持以孔教为宗的前提下进行。当内部变法变乱孔教、外部文化入侵威胁到孔教地位之时,他便采取了一种森严壁垒的对策,从而显示出不合时宜的强烈的保守性。这是特定语境下的一种可以理解的反应。正如叶德辉自己所言:“人持异教也愈坚,则人之护教也愈力。西人之言曰‘争自存’,理固然也。”叶德辉的这些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开近代文化民族主义之先河。

    二 崇汉学而尚朱子的经学取向

    叶德辉不仅是从保守文化的角度出发反对变法改制,而且也是从维护经学的角度来反对新派言论的。在新旧之争中,经学学派之争也是重要的一个方面。

    叶德辉生长于湖南,就读于岳麓书院,浸淫于湖湘文化之中,深受湖湘文化传统的影响。另一方面,由于祖籍是乾嘉考据学的兴盛之地江苏吴县,家中多藏书,故又继承了三吴汉学之余绪,重视目录版本、文字训诂,在学术上别具一格,而与湘学传统不尽相同。“其平居持论,尝谓崇圣不可以徒致,必首事于通经;通经不可陵节,必循途于识字,而诏后学以所从入,必先于簿录考溯其远流,开示其阃奥。”又说:“为学之道,非识字无以通经,非通经无以治群言之庞杂,使归于雅正。”继承了乾嘉汉学重文字音韵考据的传统,虽以精通目录版本而闻名于世,实际上是以经学家相期许、以通经尊孔为宗旨。

    叶德辉认为,经学的变化与清王朝的盛衰息息相关。他把清代二百年来的经学演变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汉学、宋学并无鸿沟之划;说经之书,未尝显标汉帜;第二纯粹汉学,第三汉学既盛,又分今文、古文;“嘉道之间,刘逢禄得阳湖庄氏之传,以公羊倡今文之学,龚魏为其门人,咸同诸儒遂承其习”。清朝前期,“海内学者,笃志研经,庶几经义明而儒术正,儒术正而人才昌”,“经学之盛,超轶汉唐,上以稽古右文,提倡天下之朴学,下以穷经服古,研求先圣之遗言。康雍乾嘉以来,六艺昌明,儒臣辈出,文章黼黻,歌咏太平”。因经学之发达,才有康乾嘉盛世之出现。“道咸之间,粤逆倡乱,湘军特起,成戡定之功。”之所以能戡定太平天国之乱、成就同治之兴,亦与经学的发展息息相关。“其间柄兵大臣,如胡文忠、曾文正、左文襄以及罗忠节、王壮武诸公,皆以理学名儒,出膺艰巨。文正兼操汉宋之学,遂为近代儒宗。文襄博览群书,务为有用之学,其功业皆本原学术。”这里所说的经学,既包括乾嘉汉学,也包括清代理学。至于清亡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公羊学惑古疑经的流弊,由经学的晦盲最终造成清王朝的灭亡:“刘逢禄、龚自珍、宋翔风倡为今文之学,摭拾西汉残缺之文,欲与许郑争席,至康有为、廖平之徒,肆其邪说,经学晦盲而清社亦因之而屋焉。追原祸始,至今于龚、魏犹有余痛。”他后来在一首诗中说:“公羊肆流毒,经亡国亦亡。祸首两礼部,刘龚扬沸汤。变法托改帛,大义日晦盲。”因此,他所说的“经学”并不包括康梁等人的今文经学,且视后者为对经学的破坏。

    戊戌时期,新派倡导今文经学,主张“经学当求微言大义,勿为考据训诂所困”,惟其如此,才能发挥经学之用(徐仁铸语);又说训诂名物是二千年经学之大蠹(梁启超语),是刘歆伪造,能收小学之益,而不能冒大道之传(康有为语)。叶德辉从古文经学(汉学)的立场出发,一一进行了批驳。

    首先,“微言大义,后世义理之学所本也;名物训诂,后世考据之学所本也,二者不可偏废。盖不通名物训诂,无由得其微言大义。”这是对乾嘉汉学“义理必由考据出”思想的继承。后来在《经学通诂》一书中,他引用《汉书•艺文志》“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之言,提出:“微言已绝,不可复续。”谁要是借“微言”为名,“无端倡为怪诞之论托于公羊,如康有为其人,未有不祸国家害风俗者。故吾不言微言,而言大义”。所谓大义,就是儒家的伦理纲常,“大义虽乖,可以随时匡正,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是之谓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之谓不乖。”大义有存于七十子者,如《论语》;有传于七十子后学者,如诸子百家、汉儒所称引者。后人可通过名物训诂的方式获得。

    其次,考据乃是通经的必要途径,且渊源极早,见于《易》、《孟子》、《中庸》、《公羊》等,非刘歆伪造。《易•文言》释元、亨、利、贞,《系辞》言诸物取卦象,是训诂名物之学出于孔子之口。《孟子》言庠养校效序射之义,是训诂名物之学出于孟子之口。《中庸》言“仁者,人也。义者,宜也”,又言“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是训诂名物之学出于子思之口。《公羊》言“主人习其读而问其传”,何注:“读为经,传谓训诂。”“其文皆在刘歆以前,不知何以目为大蠹,且以为皆出于刘歆。”孔子、孟子、子思等都注重训诂,通过训诂来诠释经义。“夫文字生于训诂,训诂本于声音,此天地自然之机,岂刘歆所能伪造?”

    “声音训诂,乃圣经之舌人。”要通经,必须借助于训诂。既以今文经学派所信的《孟子》、《公羊》而言,也莫不如此。“《孟子》曰:‘庠者养也,校者效也,序者射也。’此三代之学制名义,即在声音训诂之中。”叶德辉还特别指出:“《公羊》为微言大义之所托,其重训诂,尤有明证。”《公羊》隐元年传云:“元者何?君之始年也。”开宗明义即以训诂解经。因此,“六经一日不亡,则声音训诂一日不废,虽不能冒大道之传,断不在焚书之例。”

    从经学发展史看,强调义理的往往流于空疏附会,强调考据的则易流于繁琐。两汉时期如此,清代乾嘉汉学亦是如此。叶德辉承认,考据有破碎之弊,“汉人说‘若稽古’至三万言,宋人言‘格物’连篇累牍,此僻儒之患,至于今日,破碎极矣”。但若因之要将训诂名物废除,“则又不知学术之大小本末也”。考据虽有繁琐破碎之弊,却仍不失为治经之正途、学术之本源。

    至于学术是否有益于世,叶德辉认为取决于学术是虚还是实。凡空谈学术、经济者,同归于无用,未见微言大义之致用,即能胜于考据训诂。“数十年来,学子人才固不必收效于名物训诂,亦未必得力于微言大义。”

    对于这种“治经之正途”的坚持、对汉学的笃守,也体现在他于1915年所写的一部经学史教科书中。当时叶德辉任湖南教育会会长,提倡尊孔读经,并亲自讲授经学史,编写了《经学通诂》作为讲义。该讲义表面上不分汉学,不拘今古,对经学流派均作介绍,实际上有明显的倾向性,盛赞为许、郑之学的乾嘉学者,而将经学的晦盲归结为刘逢禄、龚自珍、宋翔风等人的倡导今文之学以及康有为、廖平之徒的宣扬。在该书中,叶德辉还具体介绍了治经的方法,提出读经要做到五通、六证、四知、十戒。五通即通章句、通校雠、通小学、通大谊、通政事,而“章句为通经第一要义”。六证即以经证经,以史证经、以子证经、以汉人文赋证经、以《说文解字》证经、以汉碑证经。例如,《史记》一书,《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可以证《尚书》,春秋列国世家可以证《尚书》,亦可证《左传》;《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可以证《论语》;《荀孟列传》可以证《孟子》。四知即知源流、知存亡、知体制、知真伪。要求读经者“毋带毛奇龄之口辩,毋蹈王夫之之冥思,毋染龚自珍、魏源之猖狂,无效王闿运之杜撰”。十戒即戒僭妄、戒武断、戒杜撰、戒割判、戒空疏、戒破碎、戒穿凿、戒傅会、戒攘窃、戒党伐。“王充《论衡》,问孔刺孟;刘知几《史通》,疑古惑经;或据寻常文则悬论孔经,或凭传疑古书妄讥圣作”,都是僭妄。王闿运、廖平、康有为“以臆造之空谈,求胜于往哲”,就是杜撰。尤其反对“党伐”:“因门户而水火,因水火而储胥,在野则为笔舌之争,在朝则为朋党之祸。有今古文之争立,遂开新莽篡汉之机;有几复社之呼号,遂以援马阮亡明之券;有清末康有为假托公羊,比附时政,以致新旧相轧,邪说朋兴,亡国咎征,至今为梗。今之倡明正学,有所折衷,读者勿以为犹有异同之见也。”这是他经学研究中汉学取向的集中体现。

    笃守汉学是叶德辉的特点,而崇尚朱子也是他的学术主张之一。他自称“平生颇尚汉学,而独崇朱子”。又表示“最服膺朱子之学,最畏居理学之名”,希望人们笃守宋儒之学,尤其是朱子之学。

    汉宋之争本是清代学术史上的一大焦点。乾嘉诸老不满于宋儒援佛入儒、空谈义理的学风,另标汉帜,以汉儒治经方法为正宗,以重拾汉儒之坠绪为职志,将空谈义理的理学家称为宋学。江藩写《国朝汉学师承记》与《国朝宋学渊源记》,褒汉贬宋;方东树则著《汉学商兑》,揭露汉学的种种弊端。嘉道以后,汉宋调和论渐渐流行。其方法是论证汉学(本来)也讲义理、宋学(本来)也讲考据,并且从事汉学者也开始关注义理问题,如阮元的《释心》、《释性》等;理学家也重视考据,如方东树也承认考据对于寻求义理的重要性,且于考据之学有一定的造诣。叶德辉的尚汉学而崇朱子的思想主张,既受此思潮的影响,又有晚清新旧之争语境下的特殊含义。宋学向被汉学家视为空疏之学。而叶德辉对宋学各派进行了具体分析,提出:“宋学有数派,有精有粗,有虚有实。大抵洛学之传精,永嘉之派粗,朱子之学实,陆子之教虚。精者近道,粗者近侠,实者入理,虚者入禅。上蔡、慈湖,其末流纯归于释,白沙、姚江皆其颓波也,泰州、江右又姚江之颓波矣。永嘉一派,如艮斋、止斋、水心喜谈事功,龙川则流于侠矣。”因而对宋学不能一概而论。当时言性言理,成为风气。“高明者与释氏离合在毫发之间,卑陋者乃以语录空谈导天下之人以不学。”如果仅言性命,“则虽周程张氏,亦将流于异端”。朱子知其弊病,故“救之以主敬,辅之以读书”。因而,“朱子之学不独与陆氏异,亦且与周程张子有异也”。“朱子之教则在《小学》,《小学》之要则在诚敬,而大旨归于辩义利。”“朱子之功在昌明正学,攘斥佛、老。”朱子为宋学之宗。他表示“于宋学之书,独重朱子;于朱子之学,尤重实践。”另一方面,对于朱子之经学,叶德辉颇多非议。朱子之学是建立在四书基础上的,以接孔孟心传。而叶德辉平生不喜孟子书,以为《十三经》当去《孟子》而入《大戴礼记》,特别是反对将《大学》《中庸》两篇从《礼记》中析出,使郑(玄)注沉晦;《中庸》虽从汉志开始已经别行,但终究不能与《论语》相提并论。可见,叶德辉推崇朱子之学,是因为朱子之学乃是一种重视读书、重视躬行践履、修身制行的学问,非其他学派所能比;更主要的是因为朱子在当时维护了儒学的正统性与纯洁性,所谓“昌明正学,攘斥佛、老”。这在以“翼圣教”为己任的叶德辉看来,自然别有深意。

    这种“崇汉学而尚朱子”的思想使叶德辉既反对尊汉抑宋,也反对是宋非汉。他认为顾炎武、江永之学都出于朱子。而惠氏三世治经,惠周惕与顾炎武“当推为有清两巨师”,特别是顾炎武著书无宋无汉,一以实事求是为主,乃是命世大儒。纪昀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于汉宋之学也无轩轾。他说:“近世士大夫,每谓尊汉学斥宋学自纪文达倡之,考《钦定四库全书提要》一书,无论为汉、为宋,其有流弊者,皆一一辨别其是非,而其立词,则曰讲学家,又曰其末流如何,皆沿班志、《隋书》、《崇文总目》之例,其于汉学亦然,并不斥其初祖。乾嘉以后之人,读《提要》不通,致有河间尊汉抑宋之论说。”叶德辉认为,汉宋之争起源于戴东原,横决于江藩,“江著《汉学师承记》《宋学渊源记》二书,左右异同,有乖著书体要。方植之(东树)不平既甚,乃作《汉学商兑》攻之。自后无知之夫斥汉学为左道异端,又或比之洪水猛兽。”对此叶德辉颇为不屑,称之为“谬论”。他反问道:“六经皆汉儒所传,章句训诂,师承可据,名物制度,去古未远,后人才智,即出于汉人之上能废其章句之本而别求一孔门之真迹乎?”在他看来,“许郑之长在通贯经义,程朱之长在敦行践履。苟曲墨守之见与言心言性之辞,皆汉宋学之纷歧,吾辈所当力戒。”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叶德辉反对汉宋之争,他却不主张汉宋调和,“凡事有调停之见,必无是非之心。”“学问之道,可通而不可同。”纪昀只是权衡汉宋之得失,非调停汉宋之异同。而有意兼通汉、宋者,不得谓之师法。弟子刘肇隅说:“吾师平日治学,本不主门户,并世经师亦颇推重东塾(陈澧—作者注),惟不喜其调停汉宋之说。”(《郋园书札•跋》)考据无如汉儒之精,义理无如宋儒之专。后人治学应各取其长,各去其短,而不应折衷异同,充当调人。

    三  崇《左传》斥《公羊》的经学主张

    在新旧之争中,除了涉及到治学取向之外,还涉及到具体的经学主张,特别是有关《春秋》三传的见解。叶德辉《春秋》三传之中,“不喜公羊、谷梁,尝言公、谷皆文章家,非传说家。惟左氏文章传记兼尽其能,于圣人笔削褒贬之心可以因事证明得其微旨。尤不信《春秋繁露》。”这也是他与新派争论的焦点之一。

    《春秋》之学是经学史上今、古文争论的焦点所在。传《春秋》之学,主要有三家,即《公羊传》、《谷梁传》和《左传》。《左传》为古文经学派如刘歆所推崇,被看作是解释《春秋》之作,故又称《春秋左氏传》。《公羊传》与《谷梁传》体例相同,同属于今文经学,以阐发圣人微言大义为特色,其中《公羊传》是西汉时期官方学说。


    叶德辉认为,三传皆尊圣人,公、谷发明作义,左氏取证本事,义当并尊,不应视若水火。《春秋》寄托了圣人之义,《春秋》之学正是要探求圣人之义。然而,圣人之义是寓含在记事之中的,非睹其事不得明义,此三传所以至今不废也。他引用汉时桓谭:“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而不知也。”指出:没有《左传》记事,圣人之义不得明。清中叶今文经学家刘逢禄《左传考证》云:“《春秋》非记事之书,不待左氏而后明。”叶德辉评“此言最谬”。他说:“当夫子之时,各国史记尚在,自不待左氏而后明。及数十年后,设无记事之书,何以考其是非得失?”“左氏与孔子同时,其传《春秋》,谓之传记,其人不在弟子之列,则谊兼师友,见深见浅不与圣人同,而其事则固不可废也。”总之,《公羊》是汉儒所传,口说所遗,不知几历年世,其间见深见浅,读者正宜分别观之;而《左传》则是孔子同时之传记,更为可信。

    两汉时期,《春秋》三传争立学官,而以公羊学最为盛行。叶德辉认为公羊学之所以在西汉兴盛,一方面是因其“用心至巧,其牵合图谶,以为《春秋》因汉制而作”,因而足以结人主之心而箝古学之口;另一方面则是因其“书短而易习,义浅而易推”,便于人们取巧,于是弟子徒众布在朝列,父以是诏其子,师以是传其弟,盛极一时。公羊学之兴盛,正如班固所言,乃是“利禄之路使然也”。至于《左传》,文烦义重,立学又迟,其学徒亦知依附时君,已落《公羊》之后。“此其学有巧拙,效有迟速,苟非有志之士,未有舍短幅之《公羊》,而习长编之《左传》者也。”

    尽管如此,而《左传》之学却能不绝若缕,这说明《左传》自有其不可替代的优点。“苟非卓然有以自立,其不为《公羊》所夺者几希矣。譬如今日功令,以四书文取士,而一二好学深思之士,或治经,或治史,穷年累月,置干禄之事而不顾,安得不谓之志士?”在《公羊》之学兴盛之时,“而张禹、贾谊诸人,乃勤恳而好《左氏》,舍篇幅短小之书,以寻绎至繁且赜之文义,其于二家长短,亦既折衷一是已。终汉之世,许、郑通儒皆尊《左氏》,郑氏《六艺论》云:‘《左氏》善于礼,《公羊》善于谶。’试起千秋学人于九原,信礼乎,抑信谶乎?”

    东汉末年,今文经学家何休与古文经学家郑玄之间围绕着《春秋》三传展开了一场争论。何休撰《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三部书,意谓公羊学的体系如同墨翟守城一样,牢不可破;左氏学的体系则如同病危之人,已入膏肓;谷梁学的疾病已不可治,如同废人。郑玄则“发《墨守》、缄《膏肓》、起《废疾》”,即攻破公羊学的汤池铁城,用针药救治《左氏》学体系所谓疾病,救治《谷梁》学的痼疾使之复起。“休见而叹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事见《后汉书•郑玄传》)对于这段公案,叶德辉评价道:“使何氏之书,义例果能颠扑不破,其戈何至为人所操?其室何至为人所据?今两家之书残缺无几,就辑存者推之,是非黑白尚可立辨,非匿子疑狱也。”郑玄、何休争论的结果正是《左传》优于《公羊》的明证。

    叶德辉认为:“大抵公羊之学便于空疏,沈文起所谓‘书短而易习,义浅而易推’者,两汉公羊大师均不能出此评论。近世所谓‘微言大义’之说者,亦正坐蹈斯病。家无藏书,而欲使海内学人同安于固陋,生已盗名,而欲使天下后世共趋于欺罔,一人唱,百人和,聪颖之士既喜其说之新奇,尤喜其学之简易,以至举国若狂,不可收拾。”

    《左传》所长在于记事,《公羊》所长在于发挥微言大义。晚清今文经学家主张《春秋》所重在于义,仅借事以为记号,而“义”皆传于口说,故斥《左传》申《公羊》。叶德辉则反其道而行之,认为以治经而论,传记远重于口说。

    他承认,口说、传记皆所以传经。但是,口说多出于后学之传述,托之传闻,失多而得少;传记多出于及门之载笔,得多而失少。口说经数传,本不免传闻之误,失其本旨,如《春秋繁露》改制之类,《公羊》注家三世之目,适足便奸人乱法之谋,乌足以云经世?叶德辉甚至说:“何休云:‘贵文章者,谓之俗儒。’吾则曰:信口说者,谓之巫咒。”

    口说失误多,故不能依口说治经。如孟子评《春秋》说:“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某窃取之矣。’”而《公羊》昭公十二年传,则变其文曰:“《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则齐桓、晋文,其词则某有罪恶焉尔。”同一口说,一则曰“窃取”,一则曰“有罪”,何以前倨而后恭?可见口说之不可据。何况一事一序,一义一词,轻重异同,各持一是。

    口说是非不定随处可见。《公羊》、《谷梁》、《春秋繁露》及秦汉诸儒所引之义各有不同。同一今文家言,《公羊》与《谷梁》就有不同。以开篇而论,隐公元年“不书公即位”传,《公羊》从褒,《谷梁》兼贬,说者谓一贤让国,一大居正,可见其是非不定。“开宗第一义,口说即如此参差,记忆亦如此恍惚,则其他之不尽可信,不待问已。欲求其义,胡可得乎?”又以终篇而论,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传,《公羊》以为记异,谓麟非中国之兽;《谷梁》以为其不言来,不外麟于中国;其不言有,不使麟不恒于中国。“此篇终一义,口说亦如此相反,岂可谓之错置乎?”

    三传之中,有经、传皆异者。如隐公三年“尹氏卒”,《公羊》以为讥世卿,《谷梁》以为为鲁主,《左氏》作“君氏”,以为鲁夫人声子。有经同传异者。如桓公十四年“夏五”,《公羊》以为无闻,《谷梁》以为传疑,《左氏》无传;庄公二十四年“赤归于曹郭公”,《公羊》、《谷梁》以为赤者郭公名,《左氏》亦无传。“由前之说,则是闻见各殊;由后之说,要以关阙疑为是。”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叶德辉反对《公羊》之说,既有传统的经今古文之争的因素在内,更有维护学术独立的因素在内,尤其反对将学术当作政治的工具。他认为,“《公羊》之学,以之治经,尚多流弊,以之比附时事,是更启人悖逆之萌。”廖平、康有为借经术喻政事,是虚诞陋儒,不足以言学。但对于今文经学本身,并不是一味地否定,曾说:当乾嘉汉学极盛之时,“刘申受之于《公羊》,陈恭甫之于《尚书大传》,凌晓楼之于《春秋繁露》,宋于庭之于《论语》,渐为西京之学。魏默深、龚定庵、戴子高继之,毅然破乾嘉之门面,自成一军”。而且他也并非不言公羊,曾说:“清末有四人同讲公羊,王壬老(闿运)讲公羊,廖季平(平)讲公羊,康有为讲公羊,我也讲公羊,但我们各有各的公羊,内容绝不一样。”

    综上所述,在新旧之争中,叶德辉反对康梁变法,除了政治上顽固守旧之外,从学术层面上看,至少与三大原因相关,即保守民族文化的立场、经学研究中的汉学取向以及崇《左传》斥《公羊》的主张。单纯从学术角度看,叶德辉所言所驳,有一定的合理性。今古文之争也好,汉宋之争也好,都是学术发展史上的正常现象,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无论是康梁等维新志士,还是叶德辉、王先谦等旧派人士,都不是做纯学理的探讨,而是服务于自己的政治思想的,至少是与政治主张纠缠在一起的。在一个救亡与启蒙成为当务之急的年代里,维新变法是符合历史发展趋势的进步思潮。以学术的理由去反对变法,至少是不合时宜的。这是叶德辉的可悲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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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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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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