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流传下的诗歌一共328首,其中七律80首。在这80首诗中,第一首为《岁暮杂感》,1835年寓北京长沙会馆所作,最后一次《次韵何廉昉太守感怀述事十六首》,为1859年作。其中64首为曾国藩在长沙办团练之前所作,其余16首是办团练之后所作,并且这16首是一次完成的。曾国藩统帅湘军之后,七律鲜见,不知是散失了,还是像他所言“但人事太多,故不常作诗”。不过从这流传下来的80首诗,可以看出曾国藩七律的艺术特点,概而言之,有三个特点:用词凝炼,以学问为诗;对仗工稳,以才气为诗;造语深厚,以情感为诗。下面稍作解析。
用词凝炼,以学问为诗
现代人认为曾国藩的诗不太易懂,不太易记,主要原因是现代人接触古籍的机会极少,阅读的古文亦不多,而曾国藩读书既多又好,经、史、子、集各类书中的典故颇为熟悉,又不肯用陈词滥句,因此现代人自然会感到他的诗难读。但如果真正读懂了曾国藩的诗,便会觉得他是遣词造句的高手,功力很深。
如《送妹夫王五归五首》中的第四首:
有齐季女吾弟行,操臼君家老孟光。
曾是弋凫相劳飨,犹闻雏凤已轩昂。
秦嘉上计心情薄,王霸躬耕身世忘。
织屦辟卢终古事,牛衣岁月即曦皇。
这首诗的背景是:曾国藩的妹夫王五与妻子曾国蕙在家里常常吵架,王五因此离家,从湖南跑到京城,想要当翰林院侍讲的阿舅为他谋份差使,但是曾国藩的职权有限,也不想求人,没有办到,于是写了这首诗,规劝王五回湖南,夫妻和睦,好好过家居生活。
这首诗很注重选词,也运用了许多典故,不了解曾国藩的炼词,就不能体会曾国藩用词之巧,不知道其中的典故,就无法理解这首诗。“有齐季女”出自《诗经》“谁其尸之,有齐季女”,指从礼法的女子。操臼指操持家务,臼指舂米的工具。孟光是东汉梁鸿的妻子,是典范的贤妻,以孟光誉自己的妹妹,实际上也是委婉地批评了妹夫,说明我的妹妹那么贤良,你为什么还不满足呢?于此也可见曾国藩用词之妙。弋凫这里借指丈夫劳作,《诗经》有言:“将翱将翔,弋凫与雁。”这里是肯定妹夫的功劳,如果一味地只道妹妹的是,而全不提妹夫的对,估计妹夫是会不服的,因此也把妹夫写一句,可见用词之深。雏凤比喻有才华的子弟,曾国藩在此顺水推舟地婉告妹夫,你们的儿女还不错,需要你回家去培养。秦嘉,东汉人,曾任上计吏,不愿为官,夫妇互矢忠诚。王霸,汉代人,少有清节,王莽篡位,隐居守志。颈联用了两个不愿做官的典故,是告诉妹夫做官并不好,过林泉生活好。秦嘉和王霸在历史上并不很有名,这两个典故比较生疏,可见曾国藩喜欢用新词。织屦辟卢指夫妇一起劳动,《孟子》有言:“彼身织屦,妻辟卢。”织屦即织草鞋,辟卢指搓麻线。牛衣原指为耕牛御寒的蓑衣,汉代的王章做了京兆之后,想向皇上提点个人要求,他的妻子却劝止:“人当知足,独不念牛衣中涕泣时耶?”因此牛衣指夫妻共患难的岁月。羲皇指伏羲氏,是后人敬奉的国王。
一首七律只有56个字,却包含这么多的意思。可见意义之丰,也可见语言的高度概括,这个概括是通过用典实现的。但是如何做到胸罗万典,又如何做到巧妙用典,使所用之典切人切事,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通过对曾国藩七律分析举隅,可见他丰赡的学问,也可见学为所用,学为诗用。
对仗工稳,以才气为诗
曾国藩的对联誉为天下第一,而七律是要求中间两联为对联,有些人作七律感到为难,总觉得对联难撰,而常人的难处恰恰是曾国藩的拿手好戏。如七律中“老柏有情还忆我,夭桃无语自开花”,“絮飘江浦无人管,草绿湖南有梦归”,“宦海情怀蝉翼薄,离人心绪茧丝团”,“微官冷似支床石,去国情如失乳儿”,“晓雾忽飞千嶂雨,西风已作十分秋”,“白云望远千山隔,黄叶催人两鬓华”,“静向古人书易入,寒偏今日酒堪持”,“往日心情随毂转,今来身世似舟虚”,“弘景旧居句曲洞,杜陵新卜浣溪头”,“千艘梭织怒涛上,万暮笳吹月明中”等对仗句,均十分工稳。
试拿:
晓雾忽飞千嶂雨;
西风已作十分秋。
来分析,道光二十三年,曾国藩派充四川乡试正考官,回家途中作了《早发沔河遇雨》一诗,此联是此诗的颔联,写了在沔县遇雨的情况,早上云雾忽成雨,西风刮来秋意寒。其中“晓雾”对“西风”,“忽飞”对“已作”,“千嶂雨”对“十分秋”。“晓雾”和“西风”都是名词,都是关于天气现象的名词,是属同类对,分得很细了;“忽飞”和“已作”都是偏正词组,“忽”与“已”是副词,“飞”与“作”是动词,并且“飞”与“作”在意思上区别度大,“飞”指动作,指雨水来得快,“作”指状态,指已然的情况,因此一点儿都不合掌,有“反对”的效果;“千嶂雨”和“十分秋”都属于偏正词组,都是前偏后正,“千嶂”与“十分”是数量词对数量词,“雨”与“秋”是关于气候的名词,其中“雨”是天气名词,“秋”是季候名词,乍看不非常工切,但“秋”在此处主要是“寒”之意,季候之意已淡化,因此可以将“秋”看成是天气名词,故“雨”对“秋”是工切的。再从全诗来看,“秋”是十一尤韵,韵也很稳,可见曾国藩有非凡的属对功夫。另看平仄,此联的平仄是: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第五字也论平仄,很严谨,读起来琅琅上口,可见作者吟诗一点也不受格律的束缚。
造语深厚,以情感为诗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感人心者,莫先于情,莫始于言,莫切于声,莫深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也就是说写诗首先要有感情,不能无病呻吟,曾国藩的诗恰如其言。
如《次韵何廉昉太守感怀述事十六首》:
滥觞初引一泓泉,流出蛟龙万丈渊。
从古精诚能破石,熏天事业不贪钱。
腐儒封拜称诗伯,上策屯耕在砚田。
巨海茫茫终得岸,谁言精卫恨难填?
此诗写于咸丰九年,曾国藩丁忧期间奉旨再次出山,此时正是太平军强盛时期,湘军艰难之际,但曾国藩戎马仓皇,不废文事,次韵何廉昉之诗,竟达十六首,这是其中一首,很有感情。何廉昉原为建昌知府,建昌城陷,妻女均亡,随后革职,生活贫困,但诗才被曾国藩激赏。首联言何廉昉是非凡之辈,亦示自己是非凡之辈;颔联言居官不要钱,只要霸得蛮定能成功;颈联写文章是可贵、可敬之事;尾联显出乐观主义精神,言下之意不论文事还是战事,只要有精卫填海的精神,一定会胜利。这首诗文如其人,可以看出曾国藩不屈不挠,充满自信的个性。另外诗中的用字也很富有情感,如“万丈渊”有雄豪之气,“破”用得有力度,比金石为开的“开”字好,也比射石饮羽的“射”字好,并显出作者对克服艰难险阻的信心。“终得岸”的“得”字用得准确从容,如换成“靠岸”和“上岸”则语言色彩不好,显得不雅致,“靠岸”和“上岸”还有无奈之感,只有“得岸”寓有很强的个人意志,有进取得来之意,因此只有“终得岸”三字才富有感情,才吻合曾国藩的思想,进而看出作者写诗词的心境。并且“终得岸”音节也铿锵一些,仔细回味,确实符合白居易的“根情、苗言、华声、实义”的法则。因此曾国藩的诗,就像一棵棵根深、叶茂、花艳、果硕的树,看起来舒服,品起来有味,给人以深厚的美感。
从上述曾国藩七律的特点来看,他的七律高古,这合符清诗的潮流,清代重朴学,曾国藩崇桐城,因此曾国藩的诗用词古微凝炼,属于阳春白雪。既然是阳春白雪,那么“下里巴人”便难以“拜读”,也就是说曾国藩的诗还不是深入浅出雅俗共赏的典范。但是瑕不掩瑜,曾国藩依然不失为清代诗坛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