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恩寿(1835—1891),字鹤俦,号蓬海,别署坦园。长沙人。咸丰8年(1858)优贡生,同治9年(1870)举人,同治13年赴京复试,名列二等,授花翎盐运使衔,候补知府。光绪2年(1876)充湖北护贡官。大半生在湖南常德、长沙、郴州、澧州及广西、贵州、云南等地课读或作幕宾。与王壬秋、嵇月生、蔡与循合称‘楚南四子’。晚年与郭嵩焘等被称为‘湘中九老’。杨十二岁能诗,十七岁作传奇,生平著述甚富,汇刊为《坦园丛书》,包括文,诗,词,赋、传奇、文物鉴定、灯谜、对联、韵语及杂录等凡百卷,今有存本。其《词余丛话》及续编,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被收入《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所遗手稿《坦园日记》亦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付印。其诗、文、词、杂著中有关戏曲记载颇多。杨氏作有传奇七种,除《鸳鸯带》未刻外,其余载入《坦园丛书》,称《坦园传奇六种》。《鸳鸯带》写友人方剑潭于沅江娶妾王氏,因地方恶势力作梗而被迫离散,王以鸳鸯带自缢。其中‘插叙时事,语多过激’,郭芳石力劝其焚稿,故未流传。《姽婳封》系假托《红楼梦》中之林四娘(姽婳将军),实写咸丰五年(1855)湖南新田清军守将周云耀被太平军诱杀,其妻亦战死事,咸丰元年作于常德,并由其六兄杨彤寿正谱。《理灵坡》写明末张献忠入湖南,长沙推官蔡道宪死难事。蔡葬于城南理灵坡,因以名剧。《桂枝香》写名演员李桂官与一书生眷恋终成悲剧事,取材于《品花宝鉴》,实以道光末长沙著名歌妓桂龄为蓝本,曾采俗曲入剧。光绪元年(1875)夏,杨氏随云贵总督刘岳昭赴滇,刘于常德病暑,杨氏得闲,铺张神仙故事,谱杂剧《桃花源》。继以明末沈云英与张献忠战于道州故事,作传奇《麻滩驿》,与《姽婳封》为姊妹篇。《再来人》作于光绪元年沅水舟中,写一福建老儒自伤不遇,濒死仍自缄其文。杨氏长期依人篱下,甚为潦倒,此为自况之笔。杨氏于同治四年九月十三日日记云:‘吾半生所造,以曲子为最,诗次之,古赋、四六又次之,其余不堪观也。’可见其对剧作颇为自信。其作品中事物全在湖南,‘藉张吾楚’是其特色。题材包括军事、政治、历史、神话传说,以及世俗人情,颇为广泛,有的竟是眼前所见真人真事,迅笔成文。但杨氏性格高傲,仕途不遇,关心民瘼之情虽时有流露,但几个历史,时事剧却站在农民革命对立面。剧本情节亦简单平淡,艺术感染力不强。”
以上录自《中国戏曲志•湖南卷》“传记”部份[杨恩寿]条,为张九先生撰写。其实,我这篇文章也是为了完成亡友张九的夙愿而作。
张九对杨恩寿研究已久,积累资料颇多,是为写专著而作的准备。但一方而忙于手头任务:另一方面由于前面引文内对作者剧本的看法尚在踌蹰中,却赍志以殁。他所积累的资料也不知伊于胡底。但平日我们就杨氏议论较多,我想,有责任把我们讨论过的一些看法写出来,不能说能代表张九的认识,至少也可算对他的纪念。
我没读过《坦园丛书》全书。因为年轻时还不懂这书值得去读,到懂得时已无书可读。等到再准许我读书的时候,却忙于修志书,十年一过,垂垂老矣,读不了大部头了。
杨恩寿为什么值得关注?湖南自明代以来,文人笔下,关于戏曲,常有记载。也有一些人写过一些剧本。如明正德时的许潮写过杂剧合集《泰和记》,明万历年间的龙朱陵(1560—约1623)写过《兰桥记》、《金门记》,明末的黄周星(1611—1680)写过《人天乐》,明末清初的王船山(1619—1692)写过《龙舟会》,清代张九钺(1721—1803)作有《六如亭》传奇等等。至于诗文中与戏曲有关的就更多了,但是却没一个像杨恩寿那样爱戏、看戏、写戏、论戏这样全面地与湖南地方戏曲结缘的。
杨氏自己说:“吾生平所造,以曲子为最。”我们就先谈谈他的剧作吧,那却是可以简略地说清楚的。杨氏一共写了七个剧本,张九对这些剧本的评价是:“情节简单平淡,艺术感染力不强”。这实在是一些文人剧作的通病。明清以来,文人所作传奇实在太多,浩如烟海,恐怕至今也没有一个精确的统计。然付诸演出的并不算多,在舞台上存活的也少,留下来的都是文学本。因为他们是一时有感而作,对戏曲舞台艺术并不熟悉,所以大多不好演,用行话说就是“没戏”。其实何止古人如此,今人也差不多。杨氏是“十七岁作传奇”,他也是从文学本上学来的。我搞编剧,也是一直到剧团中当专职编剧之后,才进一步理解中国戏曲艺术的高度综合性,编的剧本演员才没说“不好演”。对中国戏曲若不熟悉舞台艺术,想写出有艺术感染力的剧本,几乎是不可能的。张九又说他:“几个历史,时事剧却站在农民革命对立面”。像杨恩寿这样出身、经历的文人,要他站在太平军一面,大概也不可能,他不过是沿“为时而作,为事而作”写的。我们对曾国藩还一分为二,对杨恩寿又何必苛求呢?对于杨氏剧作,只能说是曲文写得不错,并不算好剧本。与一般文人不同的是:杨氏倒是很懂戏,他处的时代已是弹腔(皮黄)盛行之际,他看到的大部份是弹腔戏,为什么他写的剧本却基本上全用曲牌体?只能说明文人不屑于运用俗文学体裁,而高雅的昆曲形式更能显示文采。他不像龙朱陵有家班,能排演自己的剧本,可以通过演出作些修改;又没地方发表。就只能和其他诗词一样属于怡情遣兴之作了。
杨氏自称“颇有戏癖”,他看戏是“路无论远近,时不分寒暑,天不问晴雨,戏不拘昆乱。”简直可以和今天的追星族一争高下。由于他对戏曲了解很全面,因而也作了各方面的探讨。
杨氏的《词余丛话》和《续词余丛话》都是探讨戏曲理论的。《词余丛话》共三卷,分别为:《原律》,《原文》,《原事》。《续词余丛话》同样也分三卷,即《原律续》,《原文续》,《原事续》,体例完全相同,也就是接着前面写的,所以可以一并来研究。
《原律》谈戏曲音乐,包括律吕、宫调、曲谱、声韵之类。律吕、宫调太专业,而且我对音乐太不在行,没法谈它。不过我读过之后,觉得杨氏还是从剧作者这个侧重面谈得更多,着重是谈曲律和词律。有理论,也有实例,而且也有独到的见解。“词余”就是指古人说的“曲乃词之余”,因为杨氏诗、词、曲皆通,所以他说;“曲与诗词异流同源”。诗和词最初都是可以唱的,“旗亭赌酒”故事就是说明歌女普遍唱诗,而“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也告诉我们唱词之盛行。后来虽很少唱了,但诗律、词律已经固定,平仄音韵却与歌唱密不可分,所以,曲律和诗律、词律自然是同源异流的了。杨氏批判前人说的“诗变为词,词变为曲,体越变则越卑”为“是说谬甚”,并说:“诗、词、曲界限愈严,本真愈失。”颇有见地。
杨氏还说到有些曲子的格律不易填词,“音律之难,不难于铿锵顺口之句,而难于倔强聱牙之句,即不拘音律,任意挥写,尚难妥贴,况有清浊、阴阳、明用韵、暗用韵又断不可不用韵之威格,一定而不可移乎?”因此他说不妨用成语,却不可勉强“自造”,并举《幽闺记》中的[下山虎]曲的两句唱词:“懒能向前”和“事非偶然”为例:“同一仄平仄平之句,事非偶然,成语也,试与懒能向前相较,孰顺孰拗,一启口便知矣。”说明不能只顾曲律而生搬硬造。并说:“设或所引成语,平仄未能相协,即颠倒更换数字,仍较自造之句,大不相同。”还引了李笠翁说的:像“柴米油盐酱醋茶”,如果因为平仄不协,可以改成“油盐柴米酱茶醋”,并称之“此说虽浅,实此中三折肱语也。”所以我说他谈的曲律,从编剧角度说的多些。一个编剧,如果不懂一点音律,肆意“拗折天下人嗓子”,恐怕不是可宗之法。
杨氏所作剧本,虽说在《桂枝香》中,“曾采俗曲入剧”,但主要还是昆曲,可见其对昆曲很熟悉,而且他的《姽婳封》还由他“六兄杨彤寿正谱”,说明他哥哥比他更懂音律。他在《原文续》中谈到“乐就诗”,“诗就乐”问题,指写昆曲已成为乐就诗,所以他说:“其苦万倍于诗文”,“曲词一道,句之长短,字之多寡,声之平、上、去、入,韵之清、浊、阴、附,皆有一定不移之格。长者短一句不能,少者增一字不可。又复忽长忽短,时多时少,当平者用仄则不谐,当阴者换阳则不协。假设尽有新奇之句,因一字不合,便当毅然去之;非无捏凑之词,为格律所拘,亦必隐忍留之。调得平仄成文,又虑阴阳反复;分得阴阳清楚,又与声韵乖张。”这确实深得填曲之艰苦。但他在《原律续》中也指出了集曲可以解决一些问题:“如[金络索],[梧桐雨],本两名也,串而为一,名曰[金索挂梧桐]”;“[倾杯序],[玉芙蓉]本两曲也,串而为一,名曰[倾杯赏芙蓉]”:“[驻马听],[一江风],[驻云飞]本三曲也,串而为一,名曰[倚马待风云]。”还谈到”犯”,“摊破”,以及“至于以十数曲串为一曲,如[六犯清音],[七贤过关],[九回肠],[十二峰]”这种较为灵活的形式,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难题。这些议论,仍然是从剧作者如何了解曲律来阐述的。
所谓《原文》,实际是剧本文学评论。不过杨氏既有创作实践,又熟悉舞台艺术,所以不单纯是谈论文学。他肯定了一些戏,指出其特别好的地方。如他认为《桃花扇》是“名人下笔,一字不苟。”“开场”的“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说:“一‘又’字,将宏光荒淫包埽殆尽。”还列举了其中不少曲文,特别抄录了“余韵”中的整套{哀江南}全文。《虎囊弹》中,特别点出鲁智深醉打山门中所唱的那支[寄生草],说是“声情激越,可泣可歌”。“余尤爱临去科白云‘俺于今不是五台山的和尚了!’黄鹄举矣,青天廓然。”《汉明妃》中“出塞”唱词:“你看这文官济济中何用,便是那武将森森也枉然,却教我红粉去和番。”是“下语如铸,愧煞千古须眉。”都是举的情景交融的词句。这些评价,都很得当。
他还就同一题材的不同剧本作比较。如《天宝遗事》和《长生殿》,认为前者不及后者“远甚”。并举“窥浴”一折两本的曲文对照,说前者“索然”,而后者“细腻风光,柔情如绘”,相当准确。同时还就同类题材剧本作比较,如对《空谷香》和《香祖楼》,认为二剧主要人物,情节都大体相同,“各为小传,尚且难免雷同,作者偏从同中见异”。为什么能同中见异呢?他说:“无他,由于审题真,用字确也。”“审题真,用字确”六字,实在是说出了写剧本的三昧。
他还批评了一些剧本。如《芝龛记》,说它“喧宾夺主,眉目不清。考据家不可言诗,更不可度曲。”这点,个人体会更深。“文革”前,我接触到一些治史、治考据、治目录学的前辈写的剧本,还真是作难。杨氏还说起有人把《琵琶行》改成剧本《青衫记》,写成自居易是碰到旧相识的妓女,相会后纳之为妾。杨认为:“命意遣词,龌龊可鄙”。他批评《太和记》“出既曼衍,词复冗长。”“虽出博洽人手,然非本色当行。”他这些评论都比较实事求是。如李渔的十种曲,在当时文人中是评价不高的,但杨氏却能一分为二。他说:“笠翁十种曲,鄙俚无文,直拙可笑。意在通俗,故命意、遣词力求浅显。流布梨园者在此,贻笑大雅者亦在此。究之,伴置、角色之工,开合、排场之妙,打诨之宛转入神,不独时贤罕与颉颃,即元、明人亦所不及,宜其享重名也。”这里,他与一般文人不同,从舞台艺术的综合性,给与了准确的高度的肯定。
他也谈到一些剧本创作的技巧,例如说到唱词和宾白的关系:“凡词曲皆非浪填,胸中情不可说,眼前景不可见者,则借词曲以咏之;若叙事,非宾白不能醒目也。使仅以词曲叙事,不插宾白,匪独事之眉目不清,即曲之口吻亦不合。”他举了《牡丹亭》中“游园”,杜丽娘说:“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也!”接着唱:[袅晴丝]“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要是没有前面那句白,引不起后面的满园春色的曲文。戏曲中有许多感叹词,《原文》中也提到:“或问‘曲本中多用哎呀、哎哟、哎也、咳呀诸字,同乎?异乎?’曰:‘字异,而义略同。字同,而呼之有轻重、疾徐,则义各异。”这就不仅要求剧作者,也要求演员懂得轻重疾徐,说明杨氏确实对戏曲很内行。
《原事》内容只是一些与戏曲有关的轶闻传说,类似文人笔记。有些还是摘录前人的记载。只有两条比较特别,其一是记灯戏的:“湘中岁首有所谓‘灯戏’者,初出两伶,各执骨牌灯二面,对立而舞,各尽其态。以次递增,至十六人,牌亦增至三十二面。迨齐上时,始摆成字,如‘天子万年’、‘太平天下’之类。每摆成一字,则唱时令小曲一折。”关于湖南什么时候出现“灯戏”,以前据老艺人相传,都说是民国初年,由前辈名艺人周文湘所首创。直到看了《词余丛话》和《坦园日记》,才知早在清同治年间,长沙即有灯戏。
另一条是一则小故事,是说钱虞山降清之后有次和一个姓张的官饮酒看戏,唱的是《烂柯山》中的“悔嫁”一折。戏中的刘氏责备朱买成的前妻崔氏:“你如何嫁了张木匠?”因为姓张的是贵客,怕他不高兴,演员临时改成王木匠。钱很高兴,认为这个艺人很“懂味”,拍着桌子称赞:“得窍啊,得窍!”接着刘氏又责备崔氏:“你如何负了朱氏?”那个姓张的也拍桌叹息:“没窍啊,没窍!”是一则讽刺朱明降臣的笑话。
对我们最实用是《坦园日记》,它在我们修戏曲志时,解决了许多问题。因为清同光间去我们不远,当时戏曲方面的情况,老艺人中尚存许多口头传说。但这些口头传说却不便直接人志,必须找到佐证。而《坦园日记》恰好为我们提供了一些珍贵的如实的记载。
据上海古籍出版社《坦园日记》的“出版说明”:“是杨氏家藏的手稿,经作者亲自抄清”。说明杨氏既刻《坦园丛书》之后,也许还打算把日记付印,不然,没必要把日记抄写一遍。但是,抄本仅存十册。出版时分为:《郴游日记》(卷一,卷二);《北流日记》(卷三,卷四);《长沙日记》(卷五至卷七);《燕游日记》(卷八)。《北流日记》是作者在广西北流所记,而《燕游日记》则是他离长赴京的记载,且是残本。这里,我们主要只谈和湖南戏曲有关的《长沙日记》和《郴游日记》两部份。
《长沙日记》记载了杨氏于同治五年十一月十三回长沙,到同治九年十月的活动。这期间,他去澧县修志两个月,还生了病,家里和戚友有婚丧喜庆事以及自己应试等占去的大量时间而外,他记下的看戏次数达二百八十次之多(包括他去郴州期间短暂回长时看的戏在内)。他看戏的地方也相当多,从他看戏的地点,就可以看出当时长沙戏曲之盛。
首先是寺庙。计有:长沙城隍庙、善化城隍庙、真人殿、西关圣殿、玉泉山、东岳宫、祝融宫、三圣殿、朗公庙、太清宫、万寿宫、三元宫、鲁班庙、轩辕殿、判官庙、天后宫、雷祖殿、吕祖殿、洞庭宫、太清宫、天妃宫、马王庙、观音庙、桓侯庙、相国庙、茨山祠、南岳行宫、韩公祠、药王殿等处。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还当真不知道当时长沙竟有这么多的寺庙经常唱戏。
其次是会馆。杨氏看过戏的会馆有:湖北馆、广东会馆、中州会馆、浙江会馆、江南会馆、河南馆、两浙馆、楚北馆、苏州馆等。其中以湖北、江南两馆次数为多。
还有便是官衙。计有:抚署、藩署、协署、臬署、府署、粮署、参将署、中军署、学署、长沙县署等。说明官衙也经常唱戏,还有连续演两三天的记载。
再就是少数有演出条件的大酒店,谁家有喜庆事或宴请贵客,约请戏班去作专门的演出,有醉仙阁和宛园。长沙文武官员宴请曾国荃,就是在宛园饮酒看戏。有些官绅家有条件演出,遇上喜庆事也招戏班到家中演戏宴客。
为什么当时长沙戏曲演出如此活跃?原因很简单:太平军刚覆灭,湘军将领纷纷衣锦荣归,征歌逐酒,花天酒地,尽情享受。但对于湖南的地方戏曲,倒是把因太平军兴之后战乱年月中的衰败得以恢复。
《长沙日记》中看戏的记载虽多,唱的戏名却记得不多,对当时的戏班倒为我们提供了一些资料。他看过的戏班有:大庆、五云、庆和、普庆、仁和、太和、泰益等班,还特别记下永和是湘潭戏班,是特地从湘潭招来的。这一记载,帮我们证实了老艺人湘剧戏班有“五和”之说。同时,也对所谓“老五云”,“新五云”得到印证。因为五云班是湘剧历史悠久的名班。据传在清咸丰年间星散,同治年间由湘军将领杨岳斌之弟杨巩出资恢复。《长沙日记》同治五年十一月十六日,杨恩寿刚回长沙,和朋友在一家叫“疏灯人语”的酒店饮酒,就见到五云班的三个年轻艺人慧云、眉云、意云,杨并说五云是“新出小班”。也证实传说不虚。日记中载杨氏常饮于疏灯人语。而且,几个朋友找艺人一起喝酒也不止一次。杨氏笔下并没说是“侑酒”,只说“座有”某伶,没有轻视的意味,也许是视为文人的风雅之举吧。
从杨氏记载的有限演出剧目中,我们可以知道当时长沙高昆剧目已很少演出。日记中只提到看过昆腔戏“《十五贯》半部”,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们还去学《十五贯》,却不知道湘剧原本有这出戏。只过了七十年,就没人知道了。还有普庆班演的《扫花》、《仙圆》,普庆原是以演昆腔驰名的戏班,可惜的是这些戏也无人会演了。另一处记了弹腔《打樱桃》,注明是“新演”,而现在湘剧又向祁剧学这出戏,也许,湘剧原本就没有这戏吧。日记中虽没记几出高腔戏——他一般都没记戏名,但杨氏对高腔戏仍很熟悉,他在《词余丛谈》中提到关汉卿的《关大王单刀会》时,就说过长沙戏班演“过江”是唱的原词,可以证明他熟悉高腔。但是,就凭他这些记载,我们也能了解到到清同治以来湘剧发展的轨迹,也能解释何以湘剧目连戏之衰退。因为此后不久湘剧就开始进入剧院演出,而高腔大本戏只能走向农村的庙台。
《郴游日记》中,杨氏看戏时间远没有在长沙那么久,但记载却详细得多,因为他接触的是长沙之外的剧种和演员。这个人对戏曲的喜爱是突出的。他在往来长郴途中,只要停船,必上岸看戏,经过湘潭、衡阳都有记载。
杨氏于同治元年(1862)二月二十四日乘船离长沙,三月初三到衡州停泊,初四早起就听说财神殿演戏,他使去看“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是老天源班演出《赵宏观榜》、《沙桥饯别》,这是两出高腔戏,杨的感受是“殊冷落也”。接着演弹腔戏《斩黄袍》,“生旦净丑颇佳”。“午台歇,余遂回舟,饭后,仍旧路焉。正演《生祭》,一声泪落,千古辛酸,虽玉貌稍斑,而珠喉最脆,盖衡郡之鞠部班头也。次演昆曲之《刺梁》,最劣。兴致阑珊,出郭门,殆将归矣。河市行人如织,哗言万寿宫戏局绝佳,余亦随之而往。正演《三官堂》全围。”“台下三五少年相谓:此义合班也,视老天源相去甚远。旨哉言乎!”他一天赶了两处场子,为我们留下同治初年衡阳两个老戏班,三种声腔剧目并存,经常交错同时演出的重要资料,这是衡阳湘剧的主要特点之一。
十二日晚,船泊离永兴县城二十里的西河口,对岸正在唱花鼓戏,他也租小船过河去看:“金鼓轰云,灯光如海。缚草为台,环以破布。”他只看到半出《柳英晒鞋》和一出《整鞋》,两出戏的旦角演员是兄弟,他的评价是“柳(演柳英的演员,弟弟)黎而媚,金(演金氏的演员)颀而长。二惠虽称二美,难弟究胜难兄。使柳隶梨园,亦佳品也。”像杨恩寿这样的上大夫,对于农村草台子的花鼓戏演员,仍然给于适当的评价,是难得的。
杨氏一直到二月十九才到郴州。除了在衡阳停了一天之外,船行二十多天,旅途这么漫长,恐怕是今天的年轻人无法想象的吧。他是去州衙作幕,住在衙内西厢,而且“内高外低”。隔壁就是娘娘庙。衙内还有个亭子,面对娘娘庙戏台,“立亭下即可观剧。”这真是杨恩寿的运气,看戏太方便了。万一没空看,还可以听听过戏瘾。
二十一日,就是他到郴第三天,就看到了戏。是吉祥班唱《闹金阶》,他很欣赏那个饰曹妹的年轻演员(张明瑞):“曹妹宛转生姿,莺声呖呖。省中珠喉之脆,首推咏仙,以此较之,始叹从前所见之陋。闻此地有班凡三,曹妹为翘楚云。”当天还看了《三战吕布》与《合银牌》。接下来,二十二至二十六,连着看了几天清华班的戏,特别欣赏唱《李密降唐》的生角演员“高唱入云,省中亦罕。”也认为旦角何亚莲不错。到三月底,四月初,娘娘庙又换了祥泰班,杨的评价是“贴旦不逮吉祥,而生净过之。”此后一年多,他在郴州主要是看这三个戏班的演出。其中有一则还记了:“过黄金桥,适五通庙前演阳泰部”,“观《祭风台》半本”。我以前不知湖南也祀五通神,看了这条,才知道在同治年间,郴州还有五通庙。他这些记载,不但证实了三个老戏班在同治年间的演出情况,还为我们提供了一些剧名和演员姓名。
关于剧种名称,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定的。以前,没有什么剧种之说,只叫某地班子。郴州是祁剧主要演出地之一,祁剧有些戏,为湘剧所无。所以,杨氏第一次看《梅花簪》时,便详细记录了剧情。
同治二年日记不全,不知杨氏在什么时候回长沙应试。到十月十六又动身返郴。当晚船泊湘潭,第二天上午就上岸到由义巷“观永和部于紫云宫,为《赐旗炮》、《金水桥》两出,午后开船”这也说明杨氏只要有戏可看,绝不错过。正是有这么一位戏迷,使我们获得了同治年间从长沙到郴州的戏曲活动的第一手资料。我们撰写湘剧志、祁剧志、衡阳湘剧志时,据他的日记,既证实了一些口头传说,也纠正了一些谬误。
清同治以来,湖南衰落了的地方戏曲得到复兴,而官吏、文人中,不少人也对地方戏曲发生了兴趣,有的出资办戏班,有的出资办科班,有的写戏,有的作诗咏戏,像王先谦、叶德辉这些人都喜欢戏曲,但大多是把戏曲作为娱乐的人。我们为什么只给杨恩寿在《中国戏曲志•湖南卷》中立传,而且立的大传?其原因就在于他是出自内心的喜欢本省地方戏曲,他不但对戏十分痴迷,而且不歧视民间艺人。尽管他自己写剧本时,还脱不了戏曲的“高台教化”作用的影响,但对所看到的民间戏班的演出,他的评价却以艺术为主,包括《挑帘》、《斩狐》这样的戏,他都没说过“伤风化”之类的话。像在永兴农村看到草台子演的花鼓戏,不仅没像“正人君子”骂为“花鼓淫戏”,反说演员“使隶梨园,亦佳品也”。他是一个真正热爱地方戏,真正着眼于戏曲艺术的人,评价公允而且客观。何况还为后人留下许多难得的资料?称之为湖湘戏曲家,应该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