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和左宗棠都生活在中国发生巨大变化、帝国主义加紧侵略我国、清政府日益腐败的时代。林则徐是中国近代著名的思想家和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左宗棠则是既镇压过太平天国起义,又抗击过外国侵略者的复杂历史人物。他俩不仅生活在同一时代,而且有过密切的关系。维系他们友谊的纽带,是防御沙俄侵略我国西北边疆的伟大事业。
林则徐早在广州从事抗英斗争时,就从译报资料中细心地发现沙俄可能侵入我国西北边疆的进军路线,从而在举世尚未觉察到西北边疆隐伏着严重的危机时,第一个提出了注意防俄的战略性意见。
一八四二年他因禁烟抗英,妨碍了清政府的对外妥协,被革职谪戍新疆伊犁惠远城。他不顾年迈体弱,旧疾发作,在北疆荒漠中跋涉三万里,通过对边疆的实地考察,更加强了对西北边防重要性的认识。他大声疾呼,警告新疆各级官吏,不要因表面上的暂时平静而麻痹大意,并曾向伊犁将军布彦泰建议“屯田耕战”之策,以便有备无患。
一八四五年林则徐被道光帝召还入关时,他曾在答复别人的提问中,分析了当前的局势,认为“英夷不足深虑”,而沙俄则“防不胜防,将来必为大患”。一八四九年他在云贵总督任上,由于多种疾病复发,又因权奸穆彰阿当朝,无所施其才;加上相敬如宾的夫人逝世,心中悲痛万分,愤而告老扶柩还乡。在家乡他和亲朋故友们讨论时局,大家都以英国侵略为忧,林则徐却说:“此易与耳,终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夫!君等当见之。”(李元度《林文忠公事略》)
“终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夫”的看法,是林则徐从研究外国情况和我国边防史地,以及在新疆三年实地考察中得来的。它经过历史的检验,证明是符合客观实际的。林则徐逝世后不久,沙俄便在一八五一年胁迫清政府鉴订了中俄《伊犁•塔尔巴哈台通商章程》,掠取大量侵略特权。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沙俄进一步强占了我国黑龙江流域,“夺取了一块大小等于法德两国面积的领土和一条同多瑙河一样长的河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二卷)。一八七一年沙俄乘浩罕头目阿古柏侵入新疆之机出兵强占了林则徐曾经活动过的伊犁地区。一八八一年沙俄通过《伊犁条约》和一系列勘界议定书,共把七万多平方公里的中国西部领土划为己有。由此可见,林则徐不愧是卓识远见的政治家。
林则徐一生酷爱人才,无论他家居还是外出做官,都在书房里的一个大柜子中,装满了各省的人才录。经他亲自培养,提拔,荐举的人才不计其数,左宗棠便是其中之一。
一八四八年林则徐任云贵总督时,在他属下任贵州黎平知府的胡林翼大力向他推荐左宗棠。林则徐早年曾从知友陶澍处得悉左宗棠的为人(陶澍湖南人,嘉庆道光两朝有名的清官,官至两江总督,陶与林一八三二年在江苏共事多年,陶比林年长八岁,当时陶是两江总督,林是江苏巡抚,“两人志同道合,相得无间”。陶临终前曾推荐林则徐继己任),因此林则徐托陶澍的女婿胡林翼致函左宗棠,邀请他到自己幕府共事。左宗棠当时正在教育陶澍年仅九岁的幼子陶桄(后来的女婿),同时也为应付陶氏族人告他霸占财产的讼事,未能应聘。第二年左宗棠在给胡林翼的复信中表达了对林则徐的仰慕心情,说“少穆宫保爱士之盛心,执事推荐之雅谊,非复寻常所有,天下士粗识道理者,类知敬慕宫保……仆之心如日在公左右也”。(左宗棠《答胡润之》,见《左文襄公全集•书牍》卷一)。
一八五○年一月三日当林则徐在告归回乡路过长沙时,将小舟停泊在岳麓山下之湘江中。此时林则徐已是六十五岁高龄,在短暂的滞留中,却特地派人请年仅三十七岁的左宗棠来舟中相晤。据我家祖辈相传:左宗棠应邀来到舟中晋见文忠公时,湖南文武官员皆在候见,当左宗棠将“湖南举人左宗棠”大红帖递上,文忠公立即辞谢各官员,单独招左入见。左在登船时,不慎落水,左右立即将他扶起,沐浴更衣,然后主客畅叙,并将官船下驶到幽静地点,设宴款待,由三个儿子陪同(长子汝舟,次子聪彝,三子拱抠),一直谈到次日天晓。在此一夜中,国家大事无所不谈,他们对于政务、军务、治国等根本大计,特别对西北边境的见解,均不谋而合。左宗棠的遗著中,亦有数处叙述其与文忠愉快的晤叙,并在这次聚会后,左在致友人信里说“林宫保所书各联,别时曾属寄交夏憩亭、李仲云处,想不至误。宫保固天人,乃其嗣君三人者,亦未易及也。江中宴谈达曙,无所不及……。”(《左文襄公全集•书牍》卷一《与贺仲肃》)。
当林则徐问左宗棠有何志向时,左回答说:内平贼匪,东拒英夷,西定新疆,使寰宇澄清,举国富强,此吾志也。林听此言,相信左是能说也能干的人,对左宗棠深加器重。因为挚友中精于地学者,粪自珍早死,魏源、姚莹都长于文事,而未能大用,独左宗棠那时已“究心舆地兵法”(《清史•左宗棠传》)。因此立即将自己在新疆花了无数心血整理的全部资料,包括新疆地理考察记录、战守计划、俄国的政治、军事情况及在边境的动态,全部交给了左宗棠,说“吾老矣,空有御俄之志,终无成就之日。数年留心人才,欲将此重任托负……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属。此吾数载心血,献给足下,或许将来治疆用得着”。
林则徐生平交友是很严格的,对后辈他虽爱护备至,但从不轻易夸奖,而对左宗棠如此器重和信任,使左热泪盈眶。回想自己二十岁中举后,三次会试落第,遂发狠不再参加会试,而努力“经世之学”,潜心攻读研究地理、农桑、财政、军事之学,并亲自辟地种桑、种茶,以“湘上农人”自慰。但毕竟自己是个没有一官半职的落拓举人,为一般士大夫所鄙视。唯独名震四海的林则徐如此器重,一种知遇之感涌上左宗棠心间。他当即朗声答道:西拒俄夷,安定新疆,决不辜负林大人的期望。
左宗棠告辞后,林则徐的长子汝舟叹道“如此人才,朝廷有眼不识,不重用,实为可惜”!林则徐深沉地说:“夫为国君者,以人才为重。能用才则国兴,反之国必衰。时机成熟吾当荐之”。
一八五○年十一月,林则徐在赴广西督办军务途中,遭到内外敌人的暗害。在他生命垂危之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亲自口授,并由次子林聪彝(我的五世祖)代笔向咸丰帝写遗折,折中一再推荐左宗棠是绝世奇才,尚未被朝廷擢用,甚为可惜……。当这一切交待完毕,他还想告诉儿子自己是被广州十三行“食夷利者”下毒所害,可是他已气尽力竭,只能用最简练的字句,连呼三声“新豆拦”,便匆匆离开了人世。聪彝公明白父亲这遗憾终生的遗言,但为了父亲的声誉和遗体的清白,就缄口默言,把隐情留给后世(幕客刘存仁在旁误听为“星斗南”,故一直讹传百年)。
林则徐的逝世使清廷受到很大震动。一时上至朝廷皇帝,下至各省官员,纷纷吊唁致哀,赠送挽联,对林给予崇高的评价。左宗棠于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在长沙获知讣讯,悲痛异常,写了一幅传颂一时的长联:“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忧国如家,二百余年遗直在;庙堂依之为长城,草野望之若时雨,出师未捷,八千里路大星颓”。
清史《左宗棠传》称左宗棠“尝以诸葛自比”,相传他从未轻以诸葛许人,这里仅对文忠破例引用“出师未捷”及“大星殒落”的典故,可见他对林则徐之尊崇。同时左宗棠又以真挚的感情,忆往悼今,写了一封极生动的唁函,追述当时盛会之情,并致慰林则徐的长子林汝舟“……忽闻宫保尚书捐馆之耗,且骇且痛相对失声。忆去年此日渴公湘水舟次,是晚乱流而西,维舟岳麓山下,同贤昆仲侍公饮,抗谭今昔,江风吹浪,柁楼竟夕有声,与船窗人语互相响答,曙鼓欲严,始各别去。何图三百余日便成千古,人之云亡,百身莫赎,悠悠苍天,此恨何报……顷读圣皇殊谕(指咸丰帝殊批贬斥投降派穆彰阿和耆英等),有耳者无不痛声称快。呜呼公乎!其亦可以少慰矣!”(《左文襄公全集•书牍》卷一“唁林镜帆”)。
左宗棠一生敬慕林则徐的为人和才识。在林则徐死后,他曾在南京为陶澍和林则徐两人合建一祠堂,并亲笔题上一付楹联,中有“如公诚不朽……今我重复来”之句,表示他要继承陶、林事业的决心。他以后的所做所为证实了这一决心。
一八六五年浩罕汗国(今苏联塔吉克、乌兹别克加盟共和国一带)的反动军官阿古柏,在英俄支持下侵入我新疆南部。一八六七年在新疆建立“哲德沙尔国”,自称为汗。这个反动政权与沙俄、英国勾结,英俄以承认“哲德沙尔国”独立来换取在其国内通商、驻使、设领事馆的权利,并对阿古柏提供武器和军事人员。这是对我国主权的严重侵犯。
经林则徐荐举,此时已任陕甘总督的左宗棠,牢记林则徐当年的教诲,认为新疆一旦落入沙俄或英国之手,将会“渐及内地”,因而主张“塞防”与“海防”并重。他力主出兵新疆,遭到李鸿章等封建官僚的反对,他们主张以承认阿古柏的政权向英俄妥协求和。但左宗棠力排众议,一八七六年他以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名义率军西征,在各族人民支持下,迅速歼灭了阿古柏的主力,阿古柏本人畏罪自杀于库尔勒。俄,英利用阿古柏分割我国新疆的阴谋,遭到了彻底破产。左宗棠收复新疆的这一行动,捍卫了祖国的尊严,是符合中华民族长远利益的。
林则徐西拒俄夷的夙愿二十七年后终为左宗棠所实现。而林则徐将亲自实地考察边疆的第一手资料毫无保留地提供给左宗棠,这正是左宗棠赖以成功的诀窍。
收复新疆后,左宗棠在经略回疆时,很多地方仍守文忠成法,曾派专人推广坎井,他在《与刘克庵》信中说:“……吐鲁番地土肥沃,尚惜渠工失修,沾润不遍。林文忠戍边时,曾修伊拉里克河渠,考其遗法,亦止于渠中凿井(土人呼为坎井),上得水流,下通泉脉,故引灌不穷。拟饬宋得禄、刘凤清相地为之。如泾水上源亦照凿坎井,则永不愁旱矣”。(《左文襄公全集•书牍》卷十九)。
林则徐一生中著作不少,其中的《林文忠公考书》是经长子汝舟及女婿沈葆桢选辑他从政各省时的奏稿,于林则徐逝世二十六年后(一八七六年)刻版印出。光绪十年(一八八四年)再版时,左宗棠应林则徐孙儿工部员外郎林洄淑之邀,为此书撰写序文(此时左巳任闽浙总督),表达了对文忠的仰慕之情及叙述当年文忠与其晤谈之景:“侯官林文忠公疏稿三十七卷,海内士大夫争相传颂,宗棠尝取而读之,有以知公生平居官行政之大略,如景星庆云,照耀天半,郁郁然动人瞻仰,而不能已也。光绪甲申,宗棠奉命督师,重蒞闵峤,距公之卒三十有六年矣……忆道光己酉,公由滇解组归闵,扁舟迂道访宗棠于长沙旅次,略分倾按,期许良厚……”。又在序文末尾写道:“军书旁午,心绪茫然,刁斗严更,枕戈不寐,展卷数行犹仿佛湘江夜话时也”。
从中我们再次得知那番“湘江夜话”,对左宗棠影响之深,使他毕生不忘。为报答林则徐的知遇之恩及表示对林则徐儿子的敬重之情,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年)左宗棠抚浙时,特奏保林则徐次子林聪彝堪任司道,特授衙州知府,充闽浙总粮台提调擢道员,署浙江按察使,后又改署杭嘉湖道督修海塘。
以上可见林则徐与左宗棠他们之间的友谊、信任与合作正是建立在对民族对国家之深爱,对侵略者之痛恨的基础上的。他们的上述言行都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伟大的中华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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