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源,字默深,湖南邵阳金潭人,是嘉道时期经世致用学风的代表人物,今文经学的健将。魏源治经,继承常州学派的统绪,大张今文经学旗帜,道光二十年(1840年),著成《诗古微》二十卷(二刻本),以《春秋》的微言大义来阐发齐、鲁、韩今文三家诗遗说,在晚清今文经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此书在解说《诗经•国风》诗旨方面,颇具新颖独到之处。目前学界对于这一问题,研究较为薄弱。本文对魏源《诗古微》论说《诗经》诗旨的特色,来进行初步探讨。
这里应该指出的是,《诗经》中的《雅》、《颂》多为庙堂乐章,或歌颂殷周先公先王的英雄事迹,或描写贵族的燕飨、祭祀、征伐,或怨刺王政缺失,诗旨较为明确。《毛诗》对《雅》、《颂》诗旨的附会较少,而十五国《国风》中的一部分诗歌,的确反映了各国政教风俗的美恶,但大部分诗歌则反映了周代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如祭祀、田猎、战争、农事、婚嫁,等等,可视为“里巷民谣”,而《毛诗》以“美刺”说诗,对《国风》的诗旨附会最多,对此魏源曾说:“盖《风诗》寄兴无端,惟藉《序》之一言为指归,稍失毫厘,顿歧燕、郢。至《雅》、《颂》词质而肆,不籍《序》以明,而亦非片言所能易。故《雅》、《颂》世次之失,毛自失之,失于例也;《国风》之失,以文害词,以词害志,则说毛者失之,失其义也”。在魏源看来,《国风》诗旨的准确与否,与《毛序》关系密切,而《雅》、《颂》“词质而肆”,诗旨并非《毛序》片言只语所能改变,事实上亦是如此。因而,本文探讨魏源《诗古微》在《诗经》诗旨研究方面的成就,限定在《国风》范围之内。
一、否定《毛诗》“美刺说”,大胆解说爱情诗
汉学家治经,以实事求是为治学目的,立说反对宋儒的凭胸臆断,空言说经,讲究无徵不信,在《诗经》文字、训诂、名物研究方面,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但汉学家解说《诗经》诗旨,大都墨守《毛序》、《郑笺》、《孔疏》之说,即便不合,也曲为回护,存在浓厚的复古泥古倾向,在《诗经》诗旨探讨和基本理论研究上,成就并不突出,甚至不如宋学派。有清一代的《诗》学研究,亦是如此。傅斯年曾总结说:“清代儒者想回到毛、郑身上的人,所争得的只是几个名物上的事,训诂大有进步,而解释文义,反而拘束不如朱子,故清儒注了几遍却并不能代朱子。”
魏源治经的方法,颇与汉学家异趣。他认为:“经有奥义,有大义。研奥者必以传注分究而始精,玩大者止以经文会观而自足。”魏源治诗以宣究三家诗微言大义为治学宗旨,因此主张摆脱传注,涵咏经文,直接从经文本身来阐发经文的义理所在,自抒心得。说诗应如“子思之‘鸢飞’、‘鱼跃’也,孟氏之《小弁》、《凯风》也,观其会通,博其旨趣,何莫非左宜而右有也?”也就是解说诗旨应该“观其会通,博其旨趣”,根据《诗经》文本反复涵咏揣摩,推求诗人的本意,而不是拘泥于《毛传》、《毛序》、《郑笺》的陈腐之见。因此魏源在说解《诗经》诗旨方面,多有解颐之处。梁启超曾赞美说:“通论诗旨之书,清魏源《诗古微》,崔述《读风偶识》,都极有理解,可读。”这与汉学家们胶柱鼓瑟于毛、郑诗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美刺说”是历代解释《诗经》诗旨神圣不可侵犯的最高原则,所谓美刺说又与正变说相连,《毛序》认为,政治的清明与否决定诗的美与刺,天下大治则产生颂美之诗,即正风、正雅;若政失常轨,“王道衰,礼仪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就产生怨刺之诗,即变风、变雅。《毛诗》以正、变、美、刺来统一解诗,每篇诗歌非“美”某王即“刺”某公,这使诗歌从单纯的个人情感表达转变为对王道社会“正”与“变”的反映,变成具有普遍社会教化意义的伦理道德说教,从而忽略了诗歌对个人真情实感的描写,忽略了社会生活其它方面对于诗歌的影响,在解说诗旨时必然造成牵强附会。对于《毛诗》的“美刺说”,朱熹曾批评说:“大率古人作诗,与今人作诗一般,其间亦自有感物道情,吟咏情性,几时尽是讥刺他人?只缘序者立例,篇篇要作美刺说,将诗人意思尽穿凿坏了!且如今人见人才做事,便作一诗歌美之,或讥刺之,是甚么道理?”朱熹否定了《诗经》篇篇为美刺而作,指出《诗经》“自有感物道情,吟咏情性”的作品,这一论断影响非常深远。
魏源继承了朱熹之说,对《毛诗》“美刺说”进行批评,鲜明指出《诗经》诗篇是诗人用来抒发性情、感物吟志的产物:“诗以言志,百世同揆,岂有欢愉哀乐,专为无病代呻者耶?”因此诗歌是没有“美刺”目的的即事抒情之作,这才是“诗人之意”;诗有美有刺,是太师采诗、国史编诗时,出于百世劝惩教化的目的,而赋予诗篇以普遍的讽喻,是人为附加上去的引伸义:“《风》之美刺,出于王朝之庆让;《雅》之美刺,别于王政之隆替,非必诗人之意,篇篇此美此刺也。至若编《诗》以教万世,则视采诗教一时者,其义尤赜”。因此阐发《诗经》诗篇义旨,一定要理解诗所要表达的本意,即诗人的真情实感。梁启超对魏源论诗不为美刺而作的观点,颇为赞赏,认为“深合‘为文艺而作文艺’之旨,直破二千年来文家之束缚”。
魏源否定《毛诗》“美刺说”,有助于剥落经学家对《诗经》所作的层层粉饰附会,恢复《诗经》的本来面貌和文学审美意义,并准确探讨诗篇的诗旨。对于《诗经•国风》当中的爱情诗,汉儒以“美刺”加以附会曲解,宋儒以“淫诗”进行指责,而魏源《诗古微》则恢复了爱情诗的本来面目。《周南•汉广》是一首江汉流域民间流传的恋歌情诗,描写一男子爱慕一贞女而不能如愿,思之而不可得,《毛序》以“文王之化”来附会诗旨,而魏源则以湘君、湘夫人比喻贞女,说:“《汉广》,说(悦)人也。邵国男说(悦)贞女而作。乔木、汉女皆比兴,犹湘君、湘夫人之谓与?”其论可谓简明精当。《卷耳》是一首思妇诗,魏源以之为“怀人之诗”,他说:“《易林》……亦以后章指大夫行役之事,明为室家怀人之词,于文王后妃不合也。”《桃夭》是民间嫁娶时赞美新娘的歌谣,魏源以之为“美嫁娶及时也”。《召南•草虫》也是一首怀人诗,《毛序》认为是赞美大夫妻能“以礼自防”,而魏源将诗旨归纳为“大夫妻怀其君子行役之诗”。《王风•君子于役》描写一位妇人思念其久役在外的丈夫,《毛序》认为是讽刺平王不恤征役,而魏源认为《君子于役》是“大夫行役无期,其室家思之而作”,切合诗旨。《齐风•东方之日》是一首男女幽会的民间情歌,诗中的“日”、“月”《毛诗》认为是分喻“君”、“臣”,而魏源指斥其“陈古之刺”的种种不合,认为“诗人言所说(悦)者,颜色美盛,若东方之日也。”魏源否定思无邪说,使其在说解爱情诗时,能够从文学审美角度分析诗旨,从而剥落了《毛诗》“刺邪”、“刺淫”的封建伦理说教。
二、从地理风俗视角解说十五国《国风》
汉儒说诗,就已注意到十五国《国风》的地域特色。《汉书•匡衡传》记载西汉齐诗学者匡衡论诗与地理风俗的关系:“郑伯好勇,而国人暴虎;秦穆贵信,而士多从死;陈夫人好巫,而民淫祀;晋侯好俭,而民畜聚;太王躬仁,邠国贵恕。”班固《汉书•地理志》对秦风、陈风、齐风、郑风等各国风诗特色的分析,特别注重地理历史、风土习俗的视角,显示了一位史学家的卓识。《郑谱》论各国《风诗》,也颇为注意地理环境、风俗文化的影响。魏源《诗古微》继承了班固、郑玄论诗注重地理风俗的传统,但没有停留在泛论层面,而是和具体诗篇的诗旨分析密切相连,并对《郑谱》的某些观点进行了修正。
《周南》、《召南》无疑属于《国风》,而《毛序》不顾及诗作本身的内容,处处拘牵于“圣人之化”,每首诗篇的诗旨都加上“后妃之德”、“文王之化”等字眼,牵强附会比比皆是。连最富怀疑精神的朱熹,不但没有冲破《毛诗》的道德说教,还进一步将“后妃、夫人”指实为“太姒”,认为《关雎》为“宫人自作”。魏源则十分强调二《南》的国风性质:“二《南》为周国民风,其诗必作于国人,而周公采被管弦,断无宫人自作之诗。”他说:“(《卷耳》)皆陕以东之民风也,非后妃之诗。若为后妃之诗,安得入之民风?”“(《芣苢》)且与《汉广》、《汝坟》皆化被南国之征。奈何必归诸子虚亡是哉?……夫文王之化,至于《兔罝》武夫、《江汉》游女,皆有贤圣之行。故宋女贞一,足征王化。”可见,魏源认为二《南》得圣人之化,是指周南、召南广大地区民风纯美,是圣人文王进行教化的结果,而并非如毛、郑所言二《南》篇篇写后妃、夫人如何。魏源从商末周初社会风俗的大背景之下解说二《南》,破除了《毛诗》的传统说教,恢复了二《南》国风民歌的本质。
班固认为郑国“山居谷汲,男女亟聚会,故其俗淫”。《溱洧》一诗描写的就是郑国三月三上巳节,青年男女在溱、洧水旁游春的情景。魏源引《吕览》、《韩诗薛君章句》、《汉书•地理志》之说,从郑国三月上巳节祓除的风俗解说此诗:“言三月上巳,桃花水下,方盛流洹洹然,故诗人愿与所说(悦)者俱往,执兰而祓除。芍药,离草,言将离而赠此草也。”而《毛序》认为“《溱洧》,刺乱也。兵革不息,男女相弃,淫风大行,莫之能救焉”。魏源从郑国社会风俗的角度诠释此诗,胜于《毛序》道德礼教的附会,他批评《毛序》说:“岂有戎马无家之别,翻成上巳丽人之行乎?”此论甚为中肯。
齐国本东夷旧地,周武王封太师姜尚于齐,为西周分封在东方的诸侯大国。东夷部族以善于射猎著称,班固论《齐风》就首举《还》这首赞美射猎者之歌。《卢令》也是一首赞美猎人之诗,而《毛序》认为是讽刺齐襄公荒于田猎而不修民事。而魏源从地理风俗的角度出发,认为《卢令》是讥刺齐国民俗荒于田猎而并非刺齐襄公。他说:“《卢令》,刺荒也。猎夫而齐人仁之,犹叔段出狩而郑人仁之也。非陈古之刺。”魏源从齐国民俗角度解说《卢令》,与《毛序》相比更接近诗旨。班固从秦国迫近戎狄的地理环境,来论证《秦风》“歌谣慷慨”,颇与《秦风》诗篇风格相符。《无衣》一诗,《毛序》从儒家反战思想出发,认为是“刺用兵也。秦人刺其君好攻战,亟用兵,而不与民同欲焉”。魏源从风俗视角,认为《无衣》是赞美用兵勤王,他引用《汉书•地理志》说:“秦地迫近西戎,修习战备,高上气力,故《秦风》有《车邻》、《驷驖》、《小戎》之篇,及‘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之事。秦之先世与戎世仇,屡有勤王敌忾之事,至后世民俗犹存。……襄公曾与晋文侯、卫武公共立平王。至其子文公力战破戎,收复岐东故地,献诸周室。今此诗尊王,同仇敌忾,犹有二公之遗风。”魏源从历史、地理、风俗的角度分析《无衣》一诗的诗旨,认为《无衣》反映了秦国同仇敌忾的尚武风俗,从诗篇本身来看,《无衣》讴歌了秦军战士同仇敌忾的激昂情怀,确实是“美用兵”而非“刺用兵”,魏源所论与诗旨相合。班固认为,陈国由于陈夫人太姬喜好祭祀鬼神,从而形成“其俗巫鬼”的民风,这在《宛丘》、《东门之枌》中都有反映。《毛序》认为《宛丘》“刺幽公也,淫荒昏乱,游荡无度焉。”而魏源认为是“刺陈俗好巫风”,而非“刺幽公”,他引《汉书•地理志》说:“《宛丘》,刺时也。武王封胡公于陈,妻以元女太姬。妇人尊贵,好祭祀,用巫,故俗好巫鬼。击鼓于宛丘之上,婆娑于枌树之下,有太姬歌舞遗风。‘子之汤兮’,‘子’,大夫也。刺臣民习俗,非刺幽公游荡之诗。”魏源认为,爱好祭祀、崇尚巫鬼是陈国风俗,《宛丘》一诗描写在宛丘之上击鼓,在枌树之下婆娑歌舞的情形,正是陈国民俗的反映,魏源所论与《毛序》相比,更为切合诗旨。再如,《毛序》认为《东门之枌》是“疾乱”,“幽公淫荒,风化之所行,男女弃其旧业,亟会于道路,歌舞于市井尔。”魏源引《郑谱》、《韩诗》之说:“《东门之枌》,刺时也。太姬无子,好巫觋祈祷鬼神歌舞之事,民俗化之。故曰:陈夫人好巫而国多淫祀。‘子仲’及‘原’,大夫氏也。‘宛丘’,国之交会,男女所聚。亦刺臣民风俗,非刺幽公荒淫之诗。”此诗确实反映了陈国男女聚会,歌舞相乐,巫风盛行的民俗,魏源之说更切合诗意。
由此可见,魏源结合各国的地理、历史与风俗的特点,来讨论各国《国风》具体诗篇的诗旨,是其解说《国风》诗旨的一大特色。
三、不拘门户之见,兼采古今汉宋各家诗说
乾隆年间考据学兴盛,成为有清一代的显学,《诗经》汉学研究陈启源开拓于前,戴震、段玉裁、焦循等人接踵其后,胡承珙、马瑞辰、陈奂则将《诗经》汉学的成就推向了顶峰,在文字、音韵、训诂方面取得巨大成就。至嘉道年间,今文经学复兴,在《诗经》研究方面学者广辑三家诗佚文,考订家数,钩稽遗说,比核异同。而此时儒学各派出现兼采会通的局面,诸多学者对汉学、宋学无所偏倚,并不分门立户,徐世昌在《清儒学案》卷180《心巢学案》中说:“道咸以来,儒者多知义理、考据二者不可偏废,于是兼综汉宋学者不乏其人。”
魏源早年治经,从作为宋学流派的陆王心学入手,中年力倡今文经学,主张通经致用。在魏源看来,儒家经典就是治理天下的工具,治经的目的在于从儒家经典中,发掘先圣先王治国平天下的经世精神。因此魏源反对汉学家们脱离现实的为考据而考据的纯经典研究,对于汉学的繁琐无用,进行了尖锐地抨击。但是从《诗古微》的主要学术倾向来看,魏源虽然大力为三家诗辩护,彰显三家诗说确实可信,澄清历代诗家对三家诗的曲解矫诬,且认为《毛诗》传授源流并不可信,《毛序》并非子夏所作,但魏源没有门户之见。特别是在解说《诗经》诗旨时,他大胆采用三家诗说,同时吸收《毛诗》的合理因素,批判其谬误,因此具有独到之处,比《毛序》更接近诗篇的本意,另外,魏源还广泛吸收宋儒诗说,可谓融贯群言,古今汉宋兼采。
在《诗经》诗旨探讨方面,汉学家胶柱鼓瑟于毛、郑诗说,即便不合诗篇本意,也曲为回护,而魏源并非如此。在他看来,《毛序》并非圣人子夏所作,当然没有什么神圣性与权威性可言。在《诗古微•诗序集义》中,魏源对《诗经》的诗旨进行了全面的重新诠释。在十五国《国风》160首诗中,魏源一字不易完全采用《毛序》的寥寥无几,据笔者统计只有9首诗;有10首诗只截取《毛序》首句,而删去其后续申之词,所论与《毛序》并无大异;有27首诗旨解说与《毛序》基本相同,但魏源进行了一些改动,或添字减字,或对《毛序》进行简化,或是进行有益的修正补充。这46首诗可以看作是魏源采择《毛序》之说。而其余114首诗,魏源或大胆采用三家诗说,或广泛吸收宋儒诗说,或将毛诗说、三家诗说与宋儒诗说相互贯通,可谓融贯群言,古今汉宋兼采,在诗旨解说方面多有解颐之处,同时纠正了《毛诗》诸多错误。
今文三家诗盛行于西汉,较多的保留了先秦接近诗旨的朴素解诗观点,魏源《诗古微》颇能发掘三家遗说中一些有价值的诗说,来纠正《毛序》、《郑笺》、《孔疏》中一些错误说法。《周南•樛木》是一首婚礼上祝贺新郎的诗。《毛序》附会为后妃“不妒忌”,而《文选》李善引《韩诗》遗说注曰:“葛藟,二草名也。言二草之托樛木,喻妇人之托夫家也。”在此,李善指出,葛藟附樛木是比喻女子托于夫家,是对诗本意的阐发。魏源以《文选•寡妇赋•注》为依据,认为《樛木》是赞美“后妃得配君子以成其德,犹葛藟得托樛木以升其上。”其说胜于《毛序》。《邶风•凯风》是七子感激继母勤劳抚养而反思自己尽孝不够的诗,今文三家诗认为,《凯风》是赞美七子孝事继母,而《毛序》认为,《凯风》是七子劝母不要再嫁,说什么“卫之淫风流行,虽有七子之母,犹不能安于室”,而魏源从《孟子》赵岐注、《后汉书》姜肱事继母、汉碑、汉诏、汉乐府的引用中,认为诸家“皆引是诗以颂母德之劬劳,初无淫风流行不安其室之说”,在魏源看来,《毛序》之说是“附会《卫风》,抵牾《孟子》”。从诗本身的情调来看,《凯风》并无劝母守节之义,显然《毛序》牵强,魏源所论比较通达。
宋儒说诗,对汉、唐以来《毛传》、《毛序》、《郑笺》、《孔疏》等《诗经》汉学的序、传、笺、疏,提出普遍的怀疑,在诗旨探讨方面成就颇大,他们多抛弃汉唐旧说,弃序言诗,就诗论诗,自抒心得,因此论诗多有解颐之处。魏源论诗,则多采用宋儒之说,以批驳毛、郑诗学。《河广》是宋襄公之母被遣回归卫国之后,思念宋国而作之诗,《郑笺》认为诗作于“襄公即位”以后,而那时卫国国都已经徙居楚丘,无河可渡,因此《孔疏》解释说:“此假有渡者之辞,非喻夫人之向宋渡河也。”而宋代严粲《诗缉》认为《河广》作于卫国未渡河以前,宋襄公方为世子之时,当时卫国建都河北,而宋国建都河南,所以诗说“一苇杭之”。魏源认为:“《河广》,宋襄公母出归于卫,思其子作是诗也。作于襄公为世子,卫都河北时。”魏源认为《河广》作于襄公为世子之时,并无今文三家遗说可本,应是受了严粲《诗缉》的影响。
在宋代,三家诗说开始受到重视,《朱传》对三家遗说就多有采择,以批判毛、郑为代表的汉儒诗说。因此宋儒的一些诗说往往与三家诗相合,魏源对其多有采用。《驺虞》是一首描写春蒐的诗。《毛序》从政治教化的角度出发,认为此诗描写春蒐之礼,推仁政及于禽兽,猎不尽杀。《毛传》将“驺虞”释为“义兽”,而鲁、韩诗则认为:“驺虞,天子掌鸟兽官。”对于《毛传》“驺虞”的解说,欧阳修《诗本义》认为,“驺”为“驺囿”,虞为“虞官”,与三家诗说略同,所解于诗旨为近,同时淡化了“文王之化”的政治说教色彩。魏源认为《驺虞》“备乐官”是此诗用为乐章之义,认为驺虞是天子掌鸟兽之官,所采用的是三家遗说,他认为此诗赞美虞人慎其职掌,在官者多贤,比《毛序》之论通达。在《诗古微》中,魏源广采三家诗说的例子非常之多,他纠正《毛序》、《毛传》、《郑笺》、《孔疏》中的许多错误,自有其历史功绩。
《桃夭》一诗浅显明白,是民间嫁娶时赞美新娘的歌谣。魏源将诗旨概括为“美嫁娶及时也”,与诗意相符。而《毛序》却说:“《桃夭》,后妃之所致也。不妒忌,则男女以正,婚姻以时,国无鳏民也。”倘若当时社会都能做到男女嫁娶及时,自然会“男女以正”、“国无鳏民”,如果说这与文王的社会教化有关,也无可厚非,如果硬要归功于“后妃之所致”、“不妒忌”,就未免太牵强附会了。而治今文经学的陈乔枞以及王先谦,在解这首诗上就不如魏源。陈、王二人都否定《桃夭》一诗为“民间嫁娶之诗”,陈乔枞《齐诗遗说考》以焦氏《易林》的引用而推断出《桃夭》是武王娶邑姜之诗,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从《易林》、《大学》的引用,推断出《桃夭》“非国君不足以当之”。魏源说《桃夭》不囿于今文遗说和文献征引,而是兼采各家而间出己意。
清代学术是在批判宋学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在清儒看来,宋儒说诗多凭胸臆断,篡改经文,其说不如汉、唐人可信。《朱传》虽高踞庙堂之上,但多遭学界士人的讥诋,在汉学家眼里已经失去了学术权威的地位。而事实上,宋学是中国学术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发展阶段,在《诗经》研究方面,对《诗经》理论的阐发、对诗篇诗旨的探讨,贡献尤大,盲目排斥宋学是不可取的。魏源能够吸取宋儒的一些诗说,在学术方法上吸取宋人“观其会通”的精神,是难能可贵的。
学术大师章太炎站在古文经学家的立场上,对晚清今文经学家一一进行学术抨击,认为魏源不属于常州学派,原因在于魏源“说《诗》多出三家之外,说《书》不能守欧阳、夏侯,杂糅瞀乱,直是不古不今非汉非宋之学也。”在章氏看来,魏源所著《诗古微》、《书古微》不守今文家法,择说杂糅混乱,其学可谓“不古不今非汉非宋”,因此不得身列今文经学家,即常州学派。1925年支伟成著《清代朴学大师列传》时,接受了章氏的意见,将魏源从经学大师中剔除,列入“作史学家”、“地理学家”、“治事学家”来撰述,刘师培也认为,魏源作《诗古微》,“斥《毛诗》而宗三家诗,然择说至淆”。其中“择说至淆”正说明魏源治经门户观念不强。魏源解说《国风》以今文三家诗为主,还兼采古文、宋儒之说,在经学家看来是“杂糅瞀乱”,“不守家法”,而以现代学术观点来看,正说明魏源治学不立门户、兼采各家的学术胸襟。
总之,魏源是一位具有强烈时代意识的思想家,而不是“著书只为稻梁谋”的老经生,他敢于突破《毛诗》传统的经学权威,发前人不敢发之论,注重《诗经》诗篇本意,否定《毛诗》“美刺说”,大胆解说感情热烈奔放的爱情诗,恢复了《诗经》的文学审美;其次,魏源继承了班固、郑玄论《国风》注重地理风俗的传统,并与具体诗篇的诗旨分析相结合,进一步剥落《毛序》的穿凿附会;再者,魏源融贯群言,兼采各家诗说,观点新颖独特,与清代汉学家对《诗经》陈腐穿凿的诠释附会相比,具有更多清新颐人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