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为“戊戌六君子”之一。他的著作,在其生前和身后曾多次编集刊印。迄今最为完备的,则是今人蔡尚思、方行两位先生共同编纂的《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中华书局1981年1月第1版。该本共包括12个部分,其中第二部分《莽苍苍斋诗》二卷及补遗一卷,为纯粹的诗歌小集;另外第三部分《远遗堂集外文》的初编、第七部分《秋雨年华之馆丛脞书》二卷、第十二部分全集《拾遗》,以及第四部分《石菊影庐笔识》“学篇”第四十九则以下等处,也都杂有不少的诗歌。这几个部分加在一起,谭嗣同现存的诗歌作品应该算是齐整了。
但读近人汪辟疆先生旧作《光宣诗坛点将录》(可见《汪辟疆说近代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版),曾见“地暴星丧门神鲍旭 谭嗣同 一作宋恕”条附章士钊《论近代诗家绝句》论谭嗣同二首之一云:
初擎文字向河山,生杀茫茫一瞬间。
马后桃花马前雪,回首应是鬼门关。
原注说:
壮飞诗有“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怎得不回头”之句。此二语忆曾于他处见之,似由剿袭。……
此后又有今人程千帆先生按语说:
张维屏《艺谈录》载常熟徐兰芬若句云:“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盖即壮飞所本。此事承杨扬先生见告,附此致谢。
按这里章十钊所说的谭嗣同(壮飞其号)“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怎得不回头”两句,上及增汀本《谭嗣同全集》检核未见。考章士钊与谭嗣同为湖南同乡,其出生仅晚于谭嗣同十余年,因此他的这个记忆应该比较可信。根据这段记载,那么这两句诗歌也就可以认定为谭嗣同的佚句。上引程千帆先生的按语,对这一点也并无疑义。日后如果再次修订《谭嗣同全集》,这两句诗歌便当予以补录。
谭嗣同诗歌颇多散佚,这从他自己的有关叙述中也能获知一二。例如《莽苍苍斋诗》卷二《和仙槎除夕感怀四篇并叙》,其叙曾说:
旧作除夕诗甚夥,往往风雪羁旅中拉杂命笔,数十首不能休。已而碎其稿,与马矢车尘同朽矣。今见饶君作,不觉蓬蓬在腹。忆除夕商州寄仲兄……
这里仅除夕有关诗歌,散佚即不在少数。而他回忆起来的一首“除夕商州寄仲兄”七言绝句,现今《谭嗣同全集》已将它特地从叙文中钩稽出来,作为佚诗编入《拾遗》部分,这个做法确乎十分值得赞许。
不过,该全集《拾遗》部分,也存在不该收的作品。就在这首以《除夕商州寄仲兄》为题的佚诗之下,有《有感一首》:
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
按此诗为谭嗣同的一篇名作,但它实际上却是组诗《题江建霞东邻巧笑图诗(图写日本女子小华生也)》四首中的第三首(“苍冥”作“沧溟”),已编在前面的第七部分《秋雨年华之馆丛脞书》卷一;并且组诗该处曾加有校记“此首曾题为《有感一首》”,而《拾遗》这里却反倒没有任何说明,连来源都未予交代(上及《除夕商州寄仲兄》亦然),这个做法则显然不太妥当。
此外,今人袁行云先生所著《清人诗集叙录》卷八十,曾据光绪二十三年丁酉(1897)刻本谭嗣同《东海褰冥氏三十以前旧学四种》著录《莽苍苍[斋]诗》二卷,并称梁启超《饮冰室诗话》“摘引集外诗多首,亦研究嗣同诗所当资”。而考《饮冰室诗话》,可以发现那里面摘引的所谓“集外诗”,实际上今本《谭嗣同全集》都见在,并且主要也正是见于其中的《秋雨年华之馆丛脞书》,只不过标题之类偶有不同而已。例如第二则《感旧》四首录三与第一百三十二则“同住莲花证四禅”云云一首,合起来即为《似曾诗》四首;第九十八则“戊戌入都留别友人之作”,即为《题程子大横览图诗》;又第一百三十二则《过战鸟山》一首,则系《江行感旧诗并引》四首之三,它们都见于《秋雨年华之馆丛脞书》卷一。由此推想,梁启超一再说“此诗无刻本”,实际上却是因为他没有看到《莽苍苍斋诗》以外的谭嗣同诗文小集;而至迟在梁启超谢世以前,这些小集事实上都已经刊印过。说得深刻一些,《饮冰室诗话》一书,正如梁启超的其他许多著作一样写得非常率意(参见拙著《清诗史》第十六章《总结》论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从学术的角度来看必须慎重对待。即如谭嗣同的享年,据全集所收《寥天一阁文》卷二《三十自纪》,“同治四年春二月己卯[十三日,公元1865年3月10日],嗣同生于京师”,至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八月十三日[公元1898年9月28日]就义,可知为三十四岁;而上及《饮冰室诗话》第二则称谭嗣同“殉国时,年仅三十二”,这就明显与实际不符,并且还与梁启超另外所写的一篇《谭嗣同传》所谓“春秋三十有三”自相牴牾(可见《谭嗣同全集》附录)。此外如该书第一百二十二则称龚自珍《己亥杂诗》三百十五首为“三百六十首”,也同样说明了这一点。至于袁行云先生,如专就此条而论,则其原因主要在于对今人的研究成果注意不够,至少他没有用到这个《谭嗣同全集》。
附带关于《饮冰室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4月第1版),其中标点断句颇有可议。即如第六十则涉及谭嗣同时下面一节文字:
复生自熹其新学之诗。……又赠余诗四章中,有“三言不识乃鸡鸣,莫共龙蛙争寸土”等语,苟非当时同学者,断无从索解;盖所用者乃《新约全书》中故实也。
这里所说谭嗣同(复生其字)“赠余诗四章”,即《秋雨年华之馆丛脞书》卷一《赠梁卓如诗四首》(梁启超字卓如);所引“三言”两句,均见该组诗第一首(“莫”作“漫”),但分别为七言律诗的第四句和第七句,因此这两句不能标点在同一组引号中,或者应当将两句之间的逗号改为省略号。这在客观上进一步说明,标点诗话中的引文,最好也应当去核对原始的出处。
最后关于上引程千帆先生所说的“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这两句,通常确实都认为出在清初徐兰(芬若其字)的《出关》一诗。但该诗徐兰本集未载,传闻异辞,从作者,到标题,乃至正文文字,无一不存在分歧。而这里至少关于它的比较早的出处,可以注到徐兰同时代人沈德潜辑《清诗别裁集》卷二十五或王应奎撰《柳南随笔》卷一,张维屏则未免时代太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