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源是晚清著名的今文经学家,梁启超称其为“今文学之健者”。魏源治经,“承常州学派之余绪,著《书古微》、《诗古微》、《公羊古微》、《董子春秋发微》等,力申今文,以张公羊之说”。(王家俭《魏源年谱•谱前小识》,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1981年)《诗古微》是魏源重要的今文经学著作,旨在阐发三家诗的微言大义。
三家诗亡逸以后,其辑佚始于宋代王应麟。在清代,学者大规模采集、研究三家诗说,其成果可谓蔚为大观。但是在魏源之前,学者研究三家诗,大多停留在考订异文上,阐发三家诗微言大义者尤为罕见。“于三家大义微言、待引申者,概未之及焉”。(魏源《诗古微》,《魏源全集》第一册,岳麓书社2004年,第736页)在嘉道以后今文经学复盛的学术潮流中,魏源堪称是阐发三家诗微言大义的佼佼者,对此现代著名学者齐思和说:“以前辑三家诗者,扶微搜遗,多嫌片断。至魏氏始组织成一系统,以攻毛、郑而张三家,扶微继绝,厥功甚伟。”(齐思和《魏源与晚清学风》,载《魏源思想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8页)
《诗古微》自从刊印以来,学者对其褒贬不一,学术界通常认为魏源主三家诗而斥《毛诗》不遗余力,但是对这一点缺乏具体的研究论述,本文初步探讨了魏源《诗古微》对《毛诗》与《郑笺》的态度。
一 《毛诗》的传授源流不可信
在《诗古微》初刻本中,魏源认为三家诗与《毛诗》同出于西汉,都传自荀子(《诗古微》,第86页),但对于各家传授源流并没有进行详细考证。而在《诗古微》二刻本卷首,魏源就详细地探讨了鲁、齐、韩、毛诗的传授源流。
在《鲁诗传授考》中,魏源认为鲁诗传自申公,而申公“受《诗》于浮丘伯。伯者,孙卿门人也”。(《诗古微》,第103页)因此鲁诗是传自荀子的。齐诗传自齐人辕固生,辕固生师从何人,史无明文,魏源也没有考证。在《齐鲁韩毛异同论上》中,魏源依据《唐书》中载有“《韩诗》卜商序”的话,认为韩诗出自子夏。
关于《毛诗》传授源流的记载,主要是三国时吴人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和唐代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在《毛诗传授考》中,魏源开篇就引用了《经典释文》和《陆疏》中关于《毛诗》传授源流的记载:“《经典释文》引徐整云:(三国吴人)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仓子,薛仓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间人大毛公。大毛公为《诗故训传》于家,以授赵人小毛公。小毛公为河间献王博士。一云:(此见陆玑《草木虫鱼疏》。亦三国吴人)子夏授曾申,曾申传魏人李克,李克传鲁人孟仲子,孟仲子传根牟子,根牟子传赵人孙卿子,孙卿子传鲁人大毛公。”(《诗古微》,第114页)
魏源引用这两则材料,主要是他看出了这两则文献的矛盾之处,以此来说明《毛诗》传授源流的不可靠。对提出这两种说法的徐整和陆玑,魏源在夹注中指出他们都是三国吴人,旨在说明汉代并没有《毛诗》传授情况的记载,直到三国时期的吴国,才出现了《毛诗》传授情况的详细记载。对于《汉书》“又有毛公之学,自言子夏所传”的记载,魏源认为,“‘自言’云者,人不取信之词也”。根据这些材料,魏源总结说:“夫同一《毛诗》传授源流,而姓名无一同。且一以为出荀卿,一以为不出苟卿;一以为河间人,一以为鲁人;展转傅会,安所据依?岂非《汉书》‘自言子夏所传’一语,已发其覆乎?以视三家源流,孰传信,孰传疑?”(《诗古微》,第127页)
对《毛诗》的传授源流,皮锡瑞曾说:“《史记》不及毛公,若毛公为六国时人,所著有《毛诗故训传》,史公无缘不知,此《毛传》不可信者一。”(皮锡瑞《经学通论•二诗经》,中华书局1954年,第18页)“盖郑君始言大小毛公有二;陆玑始著大小毛公之名。……郑汉末人,不应所闻详于刘(歆)班(固);陆玑吴人,不应所闻又详于郑。”(《经学通论•二诗经》,第19页)现代学术界对《毛诗》传授源流多持否定态度,傅斯年曾说:“《毛诗》起源很不明显,子夏、荀卿之传授,全是假话。”(傅斯年:《诗经讲义稿》,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9页)金公亮《诗经学ABC》在论述《毛诗》传授源流时,认为“《毛诗》来源有二说,但人名怪诞不经,显是伪托”。(金公亮《诗经学ABC》,世界书局1929年,第139页)他讲述《毛诗》源流断自毛公,而并非从子夏叙起。因此魏源关于《毛诗》传授源流的考证是相当有见地的。
二 否定《毛诗序》为子夏所作
《毛序》作者为谁,自宋代以来聚讼纷纷。尊《序》者认为是子夏所作,而非《序》者则认为是东汉卫宏所作,甚至斥为“村野妄人”所作。在清代这一问题又和门户之见纠缠在一起,《四库全书总目》总结说:“诗有四家,毛氏独传,唐以前无异论。宋以后则众说争矣。然攻汉学者意不尽在于经义,务胜汉儒而已。伸汉学者亦不尽在于经义,愤宋儒之诋汉儒而已。各挟一不相下之心,而又济以不平之气,激而过当,亦其势然欤?”(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第119页)
对于《诗序》的作者,魏源在《毛诗传授考》中,引用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论述《毛诗》的传授源流,删去了前面“孔子删诗授卜商,商为之序”这句话,说明魏源不赞成子夏作《诗序》的说法。他说:
“三家亡而毛传,然毛之本义,固不尽传于天下。夫毛之释‘诗’者非《传》乎?其统《传》者非《序》乎?辅《传》者非《笺》乎?考《诗序》之说,不见于《史记》、《汉书》,即《毛传》亦绝无‘序’字。惟笙诗六篇,《传》云:‘有其义而亡其词。’《郑笺》谓遭秦亡其义,与众篇之义合编,故存。至毛公为《故训传》,乃分众篇之义各置于其篇端。则毛公名‘义’而不名‘序’明矣。……惟《后汉书》称卫宏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而成伯玙因以今《序》首语、次语为别。则今《序》首语,与笙诗一例者,毛公师授之义;其下推衍附益者,卫宏所续之序明矣。其失毛义十之四五,后人概信而概訾之,遂以蔀经而累传。予谓欲明《毛诗》本旨,必正‘义’与‘序’之名而后可。”(《诗古微》,第157页)
由于《史记》、《汉书》并没有关于《诗序》的记载,《毛传》也绝无“序”字,于是魏源依据《后汉书》的记载,又受成伯玙的启发,把《小序》分为两段,认为首句为毛公之义,而其下为卫宏续申之词,称之为“续序”或“卫序”。魏源认为,“卫序”很多时候偏离或歪曲了《毛传》、《毛序》的意思,因此“蔀经而累传”。由于历来混“卫序”于《毛序》之中,造成了后人对《毛诗》的误会与曲解,使《毛诗》的本义湮灭不彰,因此要阐明《毛诗》本旨,必须先辨正“诗序”之名不可。魏源认为《毛序》非子夏所作,又批评《诗序》解诗的谬误,这就动摇了《毛诗》的权威性。
那么,《毛诗序》究竟成于何时呢?魏源认为,《毛序》成于《史记》之后,理由是“至《小序》惟魏、桧二国,无《史记•世家》可本,故无恶谥可傅会,而郑又欲臆分其世次,则并非毛意”(《诗古微》,第420页)。《魏风》七首、《桧风》四首,《小序》或言“刺褊”、“刺俭”、“刺时”、“刺贪”、“刺重敛”等等,而没有实指某君,魏源认为这是由于魏、桧二国《史记》没有《世家》,君主世系不明,因此只能泛言“刺时”,而无法实指某王某君。魏源此论源于宋儒郑樵的《诗辨妄》。
郑樵说:“诸风皆有指言当代之某君者,唯魏桧二风无一篇指言某君者,以此二国,《史记》世家、年表、书传不见有所说,故二风无指言也。若《叙》(指《诗序》)是春秋前人作,岂得无所一言?”(周孚《非诗辨妄》,丛书集成初编本,第7页)郑樵因此否定《诗序》并非春秋前人所作,而魏源继承郑樵之说,认定《毛序》成于《史记》之后,经史互证,有一定见地。
三 攻击《郑笺》累及《毛诗》与三家诗
郑玄笺诗,在尊毛的基础上,兼采今文三家诗说,因此与《毛传》有许多不同之处。孔颖达《毛诗正义》对此采取调停的态度,但是多抑毛尊郑。清人治诗,却大多尊毛抑郑。嘉道年间胡承珙治毛诗,著《毛诗后笺》,旨在申述毛义。凡郑笺有失毛义者,胡氏必广征博引,加以辨正,以申《毛传》之说。魏源早年曾从胡承珙问汉儒家法,他注意区分《传》、《笺》,就深受胡氏的影响。
魏源认为,郑玄早年习《韩诗》,因而笺《诗》“间用《韩诗》故训以弼《毛传》”,但是郑玄曾经从卫宏学习《古文尚书》,因此其笺《诗》“其大义异卫者无之”。(《诗古微》,第158页)这样,郑玄的做法就有某种师传家法的私心在其中了。
另外,魏源还具体论述了《卫序》、《郑笺》在诠释《风》、《雅》、《颂》上,哪些篇目存在错误以及产生错误的原因所在。他说:“盖《风诗》寄兴无端,惟藉《序》之一言为指归,稍失毫厘,顿歧燕、郢。至《雅》、《颂》词质而肆,不籍《序》以明,而亦非片言所能易。故《雅》、《颂》世次之失,毛自失之,失于例也;《国风》之失,以文害词,以词害志,则说毛者失之,失其义也。义之失难知,而例之失易见。故《雅》、《颂》之《续序》,其失者不过如《旱麓》、《行苇》,惟知涂附于肤词;《楚茨》、《大田》,惟知强赘以陈古。甚至《雨无正》篇,以《韩诗》‘雨无其极’首语得名;《召旻篇》,以‘升天疾威’首语得名。《续序》强说之曰:‘雨,自上下者也,众多如雨,而非所以为政也。’曰:‘旻,闵也。闵天下无如召公之臣也。’若斯之伦,靡关经义,特失之愚而已。若夫《郑笺》拘阂之愆,自前条举而外,如‘亦既觏止’,引男女之搆精;‘言从之迈’,殉古人于泉壤;《菀柳》相戒,言王者不可朝事;《四月》怨役,斥先祖为非人;除《墙茨》之淫昏,‘反违礼而害国’;颂《椒聊》之桓叔,能均乎不偏党;‘瞻乌爰止’,则教民以贰上;昊天为政,望更姓而改物;成王省耕,后妃与世子偕行;阎妻厉妃,童角乃皇后之斥;‘取子’、‘毁室’,诛周公之党与;‘屦五’、‘矮双’,数姜襄之姆傅:后儒类能正之。其得者,则左右采获于毛、韩;其失者,非枝骈于《卫序》,即波沿于纬候。《孔疏》惟知诬毛以申郑,何暇匡《笺》以翼毛!”(《诗古微》,第163~164页)
魏源《诗古微》对郑玄的批评,并非全是门户之见。郑玄笺《诗》,确实存在许多问题。许多学者如宋代黄震、王应麟,清代皮锡瑞,现代黄焯、张舜徽等人一致认为,郑玄以礼解诗,附会迂曲,不得诗旨。如皮锡瑞说:“郑精三礼,以礼解诗,颇多纡曲,不得诗人之旨。魏源尝摘其失,如亦既觏止,引男女之搆精,……此《郑笺》之未尽善也。”(《经学通论•二诗经》,第65页)皮氏在此全部引用了上述魏源批评《郑笺》的文字,说明皮氏与魏源观点相同。
《郑笺》不仅累及《毛诗》,而且对三家诗的衰亡也负有责任。魏源在《诗古微•齐鲁韩毛异同论上》说:“汉兴,《诗》始萌芽,齐、鲁、韩三家盛行,毛最后出,未立博士。……末造而古文之学渐兴,力铲博士今文之学。……郑康成氏少习《韩诗》,晚岁舍韩笺毛。及郑学大昌,毛遂专行于世。人情党盛则抑衰,孤学易摈而难辅,于是《齐诗》魏代即亡,《鲁诗》亡于西晋。《韩诗》唐、宋尚存,……而久亦亡于北宋。物极必反,情郁思申,于是攻毛议《序》者,亦起于北宋。不揣其本,两败俱伤,天之将丧斯文也,夫何怪欤!”(《诗古微》,第123页)
在这段文字中,魏源认为《毛诗》晚出,又未立博士,自然难以和在西汉同立于学官的三家诗相提并论。对于古文经学兴起,“力铲博士今文之学”,魏源非常不满。尤其是对集汉学之大成的郑玄,魏源更为不满,认为郑玄是三家诗衰亡、《毛诗》独传的首要责任者。魏源惋惜三家诗的衰亡,认为这真是“天之将丧斯文也”。而这一切又是由于没有认识到三家诗是“《诗》之本”造成的,排斥三家诗只会使三家与毛“两败俱伤”。
魏源不但批评《传》、《笺》,而且要为三家诗争取应有的地位,他说:“以汉人分立博士之制,则《毛诗》自不可废,当以齐、鲁、韩与毛并行,颁诸学宫,是所望于主持功令者。”(《诗古微》,第736页)在古文经学定于一尊的情况下,魏源要求“主持功令者”允许三家诗与《毛诗》平起平坐,这实质上是在要求取消《毛诗》在经学领域的独尊地位。清代疑古思潮的推演,今文经学的大放异彩,与魏源今文经学思想的影响不无关系。
由上可知,魏源《诗古微》对《毛诗》的批评,主要集中在其传授源流、《毛序》和《郑笺》上,梁启超说,魏源“《诗》主齐、鲁、韩……而排斥毛、郑不遗余力”(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26页)。此论可谓公允。但是他又说:“《诗古微》不特反对毛序,而且根本反对毛传,说全是伪作。”(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230页)这话就与事实不符了。纵观《诗古微》全书,几乎找不到魏源攻击《毛传》之处,更不用说“全是伪作”。
总之,魏源之论《毛诗》,在传授源流上,他否认《毛诗》传自子夏,在《诗序》的作者上,魏源将《小序》分为首语与续申之词,认为首语为毛公所作,续申之词由卫宏所作,从而否认《诗序》为子夏所作的说法。魏源之论《郑笺》,认为《郑笺》不仅累及《毛诗》,使《毛诗》深受其诬,而且三家诗的衰亡,《郑笺》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表现了一位今文经学家在《诗经》研究上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