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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曾国藩对道家战争观的吸收
作者:彭昊
【摘要】本文认为曾国藩的战争观在儒家之外吸收了道家思想,主要表现在:战争的本质是“兵果不祥之器”;战争的性质是“兵为阴事”;战争取得胜利的重要前提是“哀兵必胜”和“不可轻敌”,体现出以道补儒的思维方式,从而挖掘道家思想对中国传统士大夫成就事功的重要意义。

    道家重在理身理国,视身国一体,“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老子》13章,下引《老子》皆省书名),将人的修身保养与国之治理防卫放到同样重要的高度,认为两者必须遵循共同的“道”,而“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孙子》开宗明义就指出:“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亲身经历了战乱后,道家不会不论兵、言兵,进而深刻影响到历代军事理论、战争谋略、战术指挥等理论学说的构建。曾国藩一生喜爱读道家典籍,在58岁时反思一生后总结道:“思曩者志事以老庄为体,禹墨为用。”他将道家思想置于“体”的高度,可见道家思想在其事功中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曾国藩对战争本质的认识和道家相同。他引用老子的话语告诉左宗棠:“兵果不祥之器也”,还对好友吴廷栋说:“古人谓兵者不祥之器,良有味乎其言之也。”与老子的反战思想一脉相承。42岁时,他向刘蓉解释迟迟不赴团练局的原因在于:“于用兵行军之道,本不素讲,而平时训练,所谓拳经棍法不尚花法者,尤懵然如菽麦之不辨。”45岁时,他叮嘱诸弟:“带勇之事,千难万难,任劳任怨,受苦受惊,一经出头,则一二三年不能离此苦恼。”他认为从军没有舒心时刻,劳力还在其次,主要是心理上紧张苦恼,不是个好差事,为兄“受国厚恩,自当尽心竭力办理军务”,“诸弟当伏处山林,勤俭耕读,奉亲教子,切不宜干涉军政,恐无益于世,徒损于家。”46岁时,他领兵三年后,兵困江西,告诫送兵源至吉安的曾国荃:“此事登场甚易,收身甚难,锋镝至危,家庭至乐,何必与兵事为缘?”“兵犹火也,易于见过,难于见功。”力劝他不要带领吉字营,以远避兵事为佳;十分悔恨于“吾家兄弟带兵,以杀人为业,择术已自不慎”;在祁门危急陷入绝境时,他就以遗言的形式训诫儿子:“尔等长大之后,切不可涉历兵间,此事难于见功,易于造孽,尤易于贻万世口实。余久处行间,日日如坐针毡,所差不负吾心,不负所学者,未尝须臾忘爱民之意耳。近来阅历愈多,深谙督师之苦。尔曹惟当一意读书,不可从军,亦不必作官。”曾国藩不仅不愿儿子从军,而且不必作官,因为身处乱世,作为地方官员必然会面临战事,陷入纷争,不是人生的最佳选择,应该远离这一不祥之事。他在赴天津处理教案前还在遗嘱中附上《忮求诗》,担心“天道常好还”,只求不涉凶事,保身尽年。

    儒道两家都希望避免残酷的战争,但现实中却无法避免。若不得已而用兵,儒家推崇如尧、舜、禹、汤、文王、武王一样“以仁义之兵行于天下”,偏重于以仁义教化用兵,只要内修仁政,外施仁义,就能无往而不胜,“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孟子•公孙丑下》)儒家的集大成者荀子在《议兵篇》中反复论证了军事上的强弱之道,他认为商汤、周武王的“仁义之师”才是最强大的、无敌于天下的军队。只有孔子说过“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论语•子路)》,这里的“教”主要还是仁义礼智信的教化,除此之外,儒家大师对战争的性质没有进行具体的考察,几乎从不强调战略战术、武器装备、军事训练的重要性,只是反复强调“仁义”和“民心”在战争中的决定性作用。相比之下,道家则通览历史兴亡,运用辩证思维,认真分析了战争的性质,强调:“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吉事尚左,凶事尚右”(《老子》31章,下引《老子》及注章名);“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老子》36章,下引《老子》及注章名),鲜明提出了战争为“右”的性质,根据古礼,“左阳道,朝祀之事;右阴道,丧戎之事。”左为阳,右为阴;阳主生,阴主杀;左代表阳道、男性,喻指光明、喜庆之事;右代表阴道、女性,喻指暗昧、丧戎之事,作战时上将军地位高于偏将军,指挥全军作战,因而主阴。老子主张“柔弱胜刚强”,“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老子》37章,下引《老子》及注章名)“清静为天下正”(《老子》45章,下引《老子》及注章名)“牝常以静胜牡”(《老子》61章,下引《老子》及注章名)。《文子•九守》和《庄子•刻意》都将静与阴联系在一起:“静即与阴同德,动则与阳同波。”《淮南子•精神训》表述时作了相应的改动:“静则与阴俱闭,动则与阳俱开。”《庄子•渔父》中的隐士渔父还批评孔子:“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这些观点都表明阴柔正是道家思想不同于儒家的鲜明特色。道家还明确提出“以正治国,以奇用兵”(《老子》57章,下引《老子》及注章名),将治国与用兵分而言之,认为用兵与治国有不同的规律。道家强调在重视武器装备、军事训练的前提下,灵活运用战略战术,虚虚实实,迷惑对方,伺机取胜,以致后人将老子视为“阴谋家”,实际上,兵家的谋略也多来源于道家,范蠡、张良、诸葛亮、李泌等用兵者正是道家中人,这些人同样是曾国藩钦慕并效仿的人。曾国藩在笔记中专节论述道:

    兵者,阴事也。哀戚之意如临亲丧,肃敬之心如承大祭,庶为近之。今以牛羊犬豕而就屠烹,见其悲啼于割剥之顷,宛转于刀俎之间,仁者将有所不忍,况以人命为浪博轻掷之物,无论其败丧也,即使幸胜,而死伤相忘,断头洞胸,折臂失足,血肉狼藉,日陈吾前,哀矜之不遑,喜于何有?故军中不宜有欢欣之象。有欢欣之象者,无论或为和悦,或为骄盈,终归于败而已矣。

    因为战争属于“阴事”,所以在战争中,应时刻去除欢欣骄盈之气,保持哀戚冷静之心,刻苦训练,找出自己的不足,尽力提高军事战斗力。同时,用兵要设法隐瞒自己的真实意图,窥视敌人弱点。虽然他告诉左宗棠“军中制胜,究在人不在器”,以儒家礼教严格治军,但是他创作《陆军得胜歌》要士兵牢记:“起手要阴后要阳,出队要弱收队强,初交手时如老鼠,越打越强如老虎。”正如老子所说:“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老子》69章,下引《老子》及注章名)即以虚弱的假象迷惑对方,表露出毫无锐气、软弱可欺的印象,静待对方懈怠,再寻找战机实行猛攻,实则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出奇制胜。这种对战争性质的认识,正与道家贵阴守柔的主张完全一致。早在道光二十三年五月初八日,曾国藩和吴子序长时间讨论后认同了好友的结论:“圣人言保国保天下,老氏言取国取天下,吾道只自守,老氏有杀机”,并夸赞好友“其义甚精,好学深思”。魏源的《论老子》中分析了老子思想与儒家的不同之处,这正是儒道两家的分野:“老子主柔宾刚,而取牝取雌取母,取水之善下,其体用皆出于阴。阴之道虽柔,而其机则杀,故学之而善者则清静慈祥,不善者则深刻坚忍。而兵谋权术宗之,虽非其本真,而亦势所必至也。”儒道两家相合于天地之道,一阴一阳,阴阳相济,缺一不可,学之而善者升入清静无为之道,学之不善者堕入阴谋坚忍之术。战阵之事要求迷惑敌人,伺机出击,无疑为阴事,其中少不了阴谋权术,蕴含杀机。所以理学家们不屑于谈兵论军,只关注于治心治国,往往是“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以死报君王”。曾国藩的时代,无数官员便在临阵时束手无策,坐以待毙,或自杀身亡,或城破而死,无形中给予曾国藩以巨大的压力。同治元年二月二十九日,曾国藩在受命以两江总督节制四省军务,准备开展艰苦的金陵攻坚战,读了魏源的《道德经注》后,“甚能成寐”,说明他也赞成魏源对老子和兵谋之间关系的分析,心有灵犀,平时犯有失眠症的他,竟然恬静安睡了。

    曾国藩发现取得战争胜利的重要前提之一是“哀兵必胜”。老子第一次提出:“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老子》69章,下引《老子》及注章名),鲁仲连据此就预言了田单的胜负,曾国藩也“深信仲连此语,以为不刊之论”,并以此看出湘军将士在金陵克复后的“骄盈娱乐”、“不可复用”,下定决心要遣散湘军回籍,他引用道家的观点来解释哀兵必胜,主张“以忧勤而胜,以娱乐而不胜”,合于老子“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的道理(《老子》31章,下引《老子》及注章名)。同治元年的金陵攻坚战,他敦促顿兵城下的曾国荃:“古人云兵骄必败,老子云两军相对哀者胜矣。不审力,则所谓骄也;审力而不自足,即老子之所谓哀也”,曾国藩解释“哀”的内涵应包括知己知彼和不自矜自满两层涵义,使之易于领会操作。一年后的金陵战场形势逐渐有利于湘军方向发展,曾国荃军士气正旺,他仍不忘告诫曾国荃:“军中消息甚微,见以为王,即寓骄机。老子云两军相对哀者胜矣,其义最宜体验”,要求提高警惕,哀以治军,时刻记住“用兵人人料必胜者,中即伏败机;人人料必挫者,中即伏生机”这一哀兵法则。剿捻一时不顺,引起朝廷不满,他以“哀”来分析其中的原因:“庄子云,两军相对哀者胜矣。咸丰三年以前,粤匪为哀者;咸丰十年以后,官军为哀者。今捻匪屡胜,而其谨畏如故;官军屡败,而其骄蹇如故。是哀者尚在捻也,可虑孰甚”,不哀所以不胜,捻军存哀心而屡胜,官军无哀心而屡败,这是两次战争都体现出来的教训,正是自己和李鸿章剿捻日久而无功的原因,这个观点得到曾国荃的认同,引用了老兄的庄子引文后,他也说“目下哀在捻而骄在官军”。如果战胜了,也要如老子所说的“战胜,以丧礼处之”(31章)。在淮军取得虹桥之捷后,他就用这句话告诫李鸿章切勿自矜,虽为新练成的淮勇出师顺利稳固上海而喜,却更要谦怀抑抑。他一直以忧惧治军,在奏稿中说“臣从军数年,从未敢以贼势稍衰入奏”,如履薄冰,小心谨慎,后来曾纪泽在祭文中也特意提道:“临事多惧,匪有留意,曰哀者胜,闻之苦县”,指出他在指挥作战时抱有“哀兵必胜”的心理。

    戎马倥偬中,曾国藩时常为战争给民众带来的痛楚而闷闷不怡,金陵即将攻克之前就有自行裁军和浩然弃官之意,经历十三年的千辛万苦攻克金陵后,他并没有大喜若狂,仅仅在日记中淡淡地记下一句:“知金陵子城于十六日夜攻克,逃出之贼被马队追杀净尽”,反而“竟夕不能成寐”,丝毫不见愉悦。他没有在大功告成之后沾沾自喜,进而拥兵自重称雄一方,相反,多次言及惊悚警惕,力求引退,在金陵攻克后两个月内,他致信汪晴溪、汪士铎、彭玉麟、孙衣言,反复表明希望天下“归马脱剑,不复用兵”,自己能“幅今还里,养拙息机”的心愿,此后更是屡屡上疏言退,与早年诗歌中多有归隐林泉的旨趣颇为一致。其中虽有全身避祸的成分,但也不乏停战息兵、顺应民心、恢复清静、渴望和平的想法,即他常常挂念的“亭堠无风鹤之惊,山泽遂田渔之乐”的升平景象,其中留下了道家战争观的深深痕迹。

    曾国藩的弟子俞樾曾为莫友芝编辑的《读史兵略续编》作序,俞樾在《诸子平议•补录》中肯定“兵家源于道德”。而曾国藩在《题俞荫甫群经平议诸子平议后》一诗中赞赏此书“庞言颇觝排,诸子亦梳抉”。曾国藩的密友郭嵩焘在日记也记载了学者丁取忠的观点:“老子云,佳兵者不祥。杀人众多,以悲哀出之,战胜以丧礼处之,是加倍写法。杀人而喜,是乐杀也,战胜而骄,是怙功也,其终必不祥。老子最善谈兵,言之令人悚惧。”丁取忠的说法被郭嵩焘评价为“别有妙悟”,丁取忠既是曾国藩的幕僚、儿子曾纪鸿的老师,还是同乡诤友,同时他参与编辑了胡林翼主持的《读史兵略》。郭嵩焘对老庄之学也颇有研究,郭庆藩的《庄子集释》中即记载了郭嵩焘和俞樾等人对庄子的注解。这些幕僚好友都汲取了不少道家思想,无疑也影响到曾国藩对战争的认识。这位理学名臣在以儒家礼教治军之外以道补儒,方才成就一生功业,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后一位集大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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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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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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