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曾国藩早期修身的主要内容就在慎独,在没有监督没有约束的时候,也要一言一行、一思一念合乎规范。晚年,他给儿子写日课四条,第一条讲的便是慎独。他说:慎独则心安。
(欧阳斌:)我们研究曾国藩与湖湘文化的关系,实际上是在寻求一种通过一个人的文化现象,扩大到一个区域的文化现象,再扩大到一个民族的文化现象。
曾国藩“金针度与人”
唐浩明(以下简称唐):曾国藩讲心灵的快乐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心胸开阔,一个是襟怀淡泊。
元好问有两句诗,“鸳鸯绣取从头看,不把金针度与人”。意思是一个绣女,她给你看的是绣好的鸳鸯,至于是怎么绣出来的她不会告诉你。“金针”是指绣鸳鸯的技巧,喻指人生中真正属于他自己体悟到的那些可以达到目的的技巧、方法和手段等等。
“金针”很重要,但是很多人不会随便讲出来。曾国藩却是一个把“金针度与人”的人,在他的文字里面有好多东西,就是“金针”这一类的,你照着他说的去做就可以了。但是,他也并没有像我们写论文一样的一二三四这样告诉你。他是这里一句,那里一句。今天想到哪里,就会在日记里写一下;明天想到哪里,他又可能在给别人的信中说出来。你要善于去读,才能挖掘出来。
我有时候想,我做的就是读曾国藩第一手资料的事。然后把他的内涵挖掘出来,再梳理,再归纳,把他的“金针”再度与别人。做些这样的事,我觉得很愉快。
欧阳斌(以下简称欧阳):唐老师,您读曾国藩这个人已经读了三十来年吧。
唐:二十多年。从1984年到今年是二十六年。
欧阳:您认为曾国藩对你影响最大的是什么,对您本身影响最大的有哪些方面?
唐:我觉得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让我想去做一个真正的君子,既有利于社会群体,也有利于自我个人的人生。即如大家通常所讲的,就是做一个好人。我读了几十年的曾国藩,琢磨出这样一个道理:真正做一个好人,是既利群体也利个人的。这个认识,这些年来慢慢地成了我心中自觉的信念。能够从内心里产生这种认识,令我很愉快。我有时想,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境界的提升?
欧阳:我记得九华山过去有一个无暇和尚,他讲过两句话,叫做“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是这个意思吧。
唐:对,我觉得人生的真谛就在这里。世界上有很多种人文学问,每种人文学问都在走自己的路。西方人讲,条条大路通罗马,中国话讲叫殊途同归。其最后的指向,都是一个共同点,这个共同点就是人生真谛。你刚才讲的“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是属于佛家的,曾国藩的东西主要来自儒家。儒家讲“慎独”,即要小心谨慎地对待独处。曾国藩早期修身的主要内容就在慎独,在没有监督没有约束的时候,也要一言一行、一思一念合乎规范。晚年,他给儿子写日课四条,第一条讲的便是慎独。他说:“慎独则心安。”“慎独则内省不疚……人无一内愧之事,则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宽平。是人生第一自强之道,第一寻乐之方。”
这里就把个人和群体很好地结合起来了。做一个好人。既利群体,也利个人,对于个人是好的,所以就愿意做。如果做一个好人,只利群体,而不利个人,那么在离开这个群体,没有群体的约束时就不会这样做了。我讲的这一点,可能就是人类各种各样的学问、宗教所要追求的一个人的最高境界。
欧阳:“慎独则心安,”这句话,您在讲到曾国藩的家庭教育时提到了。
唐:在同治九年十一月所写的日课四条,带有遗嘱的味道。过去,人们也常常将他所说的“慎独”、“主敬”、“求仁”、“习劳”视为他留给儿孙的遗嘱。曾氏一辈子对人生对社会对学问有许多思索、许多感悟,到了留遗嘱的时候,他只提到这四点。可见,这四点是他思索最多、感悟最深之处。
欧阳:您在讲课时所讲的曾国藩的这四点遗嘱的确讲得非常好。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同游东湖,回来的路上,您讲过人的最高境界就是一种悲悯情怀。对此,我们又应怎样来理解呢?
唐:悲悯情怀主要源于对人性的洞悉。人性是人本身具备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世界上的种种不幸,种种苦难,甚或是种种罪恶,若往深处求索都会归结到人性这一点上。人性中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中国古代有性善性恶之争。其实,这个争论是没有必要的。还是西方人说得好,人是一半天使一半野兽。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既有善又有恶,区别只在谁多谁少这点上。既然是人人都有“恶”,那么他对“恶”就只能存悲悯的情怀。这种悲与悯不是对“恶”的本身而言,而是对人性而言,故而既在悲悯别人同时也在悲悯自己。人具此种情怀,则进入宗教的境界。世界上的宗教,不管是佛教、道教、伊斯兰教,还是基督教、天主教,他们最根本的共同点便是这种悲悯情怀。
欧阳:刚才讲到悲悯情怀,您认为是最高的境界。具体我们应该怎样理解这种境界,怎么样才能够迈向这种境界呢?
唐:首先要对人性有深刻的认识。社会是由人组成的,人性是社会性的基础,社会性是人性在群体中的表现方式。因此,要先洞察人性,然后在洞察人性的基础上去洞察社会性。在洞察人性社会性的基础上,你便具备达到悲悯情怀的一个重要条件。
还有另外一个条件就是你自己有没有“慧根”。悲悯情怀,尤其是宗教情怀,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有的。严格地讲,它不是完全靠修行而获取的,而是靠内心的自觉认同。这种认同,我们通常以“领悟”二字表述。“领悟”的程度高,就叫“彻悟”;再高,就叫“大彻大悟”。佛教将此叫做“觉悟”。“佛”就是“觉悟”的意思。故而有立地成佛之说。一旦觉悟,立马成佛。
这个领悟很难讲有什么具体的途径。比如说要培养自己有一颗善良的心。你说一颗善良的心,是想培养就能够培养起来的吗?有些人再怎么培养也培养不起来。而有些人出生在很偏僻的地方,没读过一天书,但他的心也可能是善良的。有很多东西是属于先天性的。佛家有种说法就叫做“慧根”,关键看你有没有这种“慧根”。如果你有恻隐之心、同情之心,并且很强烈的话,那么有可能就有“慧根”了。你可以把这种恻隐之心、同情之心扩而大之,扩大以后就可能会成为悲悯之心。
孟子就曾经提到过恻隐之心。他的学说其实已经开始涉及人的悲悯观,但他只是接触到,还没有系统化和理论化。宗教就来专门做这一件事情,所以宗教有它的存在价值。
他是一个很生动的个体
欧阳:我过去看过一个资料,就是丰子恺分析弘一(李叔同)出家原因的时候,他讲到人生好比上三层楼,第一层楼是物质生活,衣食住行;第二层楼是精神生活,包括我们的文史哲医等;第三层楼是灵魂生活,那就是宗教文化。丰子恺把自己比成是第二层楼到第三层楼之间这个仰望弘一的人,他认为弘一已经达到第三层楼。
我在思考这个问题时,也想我们研究曾国藩,研究湖湘文化,研究曾国藩与湖湘文化的关系,实际上我们是在寻求一种通过一个人的文化现象,扩大到一个区域的文化现象,再扩大到一个民族的文化现象。您作为一个做了大半辈子文化研究,而且将终生为之献身的文化学者,怎么样理解刚才这一问题?
唐:请你把这个问题再讲具体一点。
欧阳:具体来讲,就是说政治也好,经济也好,社会也好,宗教也好,包括哲学也好,应该说它们都与文化有着天然的、不可分割的联系,那么文化的魅力,文化对于世界的作用,我们究竟应该怎样来理解。
唐:文化有很多种解释。我个人比较赞同文化有广义和狭义的两种看待。广义的来说就是人类所创造的东西,物质产品、精神产品都可以算是文化;狭义来说就是人类创造的精神产品,比如刚才你讲的这个文化,你的意思中也是属于后者。人之所以有精神产品,是人区别于一切动物的最根本的东西。我想,人类最后的完善就主要靠精神的东西。人类的精神世界非常完善,每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也很完善,人类社会就达到了最高境界。几千年来,无论东方的,还是西方的那些先贤苦苦追求的,或许就是这样的境界。我们现在一直还在走这个过程,达到这个境界的时间将非常之漫长,可能伴随着人类的整个过程。
欧阳:这个最高的境界能不能理解为化境呢?
唐:可以。一样的意思,可以有多种表述。比如说儒家的“圣贤”,基督教里的“神”,佛教里面的“菩萨”、“佛”,道教的“真人”等等,讲的都是一个意思,即进入化境的人。
欧阳:化境到底是指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境界?
唐:化境应该是指到了一种非常圆融、非常充盈且非常自然的境界。孟子说:“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我想,孟子所谓的“美”、“大”、“圣”、“神”,很有可能就是他心中的化境。
欧阳:这样理解的话,我们能不能这样表述:曾国藩受湖湘文化的抚育和熏陶,成长为一代名臣;反过来,他又运用他的地位和社会影响,丰富了湖湘文化,为湖湘文化作出了一些贡献。这种贡献不仅是对湖湘文化的贡献,应该再进一步,也是对中华民族文化的贡献。
唐:再上升一步,实际上是对人类文化的贡献。
欧阳:从文化角度来看,我们不难理解共、国两党领袖毛泽东、蒋介石,都曾对曾国藩有过称誉之语。
唐:他们的落脚点就在你刚才讲的这一点上。基于此,他们都尊敬曾国藩。他们都知道,曾国藩为之努力的那个境界,是人类最高的境界,只不过他们自己,不一定要这么做,也不一定能做得到,但并不妨碍他们对这种境界的向往、追求和肯定。好比过去司马迁所说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欧阳:我们对于曾国藩与湖湘文化所作出的这种研究,如果从与时俱进的角度来看,您觉得哪一些值得我们发扬,哪一些我们应该扬弃?
唐:我曾经有一个讲座叫做《曾国藩与传统文化》,我研究过这样一个课题。我觉得凡是曾国藩身上所展现的那些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优秀部分,都是值得我们今天来继承、来光大的。中华文化是从一个农耕的封闭社会里面产生的一种文化体系,它自身有很多局限性,这种局限性在曾国藩的身上也有体现出来。曾国藩本身的那些局限,实际上是文化的局限。他是一个很生动的个体,在这个个体上形象地表现出这种文化的优势和局限。
关于文化的课题,要一代代地讨论,一代代地深入,不可能有个终结。过去讲某某顶峰,我认为是不能有什么顶峰的,没有顶峰。人类文明不断地积累、深化。积累是往上的,深化是往下去,这样的结果使“思想”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深刻。“思想”是不断去探索、去思考,不能受什么禁锢,才可能有新的发展。你的思想如果受到禁锢的话,就会枯竭、干涸,所以过去很多东西都值得我们去反思。有些东西,只能是某一个特殊时期的产物。比如说集中全体的力量来对付一件事情,在某一个历史阶段可以,长期不行。人类历史进程有时也需要这样,这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不能是永恒的东西、长久的东西。
欧阳:其实,人类是一代一代地追问,一代一代一回答。比如说,我们今天这一代人,在回答我们的先人所提出的一些问题。我们在回答的过程中间,又会产生一些新的问题,让我们的后人来回答。这就是“曾国藩与湖湘文化”应该持续地研究下去的一个价值。
唐:这个过程把人类的思维勾连起来。前人提问,后人回答,前后勾连起来了。现代人的问题,后代人来回答,又是一个前后勾连。这样不断地前后勾连,人类文明这个链条就不会断掉。人类的思想就会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深刻。精神的东西,是人类所特有的,最值得人珍惜的。精神的东西,它也是无止境的。
欧阳:唐老师刚才讲的这句话,就是我们整个对谈的结尾:精神的东西是无止境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