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清宣统二年)春,长沙贫苦市民因米价昂贵,无处籴买,受着当时统治阶级的残酷剥削和压迫,迫不得已,群起斗争,酿成焚烧抚台衙门的惊人事变。关于这一重大事件,湖南近代历史文献已有所记载。我那时年方二十,正在湖南高等实业学堂肄业,耳闻目见,记忆犹新。现就记忆所及,将事变的起因和群众斗争的情况及反动统治阶级的处理经过,草成此文。
首先谈一下这次事件的起因。大家都知道,洞庭湖垸田收成的丰歉,关系湖南民食极为重大。俗话说:“滨湖熟,天下足。”反之,滨湖歉收,湖南人民的食粮便将受到严重的影响。1909年(宣统元年)春夏间,湖北荆江和湖南沅澧二水同时暴涨,以致南县、华容、澧县、安乡、常德等县的堤垸溃决极多,所存无几;全省许多地方,也都遭受水旱灾害,普遍歉收。长沙粮食的来源,主要是靠滨湖各县。这样一来,运进省会的粮食,自然大大减少。这时邻近省会各县如湘潭、宁乡、醴陵等县,也因年岁歉收,米价奇贵,贫民无力籴买,大户又囤积居奇,不愿出售粮食,群众为饥饿所驱,已有向富室“吃排饭”的行动。我们学校同学,常有家信谈及。笔者原籍醴陵,此风更甚。这是1909年冬季的情况。省会方面,因仓库尚有相当数量的存粮,这年冬季还可勉强度过。到了1909年春,听说市内公私存谷只有三、四十万石,按当时省会人口计算,不足两个月的需要。而距离新谷登场,还有数月之久,在这种情况下,人心浮动,是很自然的。我记得我们高等实业学堂,常年四季每天都吃三餐干饭;到那年春夏间,早晨已改吃稀饭。我还记得往年丘陵地区和山乡的贫民,在青黄不接的时期,多向滨湖地区或邻近省垣的富裕县逃荒;而1910年的情况恰恰相反,灾区贫民多向长沙市区行乞,大批饥民涌入省垣。在省会存粮已感不足的情况下,又加上这样多嗷嗷待哺的外来饥民,问题便更加严重了。
自然灾害和民食艰难的情况既如上述,如果没有贪官污吏和地主豪绅及帝国主义者相互勾结,不顾人民死活,进行残酷的剥削和压迫这个人为的因素,或许不致激成如此巨变。无如利令智昏的湖南巡抚岑春蓂(浑名岑老五),倚仗父兄和老师的势力(其父岑毓英,历任巡抚、总督,三兄岑春煊,为慈禧太后的宠臣,其师张之洞又是煊赫一时的体仁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不但不设法救灾,反而驯顺地履行1909年间与英、美、日三国商人签订的运米出境的照约。明运之外,还有暗偷。我曾听得曾任长沙市商会主席左学谦说过,1909年湖南谷米出境的数目,暗偷的部分不少于明运的部分。从事暗偷勾当的,是一批外地的奸商。他们勾通官府,把湖南的粮食,一部分偷运往广东出口,一部分运往省外各大城市高价出售。这样一来,本省的粮食问题便变得更加严重。当省会局面已临危急阶段,邻近各县贫民“吃排饭”的事也日见增多,岑春蓂才被迫咨准清廷总理衙门,颁发布告,禁米出口;同时借办义粜为名,发起劝募绅捐,冀图缓和紧张局势。而以王先谦、叶德辉、杨巩、孔宪教等为首的豪绅,认为此举于他们不利,反要求岑开仓平粜,企图借平粜抢到更多的谷米,从中谋取暴利。因此豪绅和抚院之间发生矛盾。左学谦在某次谈及长沙饥民闹事时对我说过,当日长沙豪绅囤谷居奇者,以叶德辉为首,仅他一家存谷就有一万多石;其次为杨三豹子(杨巩),约有七、八千石;王先谦、孔宪教等人也都有大量存粮;一班米商亦复存粮不少。因官绅不睦,此推彼诿,真所谓“道士斗法,病人吃亏”了。左当时曾极力奔走斡旋,不得要领。由于官绅斗法,造成米价高涨,贫民难以忍受,蠢蠢欲动。岑春蓂据报,即令长沙知府和知县召集众绅在席少保祠开会,谋求解决办法。卒以双方利益冲突,会议没有结果,米价因而愈益飞升,无法制止。往年长沙米价,每升约三十文,荒年亦不过五十文,而当时则早晨米价八十文,中午八十五文,晚上竟升到九十文;有一家八口,终日奔走,难得凑足一升米价的。加以碓坊闭粜,饥民根本买米不到。当时我曾听到同学谈及一桩极悲惨的事:南门外有一个以挑水为生的贫民黄某,手中仅存制钱八十文,满以为可买得一升米。不料他妻子持往社坛街某碓坊籴米,米价已升到八十五文,没有买到。其妻愤恨之下,跑到老龙潭投水自杀。两个小孩立在潭边哀声哭泣。黄某赶到,见状悲痛万分,不能抑制,拖着两个小孩一同投潭溺死了。这个消息当晚传遍全城,人心大为激动。这不过当日无数悲剧中的一桩而已。奸商豪绅,既不顾人们死活,乘机大肆掠夺;民众要求官府开仓平粜,又不获准;因此自然地把仇恨集中到巡抚岑春蓂身上,斗争就这样起来了。
我记得这年(1910年)夏历三月初四下午,我往市面上购买文具,只见到处都有群众麇集,公开大骂“狗官”。到傍晚的时候,市面上更为紧张,南门外碧湘街一带的群众竟聚集数千人,高声大骂官府。岑派出府县当局和长沙协副将杨明远前往开导弹压。杨到达后,立即被群众包围。于是岑又派巡警道赖承裕前去弹压群众,解救杨出险。据我们学校工友某告我,当时他看见赖乘坐绿呢大轿,随带弁兵多人,就鳌山庙大空坪召集群众训话。这家伙不识时务,竟对群众大声斥责道:“我们福建人在茶馆里喝一壶茶,要一百文左右,你们长沙人进茶馆的,也花同样多的钱喝一壶茶,为什么不嫌贵?米为主粮,每升制钱八十文,你们就闹起事来,这就是造反,造反是要惩办的!”群众听到这样糊涂的话,蜂涌向前,把他的翎顶官帽摘下,并将他捆在鳌山庙侧的柳树上,饱以老拳。岑春蓂闻报,急增派兵勇前去,方将赖解救出来。当天晚上,群众愈聚愈多,据学校派人打听,约有万人上下包围了抚台衙门,要求岑抚出见,并大声叫喊“抚台给我们饭吃!”同时坚决要求将被捕的饥民刘永福放出。岑春蓂看到形势不妙,悬牌表示次日举办平粜。群众以岑信誉扫地,不听他的,将牌捣毁。而据称刘永福当时没有押在抚署,无法立即释放。群众因之更加愤怒,立将东西辕门和照壁捣毁,锯桅杆,毁石狮,并有一批群众向内堂冲进。岑令卫队开枪,死伤了一些人。次日上午外面风声紧急,我们学校无形停课。我想出去看看热闹,走到了贡院西街(现在的中山路)曾国荃私宅门前(当时大门上挂有“威毅伯第”一块木匾),人众拥挤,不能前进。只听得人声鼎沸,看到火光烛天。忽然之间由抚署方面发出一阵枪声,登时群众如潮水一般后退,曾宅立将大门关闭。我机警地挤入曾宅。因为我当时着有学校制服,宅内的人允许我往晒楼上观看。我在那里呆了约二小时,远远望见抚署火焰甚炽。旋曾宅有人探知抚署内号房、赍奏厅、文武巡厅、大堂、二堂等处都被焚烧殆尽。这一次官逼民反的大事变发生后。岑春蓂畏罪,急电清廷自劾,并保布政使庄赓良署理巡抚,随将抚院关防交庄赓良,自己悄悄溜走。
庄赓良本来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在湘作官多年,总想一尝巡抚味道。而岑春蓂因自己认为有靠山,平日也瞧庄不起。庄在事变发生前和事变过程中和湖南劣绅头子王先谦、叶德辉、杨巩、孔宪教等勾结一气,幸灾乐祸,企图坐收渔人之利。当岑奉诏革职,新任巡抚尚未发表,庄以布政使护理巡抚的时候,王、叶、杨、孔等唆使一班喽啰背着几块高脚牌分途游街,牌上写着“众绅公议,平价申冤,藩台担任,诸君请退”十六个大字。我于初五日下午在府正街亲眼看到这种场面。又于是日下午在东长街(现在的蔡锷中路)看见庄乘坐绿呢官轿,后面有一群人高呼“庄青天”,庄也假惺惺地装出一个深表同情于贫民的样子。庄在接到抚院关防后,曾办理一个极短时期的平粜,借以笼络人心。可是当群众的斗争继续发展,并把锋芒转向帝国主义者的时候,他作为帝国主义的忠顺奴才和屠杀群众的刽子手的真面目,便逐渐暴露出来了。
事实的经过是这样的:当群众知道这回长沙米荒,天灾固然是一个原因,而美、英、日帝国主义者的商人贿通官府,运出大批谷米,乃是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他们便把攻击的矛头转向洋行、教会这些帝国主义的侵略机构。在初五晚上,帝国主义者在长沙的侵略机构被焚烧、捣毁的极多。现在能够记忆的,被焚的有:长沙海关、英商太古洋行趸船栈房、恰和洋行趸栈房、北正街美国圣公会、道门口信义会、北门外两天主堂、大西门河街英美烟草公司、西长街挪威教堂等。被捣毁的有:东牌楼遵道会、学院街内地会、社坛街福音堂、大小西门一带美商美孚洋行、英商怡和洋行、德商瑞记洋行、日本领事住宅等。此外城厢内外各碓坊、堆栈之米,在先一晚已被抢劫一空。巡警岗位之被打毁者,更不可胜数。公立学校也有被波及者,如中路师范学堂、长沙府中学堂等。当日传说,因谭延闿那时任中路师范学堂监督,他又是咨议局议长,地位高,声望好,本有责任向清廷主管部门力争早日取消外商运米照约,他竟淡然视之;他与王、叶等豪绅关系密切,本可说服他们赞助举办义粜,他却采取依违态度,群众对谭恨之甚深,因而涉及师校。至府中学堂原设在学院街三府坪,与某教会邻近,或系被波及者。这是当时的一种说法,可能出自揣测。但其他学校在这次事变中并未遭受损失,却是事实。可见当时关于“暴民”“仇视学校、破坏教育”的指责,显系故意造谣,中伤群众。还有一事可以证明这种谣言毫无根据:当事变发生时,我曾穿着学校制服外出探看,随处都遇到饥民,他们不仅对我毫无危害,且无一语辱骂,其余可以概见。
当初五晚上群众毁损外人财产的事件发生后,庄赓良惊惶万状,即于次日清晨,召集省会官绅举行紧急会议,决定采用残酷镇压办法,并立即付诸实行。是日上午我在府正街看见长沙知府汪凤瀛率大批兵警巡街,兵士高举“放火捣乱者,就地立杀无赦”的牌示。不久又在青石桥(现在的解放路)遇见一个头戴翎顶、身披马褂的大员跨着骏马,前后有士兵十余人护卫;走在前面的一个刽子手,一手拿着尚有血迹的马刀,一手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游街示众。听街上人说,这位大员是兵备道吴某,被枭首的人是在小西门外“滋事”当场被拿获的。又听说他们在南门外还杀了几个人。自初六至初九,这数日间,城厢内外满布兵警,无辜被戮者,时有所闻。长沙市的饥民暴动就这样被压平了。邻近省会各县的饥民暴动,也被庄赓良及其后任严厉镇压下去了。
当岑春蓂出走以后,庄和王、叶、杨、孔一班劣绅正在洋洋得意之际,不料美、英、日等驻京使节以洋人财产被毁,向清廷提出交涉,索赔巨款。庄虽百般阿谀、迁就,无奈帝国主义者的贪欲难餍,问题仍迁延不能解决。清廷对岑、庄二人均不满意,二人同被革职,调湖北藩司杨文鼎继任湖南巡抚。其余有关官绅也都受到处分:劣绅王先谦、孔宪教分别降级,叶德辉、杨巩革去功名,嗣后不准干与地方事务。当处分案发表后,叶德辉认为自己受了委屈,他写给苏州金庭学校校长方新(我们高实同学)的信中有“愧居王后、耻在杨前”一语,方将原信给我看过。因为当日两湖总督瑞澂参劾以上四个劣绅时,王列头名,叶第二名,杨第三,孔第四。王曾任岳麓书院山长和国子监祭酒,地位较高;杨是一个贪污悭吝的小人,故叶有是语。其实叶也是一个衣冠禽兽,与杨是一样的坏东西。此后数年,他们稍为敛迹。至于赔款问题,经新任巡抚杨文鼎反复与外人商量后,结果以库平银八十万两了案。这个数字是学堂监督曹典球告知我们的。
(辑自湖南《文史资料》第2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