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先君与明德学堂的关系,先要把胡元倓创办明德学堂的经过,简单叙述一下。
胡元倓,号子靖,晚署乐诚老人,湖南湘潭县人,生于1872年(清同治十一年壬申),比先君大两岁。他少承家学,由附生选光绪丁酉科拔贡。1902年(光绪二十八年),湖南巡抚俞廉三选送留日官费学生,胡子靖与陈润霖、仇毅、刘佐楫、颜习庵、李致桢、俞诰庆、俞蕃同等同时被选赴日留学。到日本后,进了东京弘文学院(日本著名教育家嘉纳治五郎专为中国留学生所设)速成师范班。
胡子靖在日本留学时,慕福泽谕吉之创立庆应义塾(后改庆应大学,以财政经济著名),造就大批人才。便立志回国创办学校,从事教育救国。同年冬,胡子靖学成归国,首先在江苏泰兴县会见了龙璋(研仙)与谈兴学之计,龙即极力赞同。回到长沙后,又得到龙璋之弟龙绂瑞的支持,由龙氏兄弟各出洋一千元作开办费,命名为明德学堂,赁湘春街左文襄祠为校舍,自任监督,招中学两班,于1903年(光绪二十九年)3月29日(农历三月初一)正式开学。湖南之有私立学校,自明德学堂始。其时科举尚未废除,胡子靖以一个穷拔贡办起洋学堂,一般劣绅迂儒,公开反对甚烈。于是,他找到龙璋的父亲、在籍刑部侍郎龙湛霖出面担任学堂总理,借龙的官绅地位以避谤。这年夏天,谭延闿来校参观,捐了一千元,另年助英文教员薪金一千元。胡子靖有了这笔办学资本,特地赴杭州聘华紫翔来教英文,并加招中学一班,又成立了师范班。随后,赁西园龙宅西侧房屋为校舍,别立经正学堂。经正与明德,其实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
子靖是在弘文学院和先君认识的。当他初入弘文时,先君已先在该院师范班肄业,以同乡关系,彼此过从密切。1903年夏天,他往杭州聘英文教员,经过上海时,碰见先君方从日本回国,因此,坚约先君来明德共事。先君当面应允了,不久就回到了湖南,主持新成立的明德学堂师范班(后来又担任学监,即教务主任)。师范班第一期有学生陈嘉佑、彭国钧、任绍选等一百一十八人,分为两班上课,于1904年5月卒业。当时明德学堂聘请的教员中,许多人是富有革命思想的,如张继(溥泉)教历史,周震鳞(道腴)教地理,苏玄瑛(曼殊)教国文。先君兼任历史及体操教员;在其他教员缺课时,文科方面的课程,一般都是由他代课的。湖南省文史馆张平子馆员是经正学堂第一班学生,据他回忆,先君在上历史课时,向他们解释民权二字,不引卢梭、孟德斯鸠之言,而问他们读过《孟子》没有?孟子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就是民权思想。由此可见,民权思想在中国古已有之,并不是从外国搬进来的东西。
明德创办后的第二年春天,胡子靖向当时的上海道湘潭袁树勋,屈膝募得一万元,即以此款在上海购置理化仪器及博物标本,聘日本人掘井觉太郎为理化教员、水江正直为博物教员。仪器和标本都买来了,教员也请到了,只须找一位懂日语的助教即可开课。恰好陈介(蔗青)在弘文学院普通科毕业,请假回国省亲,道出长沙,先君与胡子靖就留他在明德学堂担任助教。
1904年(光绪三十年)秋,明德学堂赁西园周氏花园为校舍,开办高等小学,教员都由中学分任,而以陈介兼主任。明德办了小学,先君就叫我入校读书,编在乙班,这时我是十二岁。关于先君在日本求学时的活动情况,我未亲见亲闻,全然不知道。待到他在明德任教,我跟在身边,许多事实对我来是记忆犹新的。先君当时已经剪辫,在学堂里多穿操衣(一种对襟短装的体操服,夏白,秋蓝,冬黑色),天气酷热时,常光着赤膊坐在塘边树荫下看书,出门时衣着也很随便。他在回国不久,就团结同志酝酿成立一个革命的团体,并大量翻印邹容所著的《革命军》,陈天华所著的《猛回头》、《警世钟》等书籍,散布到军商各界,扩大反清宣传。1903年11月4日(农历九月十六),先君三十初度,朋友们在保甲局巷彭希明(渊恂)家备了两桌酒菜,到周震麟、陈天华、张继、宋教仁、谭人凤、苏玄瑛、柳聘农、秦效鲁、陆鸿逵等二十多人。在这次借祝寿名义举行的秘密会议上,决定成立华兴会,从事反清革命运动;对外用办矿名义,取名华兴公司,发行华兴票。
华兴会与明德学堂有着密切的关系。它的主要成员中,有的是明德的教职员,如先君与周震鳞、张继、苏玄瑛、秦效鲁、陆鸿逵、易宗夔等;有的是明德和经正的学生,如柳继忠、陈嘉佑、萧翼鲲、胡瑛(后来堕落为国民党的叛徒,与杨度等人组织筹安会,拥袁世凯称帝)等。也有本人不在明德,而与明德有密切关系的,如仇亮(湘阴人,后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辛亥参加山西起义有功,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先君长陆军部,任以军衡司长)系明德教员仇道南的儿子;或者当时不在明德,而后来与明德发生关系的,如章士剑曾任明德大学校长。此外,在明德的教职员中,有些虽未参加华兴会,而对革命运动深表同情或实际投入革命活动的,如陈凤光、李步青、陈介、王正廷(辛亥革命后任参议院副议长)、辜天佑、杨德邻(1913年任湖南财政司司长时,被汤芗铭杀害)、陆鸿第、陆鸿宾等。胡子靖本人也没有加入华兴会,他对这个革命团体却出了不少气力。
华兴会成立后,运动新军、会党,组织起义活动,在在需款,先君为此出卖了在长沙东乡凉塘的祖遗田产近三百石(最初卖与张姓地主,后由张家转卖与王先谦)。张斗枢在南阳街经营图书仪器印刷业务,先后捐助达万余元。彭渊恂、柳聘农、陆鸿逵等也提供了一部分经费。陆鸿逵当时是明德学堂的国文教员,因批改学生文卷,语意激烈,刘佐楫唆使教员单某持向巡抚告密,谓明德学生倡言革命。旧绅又落井下石,从而谋害之,学堂陷于危境。因得赵尔巽的维护,事未扩大。这次事件的发生,实质上是革命党人与封建劣绅之间的斗争。刘佐楫当时投拜于王先谦门下,与胡子靖意见不合,同周震鳞交恶更深,周、陆同属华兴会员,胡是同情华兴会活动的,刘就借此机会兴风作浪,唆使人家向官方告密。
从这里看出,当时的明德学堂,是湖南新旧势力互相交锋的场所。一方面,有一批革命党人在这里鼓吹革命思想,隐为革命中心;另方面,又是立宪派分子的活动地方。胡子靖延揽人才是兼容并蓄的。他既邀了先君与张继、周震嶙、苏玄瑛、秦效鲁、陆鸿逵等来校共事,并尽其力之所及,多方掩护他们的活动;又聘请谭延闿继龙湛霖为总理,黄忠浩也挂了校董名义,并有所捐助;湖南立宪派的重要分子如粟戡时、廖名缙、刘佐楫、曹典球等都先后担任过明德的教职员。他晚年常说:“我于死友中,最不忘者二人,一曰黄克强,二曰谭组安。”
此外,胡子靖通过龙氏父子的斡旋,和清廷官方也保持了一定的关系。如请当时的湖南巡抚赵尔巽来校参观,和兵备处总办俞明颐、学务处总办张鹤龄等也有交往。这样,胡子靖利用官绅权势以维持明德学堂,利用学堂以掩护革命党人的活动,而基本的态度是倾向于革命的。
先君在明德学堂教课,给他从事革命活动以很多的便利。如1904年先君与刘揆一、马福益等商议,谋于11月16日(农历十月初十)西太后六十生辰,全省文武官员在皇殿行礼时,预置炸弹于拜垫下以炸毙之,乘机占领长沙,作为革命根据地。这次准备起义用的炸弹,就是在掘井觉太郎的指导下,在明德学堂理化实验室秘密制造的。先君当时任明德学堂的学监,和掘井觉太郎很接近(癸丑讨袁失败后,先君亡命日本,掘井关怀旧友,特意腾出他在东京市郊巢鸭目白的房子给先君住),时常出入实验室。人以其特感兴趣,且主管教务,故不疑有他。后来这次起义事泄失败,当差役来拘捕先君时,他由明德学堂内西侧一小门溜出,躲到西园龙宅,得龙氏父子的掩护,匿居吉祥巷圣公会黄吉亭会长处,然后脱险往上海。临走前缺少旅费,胡子靖向张鹤龄处借到三百元送与先君,才乘日清公司轮船离开长沙。
1911年广州三二九之役以后,我由香港到东京。这年夏天,我化名黄祖光,同刘大辉、刘况、陈嘉立、陈嘉任、罗应坤(广东人)、陈模、石磊(均湖北人)等人由东京回到长沙,集体住在明德学堂。我们一面和在长沙活动的同盟会员谭心休、曾伯兴、唐蟒等人取得联系;对外则宣传成立野球会(野球一名棒球,起源于美国,当时在日本风行一时),招收青年学生学习野球,以增强体质,实则借此机会团结同志,并因学掷野球而练会掷炸弹,以为他日举事之准备。当时正值暑假期中,学生多已返乡,但参加的仍然不少,其中以明德学生居多数。记得练习不到一个月,有人向官方告密,端方由湖北来电通缉(唐蟒列第一名,我列第二名),幸得陈树藩(陈嘉任之父,时任咨议局副议长)暗通消息,我们才匆忙离开长沙,仍回日本去了。
1911年10月,武昌首义,胡子靖由日本回国(任留日学生监督),谋扩充明德学校。他到上海时,曾与先君会面。据我所知,南京临时政府酝酿成立时,先君原准备推荐胡子靖出任教育总长,后以胡不愿做官,决志回来主持明德学校,遂作罢论。
胡子靖办明德学校几十年,毕生精力,尽瘁于是。除了因范源濂的再三敦促。做过几个月的留日学生监督外,从未担任过其他官职。他每对明德学生演说,常说:“克强先生在日,我对他说,流血革命险而易,磨血革命稳而难,公倡革命,乃流血事业,我办教育,是磨血之人。”(他在晚年刻过一颗图章,曰“磨血人”,即取教育磨血之意)
1912年夏天,胡子靖去北京,行前有信给先君,商议扩充明德学校,筹办大学。当由先君领衔,呈准北京教育部设立明德大学于汉口,并领得补助费八万元。后以武汉地区兵燹之后,元气未复,而北京人才荟萃,容易聘请教授,就于第二年春改设明德大学于北京,赁干面胡同房屋为校舍,设商科及政治经济科,聘章士钊为校长,是为明德有大学之始。
先君以1904年10月由明德出走,1912年10月自上海回湘省亲,曾往西园龙宅叩访,并到明德学校访问,当时全体师生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这次访问,是先君出走八年后的第一次回到明德,也是最后的一次。
(辑自《辛亥革命回忆录》第二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