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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史之辨:王闿运《春秋》三传观
作者:刘平
【摘要】王闿远是清末著名经学家,以推尊《春秋》公羊学而闻名于世。他在《春秋》是经而不是史的“经史之辩”基础之上,对《春秋》三传进行褒贬尊黜,认为《公羊》、《穀梁》相发而并存,构建了自己独特的《春秋》三传观。

    所谓“经史之辨”,是指历代学者们基于“五经”究竟是史还是经的论断。这一问题不仅仅是对五经进行性质判断,而且深刻地体现出这些学者们的学术观念与价值取向,甚至是他们进行经学研究、构建自身思想体系的前提。对作为五经之一的《春秋》经、史性质的判断同样重要。王闿运继承刘逢禄、宋翔凤等前辈的治经传统与风格,以认定《春秋》是经而不是史为基础,在推尊《公羊》的前提下,主张《公羊》、《穀梁》可以相发并存,构建了自己独特的《春秋》三传观。

    一  《春秋》是经不是史

    王闿运判定《春秋》是经而不是史,是建立在对经、史功能的认识基础之上的。王闿运指出:“经学以自治,史学以应世。世之人事,皆非情理,谬正经。如以经义绳之,则自入荆棘矣。”在王氏看来,经与史在功能上是有区别的,经是用以致治的“大义”,而“史”是用以资鉴和垂训的“成例”,不能混淆两者的不同领域。王闿运认为《春秋》从宗旨与原则中均体现了作为经所应有的“微言大义”。在王闿运用力最多的一部经学著作《春秋例表》一文中指出:

    大哉!圣人之作乎!五经皆以致治,《春秋》独以拨乱,故三王没而仲尼穷,五经变而《春秋》作,宪章文、武,祖述尧、舜,唯其辞而已。是以上律天时,下袭水土。水土以缵禹功,于是有外内之词,天时以奉明威,于是有时月日之科,进退褒贬,生死存亡,专在三科治之。

    在其看来,“三王没而仲尼穷,五经变而《春秋》作”,亦即《春秋》之作乃是继承五经的,虽与五经“致治”不同,但它是在五经变微的背景之下儒家圣人孔子的“拨乱反正”之作,作为经的基本精神与前者是一致的。因此,《春秋》一书能够“宪章文、武,祖述尧、舜”,“有内外之词”、“有时月日之科”、“进退褒贬,生死存亡,专在三科治之”,展示作为经书的作用。同时,王闿运认为《春秋》一书还体现了作为经的某种神圣性、权威性,王氏以司马迁对《春秋》的评价,指出为人君父、为人臣子者,不能不懂《春秋》,否则“必蒙首恶之名”、“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春秋》虽记载齐桓、晋文之事,可是遣词造句、布局谋篇都是孔子的良苦用心,“一予一夺,不出一字;一美一恶,不嫌同词”,一言以蔽之,“其实皆以为善”、“《春秋》者,礼也;礼者例也”。

    《春秋》作为经的为万世垂法的特征,鲜明地表现在《春秋》一书具体的书法义例中,从而体现出与史学著作的差异。例如,对《春秋》经文“何以终乎哀十四年”的解读,王闿运特别阐发《春秋》为经不为史的理念,认为:“所谓四时备者,例也,《春秋》不记事,……其文无之而非义,其词无在而非事,……若必终其一年仍是史,而非经也。则止于春者,示《春秋》之非史也。”在其看来,经不是记一事一时,《春秋》的意义在于揭示儒家某种永恒性的理念。又比如在解“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时,王闿运认为:“灾王者获之于西,若海外不臣者皆灭亡也。”西狩获麟本来是一个历史事件,但是王闿运却认为将孔子创述的意义却不是简单描述这样一个事实,而是蕴涵着“若海外不臣者皆灭亡也”的“大义”,表现了儒家“大一统”的永恒的世界理想与价值观念。再如,在解释“桓公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时,王闿运指出:

    凡殺君而自立者,必自以为己正,而被殺者不正,故因而子之,以示讬正之义。若真书绝之,则统绝矣。彼投君罪既见,即已受治,此正即位,又若更新《春秋》之义,贼无不讨,如其无及,亦仍以正君之法待之,使彼逆取顺守,改过悔罪,乃为宏也。若为史臣,则当守正直笔,身死而已。

    按照《春秋》的书法,继位的国君是不书即位的。今隐公被桓公所杀,桓公即位,为什么《春秋》还要书他即位呢?王闿运在笺释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指出凡是杀害国君而自立的人,必定认为自己是正的,别人为不正,故《春秋》仍然用正君即位的方式来书写;若是书写他不正,则代表鲁国的君统已绝了,这并不是《春秋》的本意。同时,《春秋》采用正君之法来对待他,使他能够改过悔罪,逆取顺守这才是最积极的意义。王闿运指出,这正是经学的书法与史学的书法不同的地方。如果是史家,就会直接书写史实,表明桓公杀隐公而篡位,但《春秋》毕竟是经,它的重点并不在于事实的真相,而是它所要彰显的义。

    在认定《春秋》是经而不是史的基础之上,王闿运对解释《春秋》的三传进行了尊黜褒贬,指出:

    余推测经文,本传《公羊》,泛览二传,各得其趣。左氏专于史,离经别行,其体即司马《本纪》之准也。闻驳意殊,不关《春秋》,其有得失,比之迁、固,乃三史之学,非六经之谊,已别条辩著于当篇。至于《穀梁》,依经树义,其有离合,难审其由。后人见《公》、《穀》之异同,疑二传之所受,乐左氏之事实,曲《春秋》以从之,故有赴告则书,陋同朝报,月日无意,随其刀笔。或又悉废三传,妄作褒讥,乱其词,乱其事,而《春秋》亡矣。

    在这段文字中,王闿运否定了《左传》长期以来阐释《春秋》的正统地位,认为《左传》以《春秋》为史的观念流弊严重影响到后世。

    二  《公羊》、《穀梁》相发而并存

    庄存与、刘逢禄等人视《公羊传》为核心典籍,发挥《公羊传》描述的孔子形象,视之为宣示经典真理的圣人。王闿运虽也推尊《公羊》,否定《左传》,却认为《公羊》、《穀梁》两者可以并存,这是与庄存与、刘逢禄等前辈学者的不同之处。王闿运为弘扬《穀梁》,特别著有《穀梁申义》一书,是书始作年代为同治八年,称得上是王闿运第一部春秋学作品(《春秋公羊笺》作于光绪二年;《春秋例表》作于光绪六年)。他认为《穀梁》与《公羊》一样是传经之作,都展现了《春秋》经所传达的儒家圣人的“大义”,《穀梁》同样也传承孔子之旨。他在《穀梁申义•序》中指出:“然穀梁子私淑仲尼,亲研异同,指事之教,必有宏旨。”“今唯明《公羊》,不足祛惑,辄以浅学,更申《穀梁》,务推其立说之原,期于不乱而止”。在其看来,若只读《公羊》,尚不能去除疑惑。

    《公羊》、《穀梁》虽然都是以经的立场来解《春秋》,但说法有别,同中有异。例如,在解释《春秋》经文“昭公十一年,冬,十有一月,丁酉,楚师灭蔡,执蔡世子友以归,用之”时,《穀梁》认为:

    “此子也,其曰世子何也?不与楚杀也。一事注乎志,所以恶楚子也。《公羊》则不同:

    此未逾年之君也,其称世子何?不君灵公不成其子也。不君灵公。则曷为不成其子?诛君之子不立,非怒也,无继也。

    王闿运对此作出了自己的解释,认为:

    何《废疾》曰:即不与楚杀,当贬楚尔,何故反贬蔡称世子邪?郑《释》曰:灭蔡者,楚子也,而称师,固已贬矣。楚子思启封疆而贪蔡,诱杀蔡侯般,冬而灭蔡杀友,恶其淫放其志,杀蔡国二君以取其国,故变子言世子,使若不得其君终。申义曰:《公羊》以为不君灵公,不成其子,诛君子不立也。今云恶楚子者,经书诛君之子为君者多矣,事无可比,故知恶楚也。《公羊》以般杀为中国仅一见之事,故也变其文以重父子之义。《穀梁》重夷狄之防,不妨为异也。

    这一段经文说的是鲁昭公十一年冬十一月丁酉这一天,楚国军队灭了蔡国,拘执了蔡国世子友回楚国,并杀之,以其血来祭祀。《穀梁》指出,经文的“蔡世子友”事实上已经即位了,应该称“子”,为什么仍称“世子友”呢?这是因为弑君非春秋之义,所以经文故意把“子”改称为“世子”,好像楚国没有杀蔡的国君一般,表现了对楚王残暴的厌恶。而在《公羊》看来,友的父亲蔡侯般当初是杀了自己的父亲才即位的,所以《春秋》不承认他的国君地位,自然也不承认他的儿子友是国君。可见,《公羊》、《穀梁》两者在这里阐发义理的方向是截然不同的,《公羊》以为蔡侯般杀父而立,故不君其子,这是重在彰显父子之间的“大义”;而《穀梁》则是厌恶楚子执杀中国诸侯,其重点是在彰显夷夏之防的“大义”。相同的是,两者都体现了春秋大义的基本精神,正是在这一点上,王闿运认为这两者是可以并存的。

    由上所引,可知王闿运认为《公羊》、《穀梁》解经各有所见,义各有当,相同或类似的地方固然可以相互补正,相互发明,但说法分歧互异者,也可以相发而并存。王闿运这样的看法,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就是《春秋》是“经”,“经”所重的是春秋“大义”,因此只要是义理解释合理者,都可以承载《春秋》的解释;不是执着于事实真相,而是对事实进行一定义例性的价值判断。这也是王闿运对传统经学师法、家法的有力突破。

    三  推尊《公羊》

    王闿运认为《公羊传》、《穀梁传》可以相发而并存,这是他的特色所在,但是总体上而言,王闿运更为推崇的是《公羊》,因为他以公羊子为亲闻孔子之言,亲受圣传,故能得知孔子的“微言大义”;而《穀梁》是儒者所传,穀梁子只是私淑孔子,未亲聆听微言,只受大义,故较之《公羊》仍有高下之别。这有似刘逢禄对《穀梁传》的评论:穀梁子不传建五始、通三统、异内外诸大旨,盖其始即夫子所云中人以下不可语上者。当然,王闿运没有像刘逢禄一样刻意贬抑《穀梁》,在其看来,《穀梁》虽只传大义,但在解经的立场上,仍是可取的,只不过与《公羊》的亲受圣传、亲闻微言相较之下,《公羊》仍略胜一筹。例如,“隐公元年惠公仲子”条云:“穀梁子未亲闻微言,但受大义,凡人代年世,史家所重,儒者所略,《春秋》不嫌同词同号,《公羊》亲受圣传,故知为桓母。”

    王闿运对于《公羊》的尊崇,可见其对经文的一些具体解释。例如,在解释经文“僖二十三年,夏,五月,庚寅,宋公兹父卒”时,《穀梁》认为:

    “兹父之不葬何也?失民也。其失民何也?以其不教民战,则是弃其师也。为人君而弃其师,其民孰以为君哉!

    王闿运就此指出:

    何《废疾》曰:所谓教民战者,习之也。《春秋》贵偏战而恶诈战,宋襄公所以败于泓者,守礼偏战也。非不教其民也。孔子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造次必于是,颠沛于是,未有守正以败而恶之也。《公羊》以为不书葬为襄公讳背殡出会,所以美其有承齐桓尊周室之美志。郑《释》曰:教民习战而不用,是亦不教也。诈战谓不期也,既期矣,当观敌为策,倍则攻,敌可战,少则守,今宋襄公于泓之战违之,又不用其臣之谋而败,故徒善不用贤良,不足以兴霸主之功;徒言不知权谲之谋,不足以交邻国,会远疆,故易讥鼎折足,诗刺不用良,此说善也。申义曰:何君以《公羊》之谊讥《穀梁》,此责越人以章甫也。郑君又以《穀梁》为长,亦未足以答《公羊》之难。《穀梁》经国君日卒而不书葬者,……凡十七君,……余十六君皆不发传,明俱以恶及不正,或微国不葬耳。独兹父称伯而无恶,故先师疑之,推其意即以泓战贬耳。《公羊》推襄公比文王,其义宏深,非儒者所及。

    宋公兹父即宋襄公,《春秋》经文只书其卒,不书其葬。《公羊传》认为不书“葬”是为宋襄公讳,因襄公之父卒时,襄公背殡出会宰周公,虽于礼不合,有不子之心,但他有忧中国之志,符合春秋大义尊王攘夷的精神。王闿运认为,这是“其义宏深”,值得肯定的。《穀梁》则认为经文不书葬,是因为宋襄公“以其不教民战”,是一种弃师行为。这种弃师行为表现于历史上著名的泓之战,宋襄公既不击楚军于半渡之时,又不击楚军于不成列之际,结果因为守礼而打败仗。《穀梁》贬宋襄公,认为其举措不当。王闿运则站在《公羊》的立场上褒美宋襄公,认为“何君以《公羊》之谊讥《穀梁》,此责越人以章甫也”。其意思是谓何休以《公羊》之义讥《穀梁》之说,未免就像苛责南蛮的越人必须戴上典礼的冠冕一样。这表面上是说对《穀梁》之义不能太苛责,而事实上早已流露出《公羊》优于《穀梁》的意识。

    总之,王闿运认为《春秋》三传中,只有《公羊》和《穀梁》是解释经义的,但王闿运并不是要会通《公羊》、《穀梁》两传,他也不认为两者之间有会通的可能。王闿运指出:“凡说《春秋》欲通三传而申一家,则必阴取他说,别出己意。”只是认为在解经之上,义各有当,两者可以同时独立并存。同时,王闿运一直有《公羊传》优于《穀梁》的意识,在《穀梁申义》中,出现的一种情况就是《公羊》有提及,《穀梁》没有提及的,他就一概认为“公羊子亲闻微言,穀梁子未闻也”。对于《公羊》、《穀梁》的不同立场,王闿运没有再深入推理、分析,但在此明显地表现出他的《公羊》优于《穀梁》的意识。

    台湾学者冯晓庭认为王闿运推尊《公羊》是出于三个方面的考虑,一是《公羊》家的“《春秋》拨乱反正”说确实能切中孔子述《春秋》的深意,二是《公羊》是《春秋》经最为原始的传授者,三是由于在基本立场上秉持着对于《公羊》家学说的深沉认同,王闿运对于《春秋》经文的诠释,事实上可能已经无法突破《公羊传》以及《公羊》家的藩篱。笔者认为其分析是有道理的,但是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王闿运始终奉行“经学自治,史学应世”的“经史之辨”的学术原则及“通经致用”的理想。作为一名传统知识分子,王闿运怀抱修、齐、治、平的理想,生活于晚清这样一个内忧外患的剧变时代,与近代中国许多其他知识分子一样,追求经世致用,寻找和设计着近代中国摆脱危局的理想方案。由于在王闿运知识视野与文化思维中,西学对于他来说还很陌生,故西学资源不可能启发他在为学时走上“中体西用”之路。在传统文化资源熏陶下,王闿运自然而然地把眼光投向了古代经典所建构的理想世界,《公羊》中的“微言大义”与阐释经典的路径,最适合他的经世致用的理念。因此,以传统的“经史之辨”为基础,推尊《公羊》就成为王闿运春秋学的重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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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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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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