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书市近年声名颇盛,于文化、经济、社会方方面面,均称一大景观。有人倡言为之修史、传奇,理出“湘版”书业来龙去脉、现状走向,证实“湖南人能吃辣椒会出书”,实渊源有自,非一日之功。由是,便想到了叶德辉。不论如何评说,此人至少总是个版本目录学家、藏书家、刻书家。谈“湘版”书业史,少不了他“这碗菜”,且是“大碗”而非“小碟”。但多年来此人似已被遗忘。据说一九五七年古籍出版社重印过他的《书林清话》,大概和那阵“早春天气”有关。鲁迅早年钩稽古籍不止一次提到叶氏藏刻。《鲁迅全集》(1981年版)有四条简要注释。两条说他是湘潭人,两条说是长沙人,都不错。时下又有叶氏辑刻《双梅影闇丛书》面市。影印本、排印本合成一厚册,自右向左直行读过去又自左向右横行读回来,立足现代而发思古幽情,市场操作与文化意趣兼备,妙!由影印摹想原刻,谓之精审,不为过当。叶氏,号郋园。郋,许慎故里,可见其自视志向。这么一位人物,名声事业,几至不传,大概和他的死有关。
还是先说《双梅影闇丛书》。荷兰汉学家高罗佩《中国古代房内考》(上海人民出版社,李零、郭晓惠等译),相当长篇幅引述《丛书》所收“房中书”五种(《素女经》《素女方》《玉房秘诀》《玉房指要》《洞玄子》)。在简述叶氏搜求辑佚校勘经过后指出:“叶德辉的书证明,他是一个博学严谨的学者。这亦可从他对这五种书的处理方式得到证实。”(169页)顺便谈及他的死,说《丛书》的刊印,“他因此大大触怒了当时的旧派文人,使自己的学者声名扫地以尽。他是那样不幸,甚至惨遭匪徒杀害也未能引起任何同情”(168页)。“同情”与否,系于观点、立场,不可一概而论。“扫地以尽”,也许说得过于严重。“匪徒杀害”,则大大有悖于吾人之观念,难以认同,务必澄清。所以,泽者于此恪守国情民意特特加注:“叶氏是一九二七年被长沙地区的革命群众作为‘反革命’而处决。”看来还是太简单。新时期小青年不明究竟,可能误生歧义,以为因这么一部《丛书》而成了被处决的“反革命”,太离谱了。
中、老年人历经风雨,当然懂得大是大非所系,革命群众“和尚打伞”而处决“反革命”,不过如探囊取物耳。陈年旧事,宜粗不宜细,似可勿议。单说这个叶德辉,固然满肚子学问,但其一贯表现,的确够呛。揆其生平,似乎是专业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反动派”。戊戌变法,他攻击梁启超创办的湖南时务学堂;著书立说,批驳康有为。湘人唐才常在鄂起兵反清失败,他竟至编述《觉迷要录》,以为“康梁逆案之定谳”。辛亥,湖南独立,唐的儿子唐蟒任湖南都督府军政部长,怀疑唐之被害与叶德辉有关,将叶逮捕,旋获释。以后,他又拥戴衰世凯称帝,成立“筹安会”湖南分会并自任会长,请愿“劝进”。其实,这位帝制迷,晚清末季,已吃过“帝”的苦头。一九一○年,他趁湖南水灾,积谷万石,引起灾民抢粮风潮。清廷自身朝夕不保,为平民愤,将这位“进士”公“削籍”。功名,面子,统统丢光。次年,其“精神家园”大清皇朝于焉颓圮。一日无君,惶惶如丧家之犬,“终极关怀”便到了衰大头头上。此等花岗岩脑袋,在革命大潮迭起迭落的一九二七年碰个粉碎,时也运也命也。况乎此公又是自己“跳了出来”,正所谓“在劫难逃”,罪有应得。
以上,东鳞西爪,得之于青年友人龚君查找之功。不敢自是,乃就教于朱正同志。朱老弟于鲁迅研究之精湛,自不待言;于近、现代史亦积储宏富,多有卓识明见。近有新著《思想的风景》枉驾惠我。略事浏览,所议袁世凯、孙宝琯、张謇、严复、陈独秀、蔡元培(当然还有鲁迅)等,或宏文谠论,或芥微抉明,均具醒世益人之效。但叶德辉相关资料,朱正也说自己片楮只字皆无,由是可知搜求之难。但朱老弟终究还是以其耳食目验之博闻多识,谈了他所能知之叶德辉被“处决”直接原因。历史风霜,文士戾气,均富韵味。是时也,“一切权力归农会”,叶德辉还是当他的长沙总商会会长。大概韬晦为计,“表现”尚可。不知逢何盛典,“农会”请这位大名士写副对联。也许鬼使神差,多半“气候”促成,骨鲠在喉久矣,今日一吐为快,叶进士大笔一挥,写下:“农运方兴稻粱菽麦黍稷一班杂种,会场扩大马牛羊鸡犬彘六畜满堂。”横额是:“斌尖卡傀”。意为不文不武,不小不大,不上不下,非人非鬼。朱正言毕,评曰:“自己找死!”的当之至,也是一好“横批”。叶氏时年六十三岁;是日也,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一日。稍为推寻,这日子历史意味深长,足令后人感慨莫名:冥冥中果有定数耶!
后八年,《郋园全书》由其家人刊行。据闻,《全书》刻版及未刊遗稿存于长沙坡子街叶氏藏书楼“观古堂”。一九三八年“文夕”大火,玉石俱焚。大部藏书,则由日人购掠而去,流散彼邦。杨树达先生有(《郋园全书》序)(见《积微居诗文钞》,与《积微翁回忆录》合刊,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对叶氏为学,推崇备至。杨先生持学严正,不轻易许人。如对其最敬服的孙贻让、王国维,亦“时有献疑,未甘阿比”。又如对其自称“私淑王氏”之念孙、引之父子,“昔校《汉书》《淮南》,于高邮之说,多所纠擿”,的确有“吾爱吾师,更爱真理”气象。至于下段文字,更可见杨先生学术上堂堂正正,一是一、二是二之风范:“郭君鼎堂神识敏锐,创见独多,顾其善者高出青云,次者或下沦九地。此如剩悍之将,性喜陷阵,搴旗斩将,每见奇功,而覆车溃众,时时不免。盖建立统系,为业至艰,而语语求通,不为丘盖,瑕瑜杂见,固其所也。”(《诗文钞》,89页)评郭氏学,切当中肯,人所难道。情见乎辞,善意美育,不应误会而大概终于有所“误会”(见王元化《思辨随笔》,211页)。此为题外言。题内言:杨之序叶,也是情见乎辞,易误会为古之“谀墓”,今之“悼词”,死后个个“完人”,和前述叶之“反动”种种,似乎难以接轨搭界。这大概是因为叶氏去之尚不甚远,恶名昭昭,熟知其事尚有存者之故。读小说《曾国藩》或堂而皇之《曾国藩全集》就不同,很少人知道或知道也并不计较“曾文正公”民间别称“曾剃刀”。至于“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李后主,“瘦金体”的宋徽宗,人们只欣赏好词好画好书法,其为腐化堕落反动之极的“亡国之君”,与尔汝伊吾何干?这倒并非完全是厚古而薄“近”,主要是他们的恶德罪行,今人并未身受其害,当然没有切肤之痛,所以顶多作为历史教训注意而不念旧恶。但他们创造或承传下来的、以文化形态呈现的“遗产”,却仍在“现实”中流动着,和今之人一块“活着”,并以其智慧和美的魅力,颠倒世代众生。这类遗产有“物质”的,大半是“精神”的;即使是“物质”的,也已升华为“精神”的。具体到叶德辉(以及周作人一类人物),综其平生,终归应入“儒林传”。叶氏观古堂藏书曾达二十余万卷,一时有“富甲海内”之誉可证。文人戾气,自我膨胀,“长沙里手湘潭漂”,以为才足以“兼济天下”,实则不识大体,螳臂挡车逆历史大潮而反动之,只宜以不自量力、可恨亦复可笑视之。大浪淘沙,尘埃落定,我们似乎能以从容平静心态,读杨树达作于一九三五年的《〈郋园全书〉序》了。
杨《序》开篇把叶氏学术文章,置于晚清文“湘军”胜业大背景中,叙述真人真事,勾勒叶德辉,为之定位。学术大事,鄙陋如我,不识高低,只能照抄:“吾师湘潭叶郋园先生,早岁登朝,谢荣归里,■门却扫,述作自怡。于时长沙耆宿有湘阴郭侍郎玉池先生、湘潭王孝廉湘绮先生、长沙王祭酒葵园先生,皆东南物望,坛坫盟主。先生于诸老倾挹有加,宗风各异。就中祭酒谷虚成德,见先生会试闱作,击节叹赏,忘其年辈,投谒先施。谓往者视学江南,续仪微阮氏经编。江皖耆彦,经求纷纶,湘士卑卑,怀惭抗手,今得吾子,湘学其有幸乎!颇闻祭酒刊撰《世说》,缘先生一言指谬,索还赠本,隳板重镌。他如理董班史,甄录精言,耆辑骈词,多资攻错。尽言虚受,学林鱼水,识者两归美焉。”(《积微居诗文钞》,83页)晚清文“湘军”,郭嵩焘、王闿运、王先谦当然是领袖人物。比他们年轻二十几岁的叶德辉属颖出新秀。尚可补说几句的是:郭嵩焘、王先谦早年皆曾入曾国藩幕,文武“湘军”有难解之缘。郭成了著名的晚清外交家,属睁眼看世界人物。王先谦则是帝制迷,排康梁而拥袁氏,与叶德辉同一战壕。但他早去十年,如也活到二十年代,结局怕同样不妙。大概正因他“寿终正寝”早,所以“解脱”也早:八十年代他的《汉书补注》和《庄子集解》即先后重印出版。出版说明称前书“为目前《汉书》之最佳注本”,是“学习研究西汉史的必备之书”;后书“为本世纪以来研究《庄子》者所必读”。历史在这里又显示出取其大端的宽容和理性一面。杨序“理董班史”数言,诚言之不虚,王先谦《汉书补注》“同时参订姓氏”名下,赫然写明“叶德辉字奂彬湖南湘潭人进士官吏部主事”(郭嵩焘王闿运均在其列)。在历述叶氏经史子艺文诸方成就后,杨先生作如下论定:“尝谓自来经术,莫盛有清,先生生丁末季,殿彼一朝,大可理初,愧其博洽,渊如西庄,逊其专诣。信学林之伟业,旷代之鸿儒。”(同上,84页)
持论当否,我未能知。且待治“湘版”书业史、湖湘文化史之大贤学人,勾稽梳理,再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