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纪泽,曾国藩之长子,通经史,工诗文。因受洋务运动的影响,研究西方科学文化,识者每以“学贯中西”誉之。他曾任驻英法公使,后又兼任驻俄大臣。他一生的主要成就体现在外交上,“在清季外交史上,曾纪泽可以说是没有给中国带来更多的失败和屈辱的罕见的一人”。特别是出使俄国,“障川流而挽既逝之波,探虎口而索已投之食”,收回已割让给俄国的伊犁南境地区大片国土,更成为他备受国人称道的外交大手笔。作为中国最早的外交官之一,他醉心于西学,是中国最早主张打开国门,学习西方的近代知识分子之一。他在外交上的成功,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得力于他颇为理性、明智的中西文化观。从其《使西日记》等著述中,可以发现:在科技方面,他持“西学中源”观;在教育方面,他持“中西互补”观;在政商方面,他持“酌采西制”观。
一 科技方面的“西学中源”观
“西学中源”,是在晚清学人中很流行的一种观念,即认为先进的西方文化,特别是科学技术,其源头是在中国。作为中国近代较早觉醒的知识分子之一,身处内忧外患的时势,面对西方列强的船坚利炮,曾纪泽对西方的科学技术十分关注。在《使西日记》中,他花了很多篇幅详细记载他所看到的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在法国,他到照相馆照相,坐“机器”(指电梯)升上九层楼客店,评曰“最华美”、“赛胜王宫”。在英国,到天文馆看最大望远镜,评曰“精巧如神,不可思议”;到“伦敦画报局”参观印刷书画的各种机器,评曰“鬼斧神工,真可怪诧”。在俄国,他参观了制造厂、水龙公所、炼钢厂,评曰“局面宏阔”、“整齐敏捷”。在此类记述中,他特别赞赏的是西人的轮船技术,曾赋诗称赞其迅速快捷:“湿雾浓烟障碧空,奔鲸破浪不乘风。万钧金铁双轮里,千里江山一瞬中。”
尽管曾纪泽对西方科技由衷赞赏,他却将西方近代科学技术的源头追溯到了中国的《易经》。他曾与翻译过中国四书五经的英国学者理雅各讨论过这个问题,说:“西洋人近日考求者,中国圣人已曾道破……火轮汽机,以制舟车,以勤远略。(中国)圣人亦于数千年前见之矣。《易》于中国学问,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形上谓道,形下谓器……即以西学而论,种种精巧,亦不能出其范围。”可见,在曾纪泽看来,《易经》是形而上的“道”,西方科技是形而下的“器”。道者,器之本源;器者,道之流末。这里再清楚不过地表露了曾纪泽的“西学中源”观:“西方的一切局面,吾中国于古曾有之”;“欧罗巴洲,昔日皆为野人,其有文学政术,大抵从亚西亚逐渐西来”。
此种观念在曾纪泽的头脑中扎根甚深,凡遇适当机会,他都着意宣传,以至还博得了很多外国官员的赞同。如俄国署使巴斯罗密在听曾纪泽回答有关中国历史的问题以后说,“五大洲中,立国最早,声名文物可考见者,盖无出中国之右者矣”。美领事贝礼在听曾纪泽谈完中国古乐以后也认为:“中华人士言古人胜于今人之说,亦自可信也。”这些“西人”的附和,恐怕不完全是出于外交礼貌。
曾纪泽这种西学中源思想在明末清初的中国士大夫那里就开始萌发。当时西方传教士所介绍的很多西方近代的数学、天文知识,中国士大夫们便认定其源头在中土,是“中原失传而被篡于西人”。譬如“中国古圣人早已指出了地球自转、公转的道理,预言了电线的原理与西医的主要内容”。“西学中源”思想之所以产生,一方面是由于近代中国人在急剧变革的时代对自身传统文化的依恋,另一方面也是用以抵制西方强势文化的扩张,也即传统文化情结与自我保护主义所共同催生。而在曾纪泽那里则有更为特殊的意义在:其一,这是他“经世致用”思想在中西文化关系观上的体现,是对曾国藩把试用西法制造轮船视为“救时第一要务”的救时经世思想的完全忠实继承,也与曾国藩要求他熟读深思马贵与、顾炎武、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等人关于经世致用学问之书的教育方法密切相关。这类赞赏中其实包含了他认为西方科技有益于中土民用的实践精神,西人机器“最奇而最适用”。他的这种思想与魏源认为西方的“量天尺、千里镜、风锯、龙尾车、火轮机、自来火”等“凡有益于民用者”都应学习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其二,更值得注意的是,“西学中源”观既是他的一种文化理念,也是他在外交活动中常用的有利于展现自身优势的文化策略,能使他在外交场合中增强自信和勇气,保有不卑不亢的气度与精神,正因如此,在他的日记中可以看到很多诸如此类的记载:与外国人交往时,他常常有意识地宣传、介绍中国文化,如中国的古乐、古钱、汉字源流、印章文物等,把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传播到西方,让西方人对中国文化有全面的了解和认识,希望中国文化在西方发扬光大。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这些宣传、介绍,都是与“西学中源”观有内在联系的。有论者认为,中国近代学人的“西学中源”观是夜郎自大、封闭保守心理的表现,但是,在作为外交使臣的曾纪泽那里,其实更多的是反映了他的爱国主义精神。
二 教育方面的“中西互补”观
曾纪泽认为,必须结合中学、西学各自的优势来培养人才。他在出使过程中,通过对西方教育的考察,发现西人之所以强盛,是由于人才的强盛。他透过西方“财货之雄,炮械之利”,看到了“西国制胜之本,不在富强”,而“系乎风俗人才”。于是他把教育的重要性上升到了“政立”的角度,认为“教者政之本,教成则政立”。他发现中西教育在教育思想、教育内容、教育方式上有很多区别,提出了中西互派教师,促进中西在教育方面的交流与互补。
在《使西日记》中,曾纪泽将中西的“小学”——实用之学、实证之学——加以比较:“中华所谓小学,有古今之分,汉学家以文字、声音、训诂为初学津梁,古小学也;宋学家以洒扫应对进退为童蒙基祉,今小学也。而西人的小学,则以显微镜察验纤细幺麽之物,以助格致,考究万物材质凝重之分、生死之异,动植之类胎卵湿化之所以别,由细而知巨,由表以及理,由无用以求有用,以同种以查异种:以此为小学,与光学、电学之属,争奇而并重。”由此可见,中国的“小学”是以儒学为“根本”的,重人伦而轻自然,古小学之“文字、声音、训诂”之学,今小学之“洒扫应对进退”之学,都是以儒家的“大道”——“仁”与“礼”——为指归,很少涉及自然科学方面的知识。中国儒家文化“重人伦而轻自然”的思想深深地渗透到了教育领域,在封建社会里,往往是身份较低的人才去学习自然科学,并且大都是利用自然知识以说明道德、政治方面的主张,而不以自然本身的研究为目的。而西方的“小学”则十分重视自然科学,而且由此及彼,深究其理。曾纪泽在其《〈西学述略〉序》中写到,“寒热之说”,中学中有“五金传热,毛羽不传”的常识,但也仅止于此,无人深究,而泰西学士则“以考求太阳地心热力与一切机器键辖、火轮舟车蒸汽生力之大凡,稽化学生克之源,察冷热胀缩之理,水银、钢鼓以制寒暑之表、风雨之针”。由于看到了中学、西学的区别以及西学之长,曾纪泽提出“宜广为采购”西方“机器”、“格致”、“医学”、“农家”、“种植”各种书籍。他深深感到,“中国声名文物、彝伦道义、先圣昔贤六经典籍之教”固然要持守,但不能故步自封,排斥域外新知,而必须“益以海国人士深思格物、实事求是之学”,才能相得益彰,培养出经世致用之才。
曾纪泽利用曾国藩首创洋务、绾接中西的方便条件,比常人更早也更广泛地接触了西学,又深受其父“经世致用”思想的影响,对西学进行了切实研究,并进一步走上了向西方学习的道路。但是,曾纪泽绝非一味推崇西学,而是认为中学、西学各有所长,二者优势互补才有利于真正人才的培养,在这一点上,他甚至跳出了“华夏”的局限,具有了“世界”的眼光,不仅中土的人才培养要“中西互补”,而且,西方的人才培养也要“中西互补”。所以他主张中西互派教师,交流文化,即:“于中国设立学塾,聘洋人以教中国子弟之好西学者。又宜于英法德等国设立中国学塾,择中华绩学之士,以教洋人子弟之向华学者。”这里,一方面表明他“中西互补”的教育观具有兼顾中西两方的教育和人才培养问题的“普世性”,另一方面,也透露了他内心深处还是有着中学是“道”、是“体”,西学是“器”、是“用”的观念。
基于“道、器”、“体、用”之关系和“经世致用”之目的,曾纪泽主张在人才教育、知识传承上要注意先后步骤:必须先学“中学”,后学“西学”。他提出这一主张与他自己学习英文的体会有关,他曾有意识地以华语“双声、叠韵、音和、颡隔之术”去理解“泰西字母切音之法”,“辨其出入而观其会通”,效果甚佳,他33岁为父亲守墓时才开始学英文,但很快就能“致用”,在外交活动中能用英文交谈,在外交事务中能以英文写作,译、拟外交文书,由此深感在学好中学的基础上学习西学能收事半功倍之效;但更重要的是,他认为先学好“中学”,才能更有效地维护、加强“中学”的“道”和“体”的地位。如果本末倒置,让学子舍“中学”而直接“专攻西学,不通华文,鉴其貌,则华产也,察其学术性情,无异于西域之人,则其无益于国事”。因此他对当时清廷选派幼童出国留学的政事提出了一个明确的看法——必须先具备扎实的“中学”根基:应“先择俊慧子弟,于中国书院讲求学问,中西并务,稍有成就,然后遣赴外洋,乐育人才”;否则不能“遽令远赴异域”,而只能在“中土”——“中学”的氛围、环境中——接受“西学”:“取各国学校书院章程,翻译成书,寄归中国,先于通商各埠设蒙养书院,取古人教子弟之法,而略以西法参之,冀渐推广”。从根本上说,曾纪泽在教育方面的“中西互补”观与上述的“中学西源”思想是相通的,即中学是“本”、是“道”,西学是“末”、是“器”。因此,他在育才的“程序”、“步骤”上也做了中学为“先”、西学为“后”的明确区分,认为应先“取古人教子弟之法”,也就是先用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儒家文化来教育幼童,在此基础上,再“略以西法参之”,否则,这些学生将失去中华文明的根本,最终也将“于国家无大益也”,这正如后来张之洞所强调的“以中学固其根柢,端其识趣”,“先通经以明中国先圣立教之旨”。这也是对曾国藩要求留洋学童在学习西文、西艺的同时必须“课以《孝经》、《小学》、五经及《国朝律例》”教育思想的继承和发展。曾纪泽“中西互补”的教育观固然还有保守、局限的一面,但考虑到他所处的时代,也不宜过分苛责。
三 政商方面的“酌采西制”观
曾纪泽对中西文化关系的思考并未停留在器物、技艺与人才、教育等问题上,他洞察“中西交通互市,交际旁午,开千古未曾有之局,盖天运使然”的时势,发现西方国家的强盛在于“政教之有绪”和商业之发达,故而主张在政商方面“酌采西制”。
晚清“睁眼看世界”的学人,一般只注意西方的国富兵强,船坚利炮,将“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思路一味锁定在求强求富上,而曾纪泽却注意深入探究西方国家富强的根本。首先,他看到了西国议会制度“议院立而下情可达”的好处。出使法国期间,他曾拜会法国上议院和下议政院的首领,了解并认识到“自法国改为民主之邦,国之事权,皆归于上下议政院”,并在日记中详细地记载了议院的组织形式和立法程序,进而注意到“伯理玺天德”(即总统)”“位虽尊崇,权反不如两院”,不像中国的皇帝一样集大权于一身。他还曾亲自参与、观摩过西方议院商议国事的会议,发现泰西“各邦虽不尽民主,而政则皆由议院主持,军旅大事,尤必众心齐一,始克有成”。当然,尽管如此,他却并没有像郭嵩焘那样大胆表示“然非民主之国,则势有所不行。西洋所以享国长久,君民兼主国政故也”,批评“中国秦汉以来,二千余年,适得其反”,也没有像郭嵩焘那样专门考察英国从君权到民权的历史演进,明确提出“国政一公之臣民,其君不以为私”的主张,而是折中地、有分寸地在不损皇权和维护儒家道统的前提下,肯定了西方议会制度的积极作用,“其君民相视,上下一体,实有暗和于儒者之言”,所以他主张“选择西国政教书籍以备采择”。但是与此同时,他对西方政治制度也有清醒的辩证分析。
曾纪泽也看到了西国政治体制的不足之处。早在出国前,他就“稍为润饰而录存”了当时还在法国读书的马建忠写来的一封信。信中,马建忠提到了西方政治的利弊和自己的认识过程,“初到之时,以为欧洲各国富强,专在制造之精,兵纪之严。及披其律例,考其文事,而知其讲富者以护商会为本,求强者以得民心为要……于是以为各国之政,尽善尽美矣”,后来马建忠发现并不完全如此,英国“上下议院徒托空谈,而政柄操之首相与二三枢密大臣”;美国“每逢选举之时,贿赂盛行”;法国权位者,“互为朋比”。马建忠信中所述情况,曾纪泽深为认同,出使的见闻更使他得到了印证,如他发现法国“议政院偏袒教士、神父”,以致妨碍了“中国与法国交涉”,并且国家有的地方“横征暴敛”;他甚至发现“欧洲各邦,民心皆蠢蠢不靖”,所以,曾纪泽在政治体制上并不是像郭嵩焘那样主张全盘西化,而只是学习西方政教的“斐然可观”之处,具体说来,也即“君民相视,上下一体,暗和于儒者之言”处。
曾纪泽在探究西方富强之本时还发现,“重商”是一个重要原因,故而中国自古“崇本抑末,贵农贱商”的陈腐观念应该抛弃。他对西国“讲富者以护商会为本”的理念表示认同,在参观西欧各国政府设立的赛珍会和博物馆后,盛赞其促使物畅其流、“欲使远国慕而购之”的巨大作用和“广贸易而厚民生”的无上功德,进而认为中西通商为大势所趋,在西人“越数万里重洋往来贸易,外朝之人乐至中国”的情势下,“中国不能闭门而不纳,束手而不问”,而应该大力发展与西方国家的商业贸易关系。他看到西国“家家皆酷嗜中国古瓷、顾绣(即丝绣)”,“不独民间好之,国之长官亦留意经理,为政务之一大端”,提出“若中国有留心时事者,于此等细致器物,亦肯整理而精进焉,或亦富民通商之一助也”。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曾纪泽的“重商”思想与“重法”思想是密切相关的。他明确意识到,“凡遇交涉西洋之事”,应该“征诸公法以立言”,同时他又看到“中国自有成法,与西洋各国刑律不同,而睦邻绥远之道,亦未必与公法处处符合”。基于此,他产生了“酌采西法”以利通商的思想,并在通商事务中,注意参照有关西法、西律有理、有利地裁处中外通商纠纷,提出“中国通商各口,遇有华洋交涉案件”,“自可延请状师,按照西律评判曲直”。如在处理“洋药厘税并征一案”中,他依据西洋税法“凡不急之物,非民生所必不可少者,莫不倍征其税”的裁判规则,提出“洋药(即鸦片)为害之烈,我华应以重税困之”的处置方式。后又几经周折,与英国议定洋药税厘并征条约,终于为清政府争回每年增加烟税白银200多万两的利益。由此可见,曾纪泽在商务上的“酌采西法”是以通晓西法为津梁、维护“我华”利益为鹄的的。应该说,这样的主张和策略,今天看来都是无可厚非的。
纵观中国近代学人关于中西文化之关系的种种方略,可以说,曾纪泽的思想、主张是颇为明智、稳健的,也是能为时人所广泛接受的,是对郭嵩焘的西方文化观的修正,也是张之洞的“中体西用”说的先声。他吸取了郭嵩焘因极力抬高西方文化而遭罢黜贬斥的教训。郭嵩焘与曾国藩、曾纪泽父子的关系非同寻常,既是乡谊也是姻亲,郭嵩焘曾在曾纪泽之前于1876年出使英伦,后又兼使法国,其思想相当激进、开放,而且颇有借西方文化振刷中土颓风的热情,曾纪泽评其“拼却声名替国家办事”,但由于在文化走向的主张上过分扬“西”抑“中”,因而成为“不合时宜”的人,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不得不退出政坛,以类乎“多余人”一事无成的悲剧结局而告终。曾纪泽无疑记取了这位前辈外交使臣的教训,故没有如郭嵩焘一样提出“政教风俗,欧洲各国乃独擅其胜”,“虽使尧舜生于今日,必急取泰西之法推而行之,不能一日缓也”的“西化”主张,而是审时度势,采用理性的态度,加以明智的甄别,既不一味崇洋,也不盲目自大,在中西文化剧烈碰撞的时代,提出了力图让二者“双赢互惠”的主张。曾纪泽的中西文化观是他1878到1886年间担任使西大臣时形成、成熟起来的,其《使西日记》当时就迅速流传,布达于同僚,如其自述:“初出洋时,写日记寄译署,不知沪人何由得稿,公然刷印。”统观其科技方面的“西学中源”思想、教育方面的“中西互补”思想、政商方面的“酌采西制”思想,都包含了一个核心主张,即,“中体西用”。1898年,张之洞在其《劝学篇》中提出:“四书、五经、中国史事、政书、地图为旧学,西政、西艺、西史为新学。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不使偏废”,“中学为内学,西学为外学,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后人据此认为是张之洞最早提出了“中体西用”说。其实,考察曾纪泽关于中西文化关系的思考,他的思想、主张无疑是“中体西用”说的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