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少任侠
之谟,字稽亭,湖南省湘乡县人。少任侠,工书能文。生平喜读先儒王船山遗著。尝谓:“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好大喜功,误入歧途,皆由不喜读书之过。”闻者多目为狂徒。弱冠,曾游江浙诸省,饱览长江沿岸形势,油然起故国山河之感。甲午(清光绪二十年,公元一八九四年)清日搆衅,慨然投笔从戎,湘军某统帅以之谟文弱书生,使任运输事务,因得往来关内外及辽东西各险要,军食赖以无缺。战后以劳绩保工艺,日有进益。继以其父病重,匆遽归国。
二、奔走革命
戊戌(清光绪二十四年,公元一八九八年)政变,谭嗣同等六君子被杀,之谟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倚赖异族政府改行新法,等于与虎谋皮。”遂力倡革命救亡之说。
庚子(清光绪二十六年,公元一九○○年)年七月,唐才常、林锡圭谋起兵武汉,之谟亦与其谋;事败,尚不知,入唐寓,见逻卒满室,知有变,乃从容作寄信人得脱。旋往来宁沪间,有所计议,久无所成。
癸卯(清光绪二十九年,公元一九○三年)年,之谟回湘潭,筹设毛巾厂,请技师教导乡民以各种纺织事业,同县的人,多受其惠。
甲辰(清光绪三十年,公元一九○四年)年,又推广至长沙,并附设工校。次年,更添设工厂整理机织,皆亲自操作,职工咸乐为之用。又藉湘乡会馆,创办唯一学堂(广益学校前身)。城中各校赖其力成立者甚多。
乙巳(清光绪三十一年,公元一九○五年)年秋,日俄媾和,清廷谋以福建向日本抵换辽东。之谟提倡反对,众人附和,于是湖南人群电北京政府抗争。又粤汉铁路争归商办,之谟莅会演说,痛陈利害,数日间集款百余万。以是湖南教会、商会皆推之谟为会长。会是时,总理与黄兴、陈天华、宋教仁等组织中国同盟会于日本东京,黄兴密函之谟,使在湖南设立分会,及推销《民报》。湖南民党由之谟介绍入会者,颇不乏人。《民报》亦由其一手代销,销路甚盛。是时之谟声名藉盛,而政界恨之刺骨,有以藏器待时之说劝之者,之谟慨然答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今何时也?可尚待乎?人人皆待,天下将谁待也?所贵乎读书者,贵其能实行也。若读书而不能实行,则与书肆何异?试问千万书肆能救国亡否乎?”闻者莫不振奋。
三、惨遭毒害
丙午(清光绪三十二年,公元一九○六年)年夏,为反抗日政府颁布取缔中国留学生而投海之新化人陈天华,及为创办上海中国公学失望而投海之益阳革命志士姚宏业,二人之尸同时归榇湖南,之谟主张应公葬于岳麓山,以表崇敬,清大吏禁止此举。陈、姚二榇到日,之谟约全城学生穿制服行丧礼,万余人整队送葬至山陵,当道及乡绅咸为惊异,以为民气伸张至此,殊于政府及官绅不利,非严加制裁不足以杜绝祸根。但清大吏畏之谟名,迟迟不敢发。会六月湘乡学界抗争盐商浮收风潮甚烈,之谟力言:“食盐加税,已违人道,浮收巨额,民命更危。倘不能根本撤销,亦应将浮收之款,移充办学,免入私囊。”湘乡知县陶福曾据实报告,坐之谟以率民众塞署罪。湖南臬司庄赓良、巡抚庞鸿书遽下令逮捕。长沙基督教圣公会牧师黄吉亭与之谟善,力劝之谟躲避。之谟神色自若,徐曰:“余之躯壳,久已看空,何惧为?吾辈为国家为社会死,义也;各国改革,孰不流血?吾当为前驱!”遂于六月二十一日被捕。问官诘其主诘陈、姚事,之谟厉声曰:“今台湾及胶州、广州、大连等处,皆为外人占领不惜;独以中国人葬中国一抔土,反不能容乎?”慷慨辩论,问官辞屈。是时庞鸿书惜之谟才,不欲加害。士绅等为之谟营救申辩者日数十起。清吏格于清议,监送常德,八月初二日复移靖州。靖州府官金蓉镜(嘉兴人,字甸丞),性极残酷,虽之谟已定罪永监禁,仍欲杀之以媚长官。故之谟抵靖后,更酷刑十余日以取供。今录其所受酷刑情形于后。据其书函自云:“十一月十六日下午四时,靖州牧金蓉镜提余讯问……十八日三时金牧又提予讯问……所答动遭无理之斥驳,谓左右曰:‘拿长刑来。’即当面钉镣。且曰:‘你既说不出原因道理来,即如牛马一般。牛马之肉人欲食则食何爱焉?押下去!’……十一月十八夜三鼓睡中,提禹之谟。余乃著衣前进,至二进之右侧小厅。金牧云:‘湘抚鄂督有来文云:陈某供称孙文派你在湖南为虚无党,你从实供来,还有什么人?’余曰:‘余在湘省办纺织事,三年于兹,不知孙文、陈某为何许人!’金牧即呼拿梆子来!褫去余衣,跪于铁练之上,两手左右伸开,于膝后弯处横压一棍,两端入柱之孔,又以棍横于脚尺处,板上三迭,计一弯高,使重压力尽在膝盖,胸前横一棍,使不得动移。金牧即呼以打荆条,鞭背至九百,血耶肉耶?余不得见。金牧即问:‘你是孙文党乎?’余曰:‘孙文之党可也,余即孙文亦可也。请速杀!此苦不能受矣。’金牧曰:‘何必杀?就是这样打死!’……时转五更鼓,有管禁董某在侧,余托其至金牧前代求,称余能书愿死状,请释此刑。’久之,便竿放下。自三更至四鼓,赤身跪压,加以鞭背,几遗矢溺,数兵扶之下架,脑虽未死,而四肢已不知谁属。比抬入禁,置于床。至十九日午刻,自膝而下,尚冷如冰。同禁张福二以酒磨三七按摩之,不知有痛,至晚轻摩之,犹麻木不知,重按之始觉有痛,不能步行,如厕必负之而入。”“胙二十夜二鼓后,金牧提讯,至二堂梆子已具,金牧即呼上梆子,裸其体,照胙书所害情形,而加用大椒末薰口鼻,金牧亲持扇香一大把烧吾背约二时之久,无所供。抬至戏厅,吊吾右大指及大脚指,悬高八尺,数刻绳断,大指已经破烂,寻亦断,又换系左大指悬之,再用香火灼吾背及膊,遍体无完肤。……金牧曰:‘你不实供,分明你是孙文党羽,你为何不说?’又用香火乱烧,余曰:‘既说是他的党羽,即是他的党羽,我不得清楚。’金牧曰:‘昨天你认说是孙文的党羽,为何不知他的凭据口号?’又拿火来烧。余只得诬供有口号。金牧曰:‘是何口号?从实供来!’余曰:‘记不得清楚了!’言未了,即用火乱烧。余即诬供曰:‘口号叫做中国人。’金牧曰:‘不止此一号,尚有何号?’我见他势又执香火近前,余又诬供曰:‘以手加额为相见之礼。’……金牧曰:‘他说你在湖南是个头目,究竟你是何等头目?’余曰:‘我不是头目。’又拿火来烧,不得已又诬供曰:‘我是上等头目。’……金牧曰:‘总还有些,你不说,我又要你上火炕!’我见其势太猛,又诬供曰:‘同志即是伙计。’……金牧曰:‘你们几时起事?’余曰:‘我不知期。’金牧又来烧,余信口曰:‘十月间。’……我求他释放下来,徐徐讲出。金牧曰:‘放下来不讲,再上火炕。’众役放下,不知有无四体。时俯卧在地,气息奄奄。金牧催说曰:‘我晓得放下来你就不讲了。不说,就要把你打死。’我即述说一些救国的话。时已五鼓,金牧即标牌收押,兵役抬下,人事不省,遗屎在床,至今二十早七时始苏。”不久萍醴革命军起,全省戒严,党狱因而大兴。金牧更藉端罗织,再四刑讯,体无完肤。至十一月二十一日,之谟卒被绞杀于靖州东门外。就义之先,犹手书绝命辞,虽拇指已断,字迹仍端好如恒。死时指金牧曰:“我要流血,为何绞之?辜负我满腔心事矣!”金牧曰:“尔辈素讲流血,今日偏不把你流血,何如?”之谟笑曰:“好好!免得赤血污坏。”遂慷慨就义,观得多为流涕!之谟享年四十一岁,后葬于岳麓山。
四、言行遗闻
之谟身长,貌清削,目光炯炯照人。善辩论,气力雄壮。居常衣西装,单衫革履,短发垂右,帽檠搌曰“拿破仑帽”。
之谟与同学书云:“至湘学会即能成立,以含多分的奴性,藉奴势以伸权力,行压制,可预知也。……我所希望之学生自治会,幸诸君之大魄力,于大风潮大势力兴大狱之际,放大光明于黑暗世界,狱中之人闻之,喜而不寐,更望诸君以百折不回之气概,振刷精神,整齐秩序,力求进步,毋少懈怠,毋少退让,以自治会为政党会新国会之基础,其责任之重且大也如此,诸君勉之。吾辈可为清廷之囚犯,不可为自治会之罪人。愿诸君务期大者远者,若目前之害,无畏焉。今学生自治会成立矣,请再进一步,创立群治大会,为各省倡,亦惟诸君是赖。铁路初归官办,既而绅办,两年之久,毫无影响。今春商会成立,谟于会中再四演说云:不自我先,不自我后,有此大权大利之铁路机会,商界当急取之,勿徬徨也。幸而见信,是以有四月电达商部,允归商办,两期即集股二百万有奇。近有官督商办之说,是皆前此绅办者。因事权不己属也,阴地唆弄,必破坏商办之局而后快,商界无人才,无魄力,只可居发动之地位,无原动之资格。湘路之能否专权,又将去矣,且湖南与之俱亡。谓余不信,试观甲午三千万赎回之辽东,随转而送之俄人。辽东为鞑虏发祥之地,尚尔,有何爱于湖南?欲存湖南,必争路权者,商界学界之天职,责无旁贷。”
之谟致伯母书云:“侄十年以来,不甘为满洲之奴隶,且大声疾呼唤世人,无为奴隶。近年所唤醒而有国民志者可数万计,宗旨甚正,程度渐高,思想甚大,牺牲其身,无所惜也。且不计当日之毁誉,只求达其目的。于是守财奴,井底蛙,窃幸其遇祸,己得从旁非笑之,评论之。嘻!燕雀岂知鸿鹄志?无足怪也。祈大人转忧为喜,喜吾家甘为国民死,不为奴隶生。并望立弟早脱奴藉,幸甚!”
之谟又与其弟书云:“兄被捕之翌日,清令会讯,刘令曰:‘界在天心阁开秘密会,所议何事?’谟曰:‘天心阁开会其常也,先行传知,惟恐人之不众耳。无论政界、军界、警察、工商界,皆得旁听,恨不得吾辈宗旨大义,家喻户晓,印入人人之脑中,何秘为?且下学期必开学界、军界、警察、工商界群众大会,以联感情,一洗从前陌路之弊。如今夏苏省征兵募兵南京征兵警兵必哄,皆因彼此无感情,致有此等怪象,我湖南其为之防。今也我遭倾陷,无能为矣,能继我志者,学界必有人。’刘令曰:‘学界之人,联络军界,意将何为?’禹曰:‘交互智识,调和养良,申明大义而已。’。”
之谟又曰:“我所最亲爱之在世同胞鉴:世局危殆,固由迂腐之旧学所致,亦非印板的科学所能挽回。故余之于学界有保种存国之宗旨在焉,与若辈以摧残为同等手段者,势不两立。于是乎有靖州之监禁。不百日而金牧提讯,所发不成论理之问题,无非受人意旨,阴谋秘计,横为成见。是以所答,动遭无理之驳诘,不能置词。且曰:‘尔辈牛马耳,人欲食则食之,有何爱焉?’禹之谟正告同胞曰:‘身虽禁于囹圄,而志自若。躯壳死耳,我志长存。同胞同胞!其善为死所,宁可牛马其身而死,甚毋奴隶其心而生。前途莽莽,死者已矣,存者诚可哀也,我同胞其图之。困心衡虑,终必底于成也。’”
之谟移靖州,靖州金蓉镜提讯时,动发非理诘问,有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尔去辫发,岂孝乎?”之谟答曰:“辫发乃满清符号,外人诮为半边和尚。”徐以手指其头曰:“此处蓄发为受之父母,此处榘发,独非受之于父母乎?”
之谟备受酷刑,州人有悯其惨者,以鸡豚进。之谟知其中有毒也,谢之曰:“大丈夫当光明磊落,如白日青天。禹之谟岂畏死者?若畏死则不至此地矣!满廷方号预备立宪,余以兴民权而遭此祸,不死几个可怜之人,犹以为立宪可靠乎?”
(录自《湖南文献汇编》第一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