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1811—1872),字伯涵,号涤生。湖南湘乡(今属双峰县人)。曾国藩六岁读书,二十八岁中进士。初授翰林院检讨,道光二十九年(公元1849年)升礼部右侍郎,署理兵部左侍郎。咸丰帝即位之后,他先后兼任过兵、工、刑、吏部侍郎等职。曾国藩在仕途上可谓官运亨通,十年之中连升十级,并在京师赢得了较高的声望。1872年3月12日,病逝于两江总督任上,终年62岁。他一生严于治军,修身、治家、养性、实践了立功、立言、立德的封建士大夫的最高追求。被后世视为道德修养的楷模。
刘蓉(1816—1873),字孟容,号霞仙,生于湘乡县乐善里儒阶庄(今娄底市娄星区茶园镇儒家庄)人。诸生。清咸、同年间因太平天国战事而崭露头角的许多湘籍人士之一。入曾国藩幕府后,任秘书军机、谋划军政大计事。1860年入骆秉章幕府后,屡立奇功,被朝廷破格重用,任四川布政使,后又任陕西巡抚。因兵败陕西西安灞桥,被革职。回乡后,著述不缀。刊有《养晦堂诗文集》等(今岳麓书社编辑成《刘蓉集》2册传世),1873年逝于“遂初园”。
曾国藩与刘蓉的结交不是偶然的,除了情性相投,都在学习方面已有相当的基础外,刘蓉做学问的路子与曾国藩非常相似;也是攻程朱理学,同时又讲经世致用,都富有才华。在一段时间内,刘蓉的才华可能不为世人知晓,但是曾国藩知道,所以他曾戏称刘蓉为“卧龙”。他们在一起时,经常彻夜长谈,即便是各奔东西时,也不断通信。通信的内容除切磋学问外,凡古今政治因革损害得失利病与风俗及人习之盛衰,都列入讨论范畴。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说,清儒不像宋,明人那样聚徒讲学,又不像欧美人有学会、学校作为讲学讨论的场所,清代学者赖以交换心得的,是谈论学问的函札。曾国藩和刘蓉的通信,就是这种函札。刘蓉对考科举、入仕途没有兴趣,当曾国藩在京城入翰林之后,刘蓉还是布衣,但他们的友谊并没有因此而疏远。
不求功名,但求学问经世致用
刘蓉生长在比较富裕的家庭,不愁衣食,聪明好学且发奋用功。一生淡泊名利,讲求义理、考据、词章。科举不第,即讲求经世致用。科举致仕,这是千百年来中国正统知识分子赖以建立功名的一条道路。刘蓉之父刘振宗是一位“恢奇有才识”的饱学之士,蛰居乡间却有胸怀天下之志,比较尊重刘蓉的选择,不是强制其读死书,重视的是真才实学。当时的刘蓉其实际学识已传遍湘乡内外,文人士子均刮目相看。曾国藩在《养晦堂记》中对他的评价是:
吾友刘君孟容,湛默而严恭,好道而突寡欲。自其壮岁,则已泊然而外宝富贵矣。既而察物观变,又能外乎名誉。于是名其所居曰“养晦堂”而以书抵国藩为之记。
湘乡县令朱孙诒认为刘蓉是个了不起的、能担大任的人。刘蓉之父刘振宗则认为曾国藩、郭嵩焘、刘蓉皆中兴之资。刘蓉35岁时,“邑令朱孙诒阴使先生父督就试,遂补弟子员。”“他的性格方正刚严,对自己出处行藏,一丝不苟;对别人直道而行,邪曲难容,甚至疾恶如仇”。
曾国藩、郭嵩焘都是刘蓉的知交。刘和曾在道光十三年(1833)已相识,十七年(1837)二、三月问再见于长沙。此时郭嵩焘来会。其时曾27岁,刘22岁,郭只20岁。相见之后,三人甚感意气相投、志趣相同,遂结拜为兄弟。此次相聚分手后五年后,刘蓉写诗给曾、郭,诉说自己的思念,回忆当时的印象,深情地铭记着这一郑重的盟誓:
“人生谁百年,忍此长途别。一别五载余,尚能几良觌?万里一相思,长风起天来。孤灯亘长夜,梦想见颜色。萤火抱微明,荧荧终不灭。君候金闺彦,磊落千夫杰;矫然天麒麟,腾踔不可世。郭子词坛雄,清言蜚玉屑;吸古得精华,寻甘且饕餐。二君命世英,而我独顽劣。控怀出肺肝,相视成莫逆。重以松行盟,合作金兰契。手足自相依,宁论胶与漆。天道有亏盈,人事多蹉跌。浮萍遇扬花,聚散不可必。”
1838年,曾国藩考中进士入翰林院之后,非常思念远在家乡尚未中秀才的刘蓉,他在日记中写道:
“昨日接霞仙书,恳恳千余言,识见博大而平实,基文气深稳,多养到之言。一别四年,其所造遽已臻此,对之惭愧无地,再不努力,他日何面目见故人耶!”此时的刘蓉,才学之高,在曾国藩眼中,就非同一般。
又给刘蓉寄诗作一首:
清晨采黄鞠,薄莫不盈撷。
宁知弟昆好,忍此四年别?
四年亦云已,万事安可说!
昔者初结交,与世固殊辙。
垂头对灯火,一心相媚悦。
炯然急难情,荧荧光不灭。
涟滨一挥手,南北音尘绝。
君卧湘水湄,辟人苦扃桔。
又作《怀刘蓉》诗曰:
我恩竟何属?四海一刘蓉。
具眼规皇古,低头拜老农。
乾坤皆在壁,霜雪必蟠胸。
他日余能访,千山捉卧龙。
从诗中可以看出。曾国藩把刘蓉比作诸葛亮(卧龙),可见刘蓉在曾国藩心目中的地位之高。或许正是有曾国藩这一比,湖南便有“三亮”之说。三亮者,今亮左宗棠(湖南湘阴人),老亮罗泽南(今双峰石牛乡人),小亮刘蓉也。
1844年秋天,当曾国藩得知其弟曾国荃跟刘蓉在一起作伴读书的消息后,在给几位弟弟的书信中首先表示“此意甚佳”。认为刘蓉“近来读朱子书大有所见”,如果他的“言语容止、规范气象”都好的话,“则直以为师可也,岂特友之哉!”进而,又提醒诸弟不要急急于科名一途,关键在于有人品有才学,“如霞假今日之身分,则比等闲之秀才高矣。若学问愈进,身分愈高,则等闲之举人、进士又不足论矣。”在这里,曾国藩不是以功名有无、高低来看待刘蓉,而是以才学的高深来对刘蓉予以评价和肯定。
同治四年(公元1865年)夏,编修蔡寿祺上奏朝廷(因为蔡寿祺在四川自刻关防,擅自征调乡勇,聚众横行,时任四川布政使的刘蓉明确宣布驱逐蔡寿祺出四川,因此蔡寿祺挟私报复,指控刘蓉“夤缘贿进”——即攀附权贵,以求升官),指控刘蓉以钱财攀附权贵而获得提拔晋升,据此,朝廷将刘蓉革职留用。同时,清廷即派罗悖衍,瑞常两位尚书前往查办。刘蓉淡泊名利,无意做官,自然对蔡寿祺的不实之词表示愤慨不已。曾国藩对朝廷降刘蓉的职不可解,认为刘蓉针对蔡寿祺的诬陷弹劾所写的辩解奏疏,将身置于很高的境界,文章旨意很深厚,真是名作。如此著名的奏议反而受到谴责,颇为不可理解。罗、瑞两位尚书经过实地调查,对刘蓉给予了公正的评价,朝廷下谕旨恢复刘蓉陕西巡抚之职。刘蓉本人对此尽管稍感欣慰,但无意官场之心日趋强烈,在奏请开缺不成之后只得勉强任事。对于刘蓉被撤职又官复原职之事,曾国藩的心情则不一样,因为刘蓉无故被人纠参和朝廷“惊波迭起,洞心骇耳”。就是连曾国藩本人也在“剿捻”无功受到清议的饥评。但他们始终对学问情有独钟,或是书信往返,探讨学术问题,或是互赠喜爱的书籍,为对方提供治学的条件。
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新任陕西巡抚乔松年虽于1866年11月正式到达西安,但刘蓉与他未取得密切配合,两人在许多问题上事业意见分歧,相互纠缠,弄得朝野皆知。这就为西捻军的长驱入陕提供了条件。刘蓉先是率军死守华阳,受挫之后于12月间为阻止西捻军进逼西安,率军设防西安门户灞桥。他向曾国藩十万火急请求派霆军赴援,也就在这关键时刻,没想到曾国藩自身难保,赵春霆又不愿赴援。西捻军见灞桥有湘军重兵防守,遂折走蓝田,迫使刘蓉仓皇东进。接着,西捻军又转而西上进扑西安。刘蓉求战心切,在未作悉心筹划的情况下,率湘军30营孤军回击。1867年1月下旬,在灞桥十里坡地方遭到西捻军队的包围,几乎全军覆灭。刘蓉兵败。
同治六年正月初七日(公元1867年2月11日)曾国藩在日记中记载:当天,他接奉廷寄,因十二月十八日秦兵兵败,霞仙革职。业经告病开缺缺员,留办军务,致有此厄,宦途风波,真难测矣,然得回藉安处,脱然无累,犹为乱世居大位者不幸中不幸。他为老友回家感到欣慰并带有几分羡慕。不要利禄,但要德义情谊。
咸丰四年(1854年),曾国藩统率湘军水陆两支人马从湖北进发江西,设水师老营于南康。那时正是湘军处于低谷时期,也是急需用人之际,曾国藩怀着求人急切之心写信给至交好友刘蓉与郭嵩焘,请他们立即出山相助。刘蓉是个实心实意、顾全大局的人,他和郭嵩焘相继来到曾国藩身边,跟随曾国藩左右,为曾国藩排忧解难,共同筹划有关练兵、集饷等大政方针(《清史稿》对刘蓉的评论是“抱负非常,优于谋略而短于专将”。这一评价应当是中肯的。从有关文献中看到他在给曾国藩当幕僚、随骆秉章入四川时的出谋划策就收到了积极的效果;就是在他去职归乡之前,还向左宗棠提出经营陕甘的“六条建议”便证明刘蓉的才华、谋略)。但刘蓉、郭嵩焘与曾国藩约定:“服务不辞,惟不乐仕宦,不专任事,不求保举。”曾国藩深知刘蓉与郭嵩焘的脾性,只好答应,但吩咐管理银钱所的主计说:“郭、刘二君,吾兄弟交,不与众同。薪水惟所支用,不限数也。”然而刘、郭两人随曾国藩数年谨守初衷,从未支取过一文钱。对此,曾国藩深感不安,在以后的信中非常感慨地提到此事。
刘蓉重情义不但为曾国藩办湘军事务“奔走致力皆所不辞”而“未尝支用一钱”,力劝曾国藩不要随意和敌拼命。咸丰七年,曾国藩之子曾纪泽之夫人难产去世,出于对老友曾国藩的情谊,刘蓉主动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曾纪泽作继室,于1858年8月正式完婚。一个名门闺女给人家做继室,这在重名声、讲礼节的封建社会是不多见的,由此也足见刘蓉重友情非比寻常。
1872年,刘蓉得知曾国藩病逝于两江总督任上的消息后,感到无比的悲伤,先后作祭文、挽诗来悼念这位好朋友,尽情倾吐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深情厚谊。其在《哭曾涤生太傅十二首》第十首和第十二首分别是这样写的:
天涯帐望只心惊,国事如家最怆情。
市上楼台迷蜃气,秋来风雨断蝉声。
杨尘东海嗟何俟,落日西山憾未平。
地下相逢定一恸,凭谁揽辔策澄清。
十栽湖山隔笑谈,一棺长逝更何堪。
鹃啼尽日穷千唤,雁序何年复两骖。
故垒秋风悲渭北,短床春雨梦江南。
精魂应是骑箕尾,夜夜怆怀望斗龛。
他又作《挽歌百首》,回顾了两人同甘共苦、彼此理解支持的往事,其中突出地向世人再现了两人道义之交、学术之交的闪光之点,如第三首是这样写的:
海内论义我最先,从容文洒记当年。
可怜鹤发支离叟,老向人间哭逝川。
第十一首写道:
坡诗殊妙得天然,行里殷勤寄一联。
今日吞声成死别,从谁掘地乃黄泉。
第十五首和第八十首则进一步说明了他们的特殊交情:
幕府三年共短檠,一床风雨孤独情。
惊心夜半船头角,吹作苍凉出塞声。
万里神交迹转疏,百年磨我费三书。
而令录断南来雁,留得精魂入梦无。
第一百首更是悲伤不已:
暮笑朝歌泪作团,衰些晨曲写心酸。
沅湘他日先贤传,莫作诗家隽语看。
也许因为好友、至交、儿女亲家的曾国藩的去世过度悲伤,刘蓉从此一病不起,一年以后(1873年)也溘然长逝于“遂初园”。
刘蓉不论在四川任布政使还是在陕西巡抚上,在敌情紧急、军务倥偬之际,仍然时刻关怀民生,注意抚恤穷黎,赈济医药,讲节水利,兴办屯垦。有关的办法、章程,他都要亲自写定,颁布施行,体现了他拯机救溺、康济斯民的抱负和心肠。据《国史馆本传》记载:“二十三年六月,四川总督吴棠奏言:咸丰十一年骆秉章率师援蜀,邀刘蓉佐理军事,时滇匪李永和踞青神,蓝潮鼎巨股踞绵州……刘蓉亲诣军前,激励将士,密授机宜……由骆秉章调度有方,知人善用,而军中机宜,多由刘蓉亲自指划,绩殊伟矣。刘蓉自任四川藩司,升补陕抚,前后未逾二载,整饬吏治,讲求军实,倡办捐厘,革除时弊,搜访真才,汲汲如不及。当两浙糜烂时,左宗棠移书告急,刘蓉立筹饷数万两,派在籍知县杨昌浚募勇驰授。厥后全浙肃清,甚赖此军之力。基规画宏远,不沾沾于一省,而蜀都人士,感戴尤深。”
又有陕西巡抚邵享豫上奏,要求为刘蓉免降革职处分:“旋奉命督办全陕军务,其治后筹饷,察吏安民、举利除弊、竭力尽心,日夜忧勤,积劳成疾,迄今军民爱戴不忘。‘所有前得革除处分,着加恩开复’,‘仰恳天恩宣付史馆,并入祀名宦祠暨附礼骆秉章成都专祠。同治皇帝均从之,诏令刘蓉开复原官,又在陕西、四川得已人祀名宦祠’”。这些虽都是死后之事,也算是还他以历史的公正了。
曾国藩之所以能统率数十万大军,经过十多年的南征北战,最终将势力遍及大半个中国的太平天国农民起义镇压下去,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的身边聚集了诸如刘蓉等一大批军政人才。这些人淡泊名利,讲究道义信守,注重人品学识的修养与弘扬。他们出面带兵,是所谓儒生治军,因此不但注意将略,而且也重视品行、重视学术。刘蓉也属于这一类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