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烈文是曾国藩的重要幕僚。他曾三入曾幕,前后在曾国藩身边工作了八年。其间,赵烈文还应曾国藩的要求,前后两次到其弟曾国荃的幕府帮忙,并发挥了重要作用。这里,主要讲的是赵烈文初入曾国荃幕府的一段故事。
曾国荃送给赵烈文一架十分珍贵的西洋望远镜,当面恳请他留在自己幕府工作
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冬,赵烈文到上海办事。第二年年正月回安庆途中路过金陵,特意到湘军指挥部拜见了曾国荃。当时负责金陵主攻任务的曾国荃正在病中,听说赵烈文来访,不仅让他换上便服进内室执手相见,还送给他一架十分珍贵的西洋望远镜。更让赵烈文意想不到的是,曾国荃当面恳请他留在自己幕府工作。
赵烈文回到安庆后,曾国荃多次来信重提此事,还特意写信给哥哥曾国藩,要他出面做赵烈文的工作。经过曾国藩的多番劝说,赵烈文终于答应下来,并很快走马上任。
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6月16日中午,湘军攻进太平天国都城金陵。下午五时许,赵烈文听说曾国荃回到老营(指挥部),就和众人一起前往祝贺。曾国荃身着布衣,光着双脚,汗泪交流,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他制止大家不要祝贺,然后拿出一份提纲交给赵烈文,要他据此起草上报战况的奏折。赵烈文很快写出初稿,亲手交到曾国荃手上。
傍晚,赵烈文听说各军入城后,大肆掠夺。就连湘军指挥部的人员也跑了出去,街上到处都是挑着担子搜刮财物的官兵。在这种极其混乱的局面下,赵烈文担心激起变故,就请曾国荃赶快号令约束部队。曾国荃疲乏已极,摇了摇头,没有答话,自顾睡觉去了。
当晚八九点钟,赵烈文听到龙脖子(位于南京太平门城墙东边,为一高坡,系“钟山龙蟠”余脉,俗称“龙脖子”)到孝陵卫一带响起巨大炮声,料想敌军由此逃了出去。赵烈文顾不得许多,硬是从卧榻上将曾国荃摇起来,请他派兵拦截逃敌,曾国荃还是不以为然。休息许久后,曾国荃才起来,在灯下修改赵烈文起草的奏折。赵烈文的原稿写得比较简略,曾国荃涂涂改改,几乎删改殆尽。叫人重新抄录后,曾国荃让彭椿年另外起草了一个稿子,然后吩咐赵烈文与他一起商量定稿。赵烈文说:“回营这一层不必提。各位将领的战功,这次也不宜写得太多,以后应该由曾国藩大帅详细上报。”曾国荃则说:“不必取巧。这样做好像我们要隐讳什么。至于各位将领的功绩,我这里不上奏,我哥不一定会详细上报,这是有负诸位啊。”总之,曾国荃完全听不进赵烈文的意见。
奏折基本定稿后,曾国荃叫人誊写,自己又去休息。到下半夜四更时,城北传来报告,说一千余敌军全部装扮成湘军模样,从缺口逃出去了。负责防守这一地段的湘军主力,还在城内清剿敌军余部和掠夺财物,留守人员不多且疲惫不堪,因而不能阻挡,仅杀敌数十人。来报者不敢惊动正在酣睡的曾国荃,只好说给赵烈文听。赵烈文猜测敌军首领就在这群逃跑的人中,心想如果再按先前的定稿誊写奏折,以后肯定有大麻烦,于是不管曾国荃高不高兴,急忙敲门叫醒了他,要他在奏折中加上敌军如何逃走一段话,以便为将来留下一个回旋余地。这回曾国荃不仅采纳了赵烈文的意见,而且迅速下令派骑兵追击。奏折誊写完毕,署上曾国荃等人的名字,密封准备寄走。此时天也快亮了,赵烈文这才回房休息。可是躺下不久,赵烈文想起还有三封急信要写,就又起来工作。写完三封公函,赵烈文又写了一份条陈,向曾国荃提出四条建议:一是停止杀戮,命令所有湘军回到自己的营地,进行全城大搜查,搜寻敌军头目。二是找地方安顿好妇女。三是设立善后局。四是禁止米麦出城。曾国荃答应实施后三条,第一条暂缓实行。
赵烈文几乎忙了个通宵,天亮后又赶紧做了以下几件事:一是起草了两份公函,让人即刻发布捷报;二是起草了《成立善后局通知》和《禁止米麦出城告示》;三是起草了军令,要求全体湘军分头救火、清剿敌军残兵败将等。赵烈文后又得到报告,说逃出城的敌军实际上有两三千人,一些重要人物也在其中。此时天已落黑,赵烈文当即建议曾国荃将这一情况如实报告曾国藩,并商定如何再给朝廷写奏折。但曾国荃不同意。
18日早晨赵烈文一起床,就被曾国荃叫进内室。经过一晚的冷静思索,曾国荃有所醒悟,同意按赵烈文的意见给曾国藩写报告。他要赵烈文将详细情况报告给曾国藩,还说幼天王逃走的事情已经得到证实。忙完此事,赵烈文根据工作需要,又分别给湖南巡抚骆秉章和湖广总督官文等人写信,忙得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但是到了19日晚,赵烈文与曾国荃又因为是否继续给曾国藩写报告的事情发生争执。赵烈文觉得有关方面报告追剿敌军头目的事空口无凭,其真实性值得怀疑,认为完全弄清情况再写报告也不迟。曾国荃坚持己见,非要赵烈文写不可,两人一时相持不下。赵烈文转念想:这个报告是写给曾国藩的,即使汇报不实也无大碍,就顺着曾国荃的意思起草了报告。我们现在从曾国藩这一时期写给曾国荃的信中会发现:由于曾国藩不能及时、准确、完整地得到金陵方面的信息,结果不仅为如何上奏皇上大费心思,而且特意推迟了来金陵的时间。曾国藩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源于他的九弟不能认真听取赵烈文的意见,凡事随心所欲,该如实报告的信息不报告,不该急于报告的错误信息,又“畅通无阻”地送到了他那里。
赵烈文虽然心中很不是滋味,甚至颇感委屈,但自问未有偏颇之处,也就没与曾国荃计较
随着时间的推移,曾国荃对赵烈文的不满日益加深。究其主因:一者曾国荃回营后赵烈文请其号令约束部队,曾国荃当时感到疲乏至极,认为赵烈文不体谅自己。二者赵烈文建议曾国荃尽快设立善后局,做好善后工作。曾国荃虽然采纳了这一建议,也委派了官员负责此事,但由于工作难度太大,进展并不顺利。曾国荃无奈地对赵烈文说:此事是你提议搞的,现在别人不干,只有请你兼顾了。当时赵烈文每天都要起草许多文件和公私信函,连休息时间都没有,哪有精力兼任此事?再说曾国藩要他来这儿,不是负责某项具体工作的,而是来做机要秘书、为曾国荃出谋划策的。曾国荃工作中遇到再大难处,也不能这样“乱点鸳鸯”。所以赵烈文婉拒了曾国荃的要求。曾国荃觉得赵烈文不体谅他的难处,只知指手画脚、乱出主意,不帮助他解决实际困难。以至到了6月24日,曾国荃向赵烈文的朋友谈起这些事时,还是满脸不悦。这些话传到赵烈文耳中,他虽然心中很不是滋味,甚至颇感委屈,但自问未有偏颇之处,也就没与曾国荃计较。
有趣的是,仅过了一天,曾国荃就主动来找赵烈文谈话,诚恳地对他说:“我读书太少,常常不明事理,喜欢意气用事,如果有什么怠慢和得罪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曾国荃说这些话时,满脸难为情的样子,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赵烈文猜想,曾国荃是为自己昨天说过的那些话,在向他检讨。
其实事情并非赵烈文想象的那么简单。曾国荃能够放下身段主动找他谈话,委婉地做自我批评,是因为他哥哥曾国藩当天要从安庆来金陵,他觉得如果不尽快与赵烈文修复关系,到时哥哥批评起来,自己不好交待。
曾国藩来到金陵后,曾国荃对赵烈文的态度果然大变。曾国藩与赵烈文长时间说话,曾国荃不仅一直陪着,而且专门安排时间,与曾国藩一起宴请赵烈文。6月29日曾国藩一天在外,曾国荃又单独请赵烈文吃晚饭。饭后,两人又进行了一番长谈。
应该说,曾国荃的关系修复工作起到了作用。此后,赵烈文思想上完全放下了包袱,不仅精神顾虑没有了,而且身上的疮病也逐渐有了好转。7月3日晚,身心轻松的赵烈文到河中痛痛快快洗了个澡。这是他来金陵后第一次洗澡。农历六七月是一年最热的日子,从小生活在江南水乡的赵烈文入夏后就没有洗过澡。此种滋味,无需亲自体验,谁都能够想象有多难受。怪不得赵烈文戏水时会发出如此欢呼:“澣濯甚快,安得纯灰百斛,并涤胸中块磊耶!”这哪里是身体在洗澡,分明是精神在洗澡,说明前一段时间,赵烈文的精神压力和身心负担有多沉重!
可是就在这时,朝廷发出的一份廷寄(不通过内阁,由军机处直接寄发的机密文件),使得赵烈文的心情很快又陷入冰底。
曾国荃挨了朝廷的严厉批评,虽然气得七窍生烟,却没有怪罪赵烈文
原来朝廷收到17日凌晨曾国荃等人共同署名发出的奏折后,因为再没有收到后续报告,十分担心金陵这边发生了什么变故;又认为曾国荃刚刚攻下金陵便贪图安逸,丢下部队不管,回老营休息,太不负责,于是在廷寄中用十分严厉的语气批评了曾国荃。赵烈文看到这份廷寄后,心情本来就十分沉重,而一些不了解事实真相的人,却认为朝廷之所以有功不赏,反而对曾国荃横加指责,都是因为奏折起草人赵烈文没有写好,尤其是奏折中写了“伪城甚大”的缘故,所以这一切都是赵烈文的罪过。听到这些不负责任的议论后,心思缜密、精益求精的赵烈文心中虽然喊冤,却无法向人说明事情真相。
实际上正如前文所说,16日晚间赵烈文起草的奏折初稿,内容非常简略,并没有涉及曾国荃回营这件事。曾国荃修改时,不顾赵烈文反对,执意加上了回营的内容。在曾国荃改稿的基础上,彭椿年奉命另外起草了一个稿子。曾国荃要赵烈文一起商量定稿,赵烈文又一再主张删除“赶回老营”四个字,曾国荃不仅不听,反而发了脾气,赵烈文这才无奈地放弃了自己的意见。那么“伪城甚大”的内容又是怎么加进去的呢?那是下半夜四更时,赵烈文得到来自前线的报告,说有大批敌军在混乱中化装逃出了城,湘军主力则在城内烧杀抢掠,只留下少数老弱病残人员在防区站岗放哨,当时奏折尚未誊写完毕,赵烈文强行叫醒曾国荃,建议他对奏折文字做些修改,否则以后朝廷怪罪下来,没有回旋余地,曾国荃采纳了他的意见。赵烈文于是将奏折原稿中的“令官军环城严守,四路搜杀”改成“环城内外札定,兼扼各路要隘,冀使无一漏网”。同时在下文添加了一段话:“万一城大兵单,窜漏一二,臣自当严饬各军尽力穷追,会合前路防军悉数擒斩,免致流入他方,复贻后患。”赵烈文这样添改,主要有两层用意:一是表明曾国荃回营,并非为了休息,而是为了防范敌军逃窜,也是为了淡化前后矛盾,掩盖前文留下的语句毛病;二是金陵城很大,湘军又不占绝对优势,破城之后,即使防范不严,有少数太平军趁乱逃窜,也是不奇怪的,朝廷日后怪罪,也有理由回应。赵烈文的这种良苦用心,因不为外人知晓,结果背了黑锅,担了骂名。
让赵烈文感到欣慰的是,曾国荃挨了朝廷的严厉批评,虽然气得七窍生烟,却没有怪罪赵烈文。一是他知道全部事实真相,明白责任不在赵烈文身上,没有怨怪他的理由;二是他和赵烈文都心知肚明,朝廷这次借奏折问题严词谴责,其实与奏折本身没有多大关系,完全是借题发挥,有意刁难。朝廷之所以这样严厉对待曾国荃,一是要打压他那骤胜而骄的作风,二是在给曾氏兄弟提出警告,不要得意忘形。曾国藩熟读史书,行事十分谨慎,曾国荃则不然,性格倔强,行事鲁莽,不时时敲打他一下,说不定真会做出让人惊骇的事情来。清廷正是借奏折一事有意发难。
朝廷如此不信任曾国荃,无疑让他伤透了心。有一天赵烈文去看望曾国荃,他对赵烈文说:“我自己并不具有封疆大吏的才干,局量褊浅,性格急躁,太没学问。朝廷制定颁布了许多条条框框,而这些规章制度又没有多少实行的价值,让人动辄得咎,真是做事越多,过错越大,所以我很不适合这种官场环境。”赵烈文看他如此推心置腹,也就把自己的真实看法说了出来:“您的心胸未尝不开阔,但遇事急躁确实存在。至于工作中有许多规定和约束,大的方面当然要遵守,在一些无关紧要或者脱离实际的事情上,其实并不要求拘泥于成规,刻板而不知灵活变通。您作为国家名臣,岂能像古代的隐士一样,长久在山水间游乐?只是希望您遇到事情的时候,更加考虑周详、谨慎对待,自然就没有什么愧疚和过失了。”曾国荃不仅完全赞同赵烈文的意见,而且表示一定虚心采纳,铭记于心。这一天,他们两人谈话时间很长,以前所有的不快,都随着这次谈话烟消云散。
这一年曾国荃四十一岁,赵烈文三十三岁,但听曾国荃的口气,他自己仿佛倒是小弟弟
在攻下金陵三个月后,曾国荃就辞官回乡了。随着曾国荃的离去,赵烈文自然也就结束了第一次在曾国荃幕府的工作(三年后的同治六年,曾国荃出任湖北巡抚,赵烈文在曾国藩的安排下,二入曾国荃幕府工作)。
赵烈文初到曾国荃幕府,时间虽只有一年半左右,而且是安庆、金陵两地兼顾,但因为机会千载难逢,工作又肯卖力,得到了曾国荃的极大认可。最后论功行赏,赵烈文亦以花翎直隶州保叙(清代直隶州与府同级,知州相当于知府)。没有任何科举功名的赵烈文,一跃成为知府级官员。
曾国荃回湖南时,赵烈文从安庆接家眷和行李来金陵,在大通(今安徽省铜陵市大通镇)与曾国荃相遇。赵烈文即安排眷属继续东下,自己则另雇小船送曾国荃到安庆。在此后的三天时间里,两人进行过多次长谈,最后分别时,都怅然若失,激动地流下了热泪。曾国荃对赵烈文说:“阁下相爱,无异骨肉,当佩君言,他日总有面目相见。”这一年曾国荃四十一岁,赵烈文三十三岁,但听曾国荃的口气,他自己仿佛倒是小弟弟。赵烈文非常感动,于是在当天的日记中留下了他对曾国荃的总体评价:“沅帅为人笃厚无比,任事之勇,为事之敏,亦世希(稀)有。惜举动失之稍轻,遂增瑕累。然君子之过,人皆见之,固不能与消沮闭藏者同日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