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强于治军而弱于指挥,之所以能够力挽狂澜,将纵横十余省的太平天国运动镇压下去,而位列晚清中兴名臣之首,原因就在于其“虽不以善战名,而能识拔贤将,规画精严,无间可寻”。治军思想是曾国藩军事思想的核心,也是价值最大、影响最为深远的一个部分。而在其治军思想之中,选将思想尤以眼光独到、识见深入而闻名,俞樾曾说:湘乡曾国藩“尤善相士,其所识拔者名臣名将,指不胜屈”。蔡锷采录和编订的《曾胡治兵语录》比较集中地反映了曾国藩的选将思想,本文试就该书中反映出来的曾国藩选将思想做一简要论述,同时兼与同为中兴名臣的左宗棠作比较。
一、忠义血性的将才观
曾国藩认为,当时清朝最应当担心的不是太平军的造反,而是统治集团本身的物欲横流、人心陷溺。他说:“方今天下之乱,不在强敌,而在人心;不患愚民之难治,而在士大夫之好利忘义而莫之惩。”绿营之所以战斗力低下,“实以官气太重,心窍太多,离朴散淳,真意荡然”(王定安《曾文正公水陆行军练兵志》卷一)之故。绿营内部一片衙门作风,导致“无事则应对趋跄,务为美观,临阵则趑趄退避,专择便宜;论功则多方钻营,希图美擢;遇败则巧为推诿,求便私图”(《皇朝经济文编》卷七十三),这样的军队不可能有战斗力可言。因此,要应对来自太平军的冲击,当务之急是要发现并聚集一批有真才实学,能够为国家尽忠职守的优秀将领。
曾国藩认为:“行军之道,择将为先。得一将则全军振兴,失一将则士气消阻。”就是说将领素质的优劣,直接决定着军队战斗力的强弱,所以曾国藩眼中的带兵之人“须智深勇沉、文经武纬之才”,又说带兵之人“勤、恕、廉、明”四字缺一不可。那么什么样的人才具备这样的素质呢?曾国藩将其归结到“忠义血性”四字上。他说“大抵忠义血性,则四者相从以俱至;无忠义血性,则貌似四者,终不可恃”。曾国藩建立湘军首重选拔具有“忠义血性”的人为将。他反复说,“今欲图谋大局,万众一心,自须别开生面,崭新日月,专用新招之勇,求忠义之士将之”,又说:“带勇之人,概求吾党血性男子,有忠义之气而兼韬钤秘者”。那么何谓忠义?曾国藩的解释是“不忘君,谓之忠;不失信于友,谓之义”(《曾文正公全集•家书》,咸丰十年九月初七日),而且“忠,不必有过人之才智,尽吾心而已矣”,其最高境界是“能剖心肝以奉至尊”,不藏丝毫的“巧伪”。何谓血性?即存在于人们身上的一种淳朴的冲动。利用血性来为忠义服务,能够克服绿营的劣习,保持所建新军的活动与朝气。在实际的用人中,不论是选拔带兵之人或是招聘幕僚,曾国藩都是以“忠义血性”为根本标准的。
“忠义血性”是曾国藩选人、用人、治军、治政的一条重要原则,也是他借以团结一批封建文人、最终战胜太平天国的精神力量。以“忠义血性”这个为将原则选择出来的湘军将领,可以“以类相求,以气相引,庶几得一而可及其余”(《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二)。尽管曾国藩“忠义血性”有特定的内涵,但它确实揭示出一个命题,就是道义感、责任感、使命感本身所具有的智慧力量。这种道义、责任、使命,既是一种指向,也是一种动力,一种刚健而持久的动力。蔡锷评价曾国藩“忠义血性”的将才观说:“为将之道,以良心血性为前提,尤为扼要探本之论,亦即现身之说法。”
左宗棠同样高度重视将领的选拔,认为“胜负之分,全在将领,将勇则兵强,将怯则兵弱”,由此,他得出“用兵之道,选将为先”。从左宗棠一生的军事生涯来看,也处处体现出对人才、将领的重视。他总结向荣统率江南大营之所以失败,原因就在于向荣“忌克而不爱惜人才”,而致人心不附。在清末,军队派系之争激烈,但左宗棠在统御军队时对各派系将领都能做到公平对待,发挥他们的长处。如随他到陕甘镇压回民起义的除湘军外,还有皖军(卓胜宝、郭宝昌)、蜀军(黄鼎、李辉武)、满洲旗军(金顺),各派将领都得到了重用。
二、“朴、德、勤、廉、明”的将领素质要求
在《曾胡治兵语录•将才篇》中,曾国藩提出了他的选将标准:“带兵之人,第一要才堪治民,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急急名利,第四要耐受辛苦。治兵之才,不外公、明、勤。不公不明,则兵不悦服;不勤,则营务巨细皆废弛不治。故第一要务在此。不怕死,则临阵当先,士卒乃可效命。故次之。为名利而出者,保举稍迟则怨,稍不如意则怨;与同辈争薪水,与士卒争毫厘。故又次之。身体羸弱者,过劳则病;精神短乏者,久用则散。故又次之。四者似过于求备,而苟阙其一,则万不可带兵。”曾国藩后来又说:“大抵拣选将才,必求智略深远之人,又须号令严明,能耐劳苦,三者兼全,乃为上选。”(《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十八)实际上,曾国藩对于将领的素质要求远不止于此。在不同时期,其对选将标准又有不同程度的增补和扩充,具体而言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朴。朴,即返璞归真。中国传统兵学重谋尚智尚巧,这是独特的一面,但亦有其流弊,虽具有高屋建瓴的指导作用,却缺乏实际的可操作性。所以,曾国藩才会说:“二十三史,除班马而外,皆文人以意为之。不知甲仗为何物,战阵为何事,俘词伪语,随意编造,断不可信。”曾国藩这里所言不仅是对文人论兵的批判,同时也是对传统兵学的重机巧而轻朴拙的一种批判。他断言:“好谈兵事者,其阅历必浅。”所以“凡不思索考核,信口谈兵者,鄙人不乐与之尽言”。曾国藩一反中国重谋尚智的兵学传统,而以朴拙作为建军和治军的根本,提出“军事是极质之事”。与孙子“兵者,诡道也”的认识相比,曾国藩对军事本质的认识,更能贴近近代战争的实际,特别是在建军和治军上尤其如此。基于这样的认识,曾国藩提出治军“务求蹈实”,要屏去一切高深神奇之说,“专就粗浅纤悉处致力,虽坐是不克大有功效,然为钝拙计,则犹守约之方也”(《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九)。在选将上,曾国藩认为:“观人之道,以朴实廉介为本。”“军营宜多用朴实少心窍之人,则风气易于醇正。”在谈到才略与朴质之间的关系时,他说:“有其质而傅以他长,斯为可贵;无其质,而长处亦不足恃。”他对那些“心窍多”、以大言取宠、巧语媚上的“浮滑”之徒,深恶痛绝,他说:“将领之浮滑者,一遇危难之际,其神情之飞越,足以摇惑军心。其言语之圆滑,足以淆乱是非。”
左宗棠也认为:“兵事以质实为主。”“军事尚质实,忌虚浮。”“天下事那一件不是朴实做成,那一件不是机巧弄坏。”“多一分文,少一分质,于兵事尤不宜也。”他要求将领不要沾染上浮夸虚饰之气虚,不搞花架子,不投机取巧。所以,他在组建楚军时,特别强调将弁选拔“专取朴实”。
第二,德。曾国藩选将、用人注重德行操守,而且要求把这种德行操守落在行动上,践履到实处。曾国藩论述德与才的关系说:“德而无才以辅之,则近于愚人;才而无德以主之,则近于小人。”在他看来,智可因忠而生,忠不必有过人之智。他说:“能剖心肝以奉至尊,忠至而智亦生焉;能苦筋骸以捍大患,勤至而勇亦出焉。”人的才智不是天生的,只要具备了至德、忠心,才智是可以通过学习和锻炼得来的。因此,有才无德者不足取,必须先取有德者。同时,他提倡选人“必取遇事体察,身到、心到、手到、口到、眼到者”,即“筋力健整,能吃辛苦之人”,“明白而朴实”的人,“有操守而无官气,多条理而少言”的人。
左宗棠在用人上也特别重视“德”。他认为:“用人之道,重才具,尤重心术。才具者,政事所由济也;心术者,习尚所由成也。”对于心术不正而有才之人,左宗棠则认为:“亦只是长恶济奸,自便其私而已,于事实何益。”因此,选将应当把道德标准放在第一位,他说:“知人不易,大约以廉耻信义,刚明耐苦为大界画。出乎此者,虽才不足用也。”也即德为首,才是其次。在用将上,左宗棠同样强调德,认为对将领不须求全责备,但道德上应当过硬:“用人之方自古难责以备,而行阵之选求全更难。其人但使勇于赴敌,而骄恣不生,廉于殖财而军民不困,则制贼有其本而已,乱可止,未乱者不至乱也。至于方略之优长,相宜之允协,则求诸古昔名将盖亦难为之。”
第三,勤。曾国藩认为:“治军之道,以勤字为先。”在他看来,“勤字为人生第一要义,无论居官行军皆以勤字为本”(《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十)。只有抱定“勤”的宗旨,才能练出习苦耐劳的精神。他认为“天下事未有不由艰苦中得来,而可大可久者”,所以“未有平日不早起,而临敌忽能早起者,未有平日不习劳,而临敌忽能习劳者,未有平日不能忍饥耐寒,而临敌忽能忍饥耐寒者”。曾国藩要求统领、营官以勤劳自励,平时从小处下手,严加督促。每天要亲自点名、看操、查哨,养成早起和耐劳的习惯。这些日夜常课均体现出一个“勤”字。通过这些脚踏实地、“克勤小物”的训练原则,达到使弁兵“联络一气”,同时亦能加强将弁的威严,有利于上下之间的节制,到临阵之际,才能收到指挥自如之效。所以曾国藩说:“训练勤,则弱卒亦成劲旅矣;稽查勤,则哨队咸守营规矣。”(《曾文正公全集•批牍》卷二)蔡锷对曾国藩所说的“勤”评价很高,认为是“治军之第一要义”,驭军的“不二法门”。
第四,廉、明。对于“廉”字,曾国藩也认识得颇为深刻,他对廉洁与服众之间的关系讲得十分透彻。他反复对手下说:“兵勇心目之中,专从银钱上着意。如营官于银钱不苟,则兵勇畏而且服;若银钱苟且,则兵勇心中不服,口中讥议。”所以要做到这些,将领“必先尚廉介”,而欲求廉介,则“必先崇俭朴;不妄花一钱,则一身廉;不私用一人,则一营廉;不独兵勇畏服,亦且鬼神钦服”。曾国藩所说的“明”,既指高明,也指精明:“明有二端,人见其近,吾见其远,曰高明;人见其粗,我见其细,曰精明。”又说:“明之一字,第一在临阵之际,看明某弁系冲锋陷阵,某弁系随后助势;某弁回合力堵;某弁见危先避,一一省明。而又证之以平日办事之勤惰虚实,逐细考核,久之,虽一勇一夫之长短贤否,皆有识其大略,则渐几于明矣。得廉明二字以为之基,则智信仁勇诸美德,可以积累而渐臻。若不从二字下手,则诸德亦茫无把握。”(《曾文正公全集•批牍》卷二)所以他对带勇之人“不苛求乎全材,宜因量以器使。然血性为主,廉明为用,三者缺一,若失輗,终不能行一步也”(《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三)。
左宗棠用人则把“廉干”作为标尺。廉即言人之德,“干”即言人之才,然而德才兼备之人少之又少,二者兼一便已难得。“廉仅士之一节,不廉固无足论,徒廉亦无足取。”左宗棠认为,“廉不言贪,勤不言劳”,最能得将士之心。同时左宗棠也认为,军人具备勇德是难能可贵的,“窃谓人才之难得不在谋而在勇”。然而勇有为公为私之分,他赞成为国之勇而反对私斗之勇,认为只有为公之勇才合乎道德。否则只是小人之勇:“君子以义为上,小人有勇而无义。”要做到勇于为公,勇而有德,军人就应有强烈的忠君信念,离了忠,勇也即离了公,也即成为“非所谓勇”了。
三、广收慎用的人才使用原则
曾国藩认为,人才要广收而慎用。他说:“惟于广为延揽之中,略存崇实黜华之意。若不分真伪,博收杂进,则深识之士,不愿牛骥同皂;阳鲚得意,而贤者反掉头去矣。”(《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三十)在人才使用时又特别注意慎用,声称“吾辈所慎之又慎之者,只在用人二字上,此外竟无可着力之处”(《曾文正公全集•嘉言录》)。广而不慎,则必有滥竽充数、位置不当的弊病出现;慎而不广,则又渐有乏才之患。总之收之欲其广,用之欲其慎。曾国藩所说的慎用,其内涵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用其所长,尽其所能;二是量才器使,量才为用。然后经过勤教和严绳,自然陶冶而成。
左宗棠对人才的选拔与使用,概括为“察人颇严,用人颇缓,信人颇笃”。左宗棠“信人颇笃”表现在对人才不求全责备,能量才器使,敢于容人。他强调在“人才极乏之时,再不宽以录之,则凡需激励而后成,需磨炼而后出者,举遭屈抑矣”。左宗棠注重用将之长,他认为:“人才未能一律,长短互见本是常情,惟在识其真而用得其当,乃期各奏尔能。”所以,善于用人就是要用人所长,发挥人才的实际效能,“勿穷以所短,迫以所不能,则得才之用也”。做到人尽其才,才尽其用,量才使用。左宗棠把使用人才比作配中药:“人各有才,才各有用,尝试譬之,草皆药也。能尝之试之而确知其性所宜,炮之炙之而各得其性之正,则专用、杂用均无不可。”因此,左宗棠能不拘一格,广揽人才,对各类人才,兼容并蓄,使人才各得其所,各司其职,各献其功。
对于曾国藩的“尝叹人才难得”,左宗棠则以“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加以驳斥。他认为对将才的选拔眼光不能高,不能太过于求全责备,总将眼光放在“颇、牧、起、翦”,那结果只能是将可用的人才弃之不用,而又“尝叹人才难得”。可以看出,在发现和选拔人才的这一点上,左宗棠的视野更加开阔,更为宽容和大度。他认为:“集十人于此,则必有一稍长者,吾令其为九人之魁,则九人者必无异词矣。”又说:“非知人不能善其任,非善任不能谓之知人;非开诚心布公道,不能得人之心;非奖其长护其短,不能尽人之力;非用人之朝气,不用人之暮气,不能尽人之才;非令其优劣得所,不能尽人之用。”概括而言,即选将不是选完人,但求有一点过人之处,就要加以大胆任用。不能因为自身的毛病,就弃之不用。
在对王錱的使用上,可看出两人在用人上的差异。湘军大将王錱“善以少击众,专己自喜,故实初起,所至龃龉”。曾国藩认为王錱“志气满溢,语气夸大,恐持之不固,发之不慎,将来或至偾事”,因此,在湘军出省作战后,拒带王錱同行。而左宗棠却甚奇之,认为王錱“用兵如神,非独江、塔、罗、刘所不及,即求之古名将中亦少概见”,因此对王錱极尽笼络,语言亦皆极恭敬、真切,“语语从至性流出而入人心坎”(《王壮武公遗集•与左季高先生书》),这在自视极高、常常目中无人的左宗棠是少见的。对于王錱骄傲自大的毛病,左宗棠则多次温言规劝:“审事之精,赴机之勇,皆非近时所有。屡胜之后,气必渐骄,视事亦必渐易。兵事属阴,当以收敛闭塞为义,战阵尚勇,当以磅礡郁积为义。知柔知刚,知微知彰,则皆乾之惕若之心为之。愿璞山幸念鄙言。”对于左宗棠的规劝,王錱则以“錱何幸而得此知己乎”(《王壮武公遗集•与左季高先生书》)作为回应。王錱感于左宗棠的知遇,而乐为其用。实际上,后来左宗棠离开湖南幕府,襄助曾国藩办理军务时,独立一军,其主要班底就是王錱病殁后由王开化统带的老湘营。总之,左宗棠有眼力识才、重才,敢于容才、用才,因此在左宗棠的部属中,有像刘锦棠、张曜、王德榜等这样的虎将,也有如刘典、周开锡等这样的良佐,这是他事业成功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