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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欲杀郭嵩焘
作者:郑培凯
【摘要】世人欲杀郭嵩焘。晚清频遭列强侵略,被打得鼻青脸肿,才被迫开始推行洋务,希望“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以免继续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然而,从当时的政治体系与权力结构来看,洋务的推动与实施,只能在军工与商务方面进行低层次的技术操作,盖盖兵工厂,制造火轮船,招商兴办实业之类。

  晚清频遭列强侵略,被打得鼻青脸肿,才被迫开始推行洋务,希望“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以免继续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然而,从当时的政治体系与权力结构来看,洋务的推动与实施,只能在军工与商务方面进行低层次的技术操作,盖盖兵工厂,制造火轮船,招商兴办实业之类。一旦涉及政治制度的改革开放,就会侵犯当权者的利益,也使得心态保守的统治阶层感到不安,觉得中华天朝世代尊奉的“天不变,道亦不变”的世界观受到挑战,维系人心的孔孟之道遭到玷污。学习西方的军事与经济,是为了富国强兵,勉强可以接受。学习西方的文化思想、政治参与乃至于宗教信仰,则从根本上颠覆了中国人所信奉的天经地义,篡夺了一贯正确的意识形态,是绝对要不得的。因此,“同治中兴”之后开始推行洋务的人,经常被人标为“汉奸”,甚至辱骂他们宣扬的改革言论为“卖国”。

  湖南人郭嵩焘(1818—1891)就是当时比较激进的洋务派,思想开放,对西方文化充满了学习的兴趣,而且认为,在外交方面要知己知彼,“以理自处”。一八七五年英国驻华使馆的翻译官马嘉理在云南被杀,引起外交纠纷,清廷只得派钦差大员到英国去“通好谢罪”,就选了郭嵩焘。这个任务,在当时人的眼里,是个丧权辱国之举,而担任这样的职务,当然就成了如假包换的“汉奸”。试想,大清是堂堂的天朝大国,自有家规国法,岂容洋鬼子在中国内地随便出入?洋鬼子自己不检点,跑到云南边陲去找死,死了不是活该吗?凭什么威胁中国加开通商口岸,逼得天朝派钦差大臣去道歉?郭嵩焘顾全大局,接受任命,就有人作了侮辱性的对联,在当时广为流传:“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见容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这是站在儒家的道德高地上,讽刺他当汉奸当得“出类拔萃”,不配生活在神州大地,更不能见容于今天如此光荣伟大的尧舜之世。连父母之邦的人间事情都处理不了,居然还要离开祖国,到鬼子国度去处理鬼子事务,这种人还是中国人吗?担任两江总督的刘坤一,算是比较开明的地方大员,都曾批评郭嵩焘:“未审何面目以归湖南,更何以对天下后世?”

  郭嵩焘当然不忿这种来自保守派的冷箭,因此也曾犹豫,想要辞掉这份差使。看看《郭嵩焘日记》,光绪二年(1876)旧历二月初七,有人替他占卜出洋吉凶,起了一课,结果是:“大凶。主同室操戈。日在昏晦中。势且不能成行,即行亦徒受蒙蔽欺凌。尤不利上书言事。伴侣僮仆,皆宜慎防。”总之是个下下的凶卦,前途凶险,动辄得咎。可以想见,郭嵩焘的心情一定是乌云密布,前景黯淡。然而,他最后还是勉为其难,赶鸭子上架,作为钦差大臣,出使英国。《郭嵩焘日记》九月十五日,记载出使欧洲之前觐见慈禧太后,领请懿训的对话。慈禧要他“任劳任怨”,“到英国一切当详悉考究”,最后跟他说:“汝心事朝廷自能体谅,不可轻听外人言语。他们原不知甚么。”慈禧的口气是安慰他,表示朝廷的支持,完成出使任务,好好用心办事,别理会外面的攻讦。

  其实郭嵩焘相当了解处境的凶险,因为他对洋务持开放态度,见解比较激进,时常批评保守派的封闭颟顸,又不肯韬光养晦,得理不饶人,很容易落人口实,遭到攻讦参劾。他在洋务上的开明态度,由来已久。一八六○年英法联军之役,洗劫并火烧圆明园,固然显示了英法联军的野蛮跋扈,也暴露了清廷在外交处理上的无知与颟顸。郭嵩焘在次年七月的日记中,因为涉及与洋商的交涉事务,发现地方督抚官员害怕处理洋务,一味“推拖拉”,完全不想办好份内工作,不禁大为感叹:“吾尝谓中国之于夷人,可以明目张胆与之划定章程,而中国一味怕。夷人断不可欺,而中国一味诈。中国尽多事,夷人尽强。一切以理自处,杜其横逆之萌,而不可稍撄其怒,而中国一味蛮。彼有情可以揣度,有理可以制服,而中国一味蠢。真乃无可如何!”好在他写的是日记,不是公开的言论,否则,让当时人知道他骂中国政府色厉内荏,既怕事又诡诈,既蛮横又愚蠢,还不知会如何对付他呢。

  郭嵩焘出使英国的时候,已经年近六旬,基本达成任务,转任驻英公使,却不断受到参劾攻击,最后只好辞官回乡。然而,他虽然仕途蹇困,倒切切实实执行了慈禧太后“到英国一切当详悉考究”的懿旨。他的(《伦敦与巴黎日记》,详细记载了他的见闻,对英国政治社会制度的运作与源流作了深入观察,巨细靡遗。最值得我们关注的,是他对西洋文化进行的学理探索,采取完全开放的学习态度,不但要弄清“巴力门”(Parliament)的民主代议制度,还要从西方历史文化的发展脉络中汲取经验。他认真学习欧洲的历史,从古埃及到希腊罗马。厘清基督教的始源,从摩西、耶稣到教会的成立与演变。读他的日记,最让人感动的是他的勤奋,每天记录考察学习数据之多之细,经常超过万字,令人瞠目。我们可以看到一位悉心向西方学习新知的老学生,踏踏实实,毫无矫饰,一点一滴地进入西方现代知识领域。

  他在光绪五年(1879)二月回国途中,日记载录学习西方历史文化的读书心得,并对希腊哲学作了一些有趣的笔记:“言性理之言,尤莫多于希腊。”他提到一个“退夫子”,说:“退夫子论人伦、治术、文章、算法、天文、地理,亦言天地万物从水火出来。”退夫子是谁呢?显然是古希腊早期的哲学家泰勒斯(Thales,约公元前624—546)。泰勒斯试图藉助经验观察和理性思维来解释世界,提出了水的本原说,即“万物源于水”。他还说到一个“毕夫子”,说“毕夫子尤精音乐、天文,论行星转动远近、大小、快慢,有一定声音节奏。”那么,毕夫子又是谁呢?毫无疑问,是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约公元前580至前570之间—公元前500),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和音乐理论家。毕氏曾用数学研究乐律,由此产生“和谐”的概念。

  对于古希腊三大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郭嵩焘也在笔记中有所记录。说苏格拉底:“有琐夫子名琐格底(苏格拉底),爱真实,恶虚妄,言学问是教人有聪明、德行、福气,作有用之事,教别人得益处。”说柏拉图:“有巴夫子(柏拉图)言凡物有不得自由之势,论神有三位:头一位是自有的,称为‘一’者,亦称为善者;第二位从‘一’出来,称为‘道’,是创造世界的第三位天地万物之精气,是从‘道’出来的。皆在耶苏四五百年前。”说亚里士多德:“巴夫子有一学生,为亚力山太(亚历山大)先生,名亚夫子(亚士多里德),言学分里学、外学,里学是奥妙的道理,外学是伦常、治术、文章。言天地万物原来的动机就是神,这个动机不能自立,有一个自然之势,教他不得不然。”郭嵩焘的记述虽然简短,却大体上确当,尤其是解释古希腊的哲学概念,他使用的语言不是中国传统义理的思辨话语,而是混杂了口语、中国传统概念以及现代西方概念的新式话语,十分发人深省。

  郭嵩焘从英国回来之后,一直在家乡赋闲,想来有点落寞,但却坚信自己对世界的认识超越时代,历史会还他一个公正的地位。晚年有“自题小像诗”:“傲慢疏慵不失真,尽留老态待传神。流传万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世人欲杀定为才,迂拙频遭反噬来。学问半通官半显,一生怀抱几曾开。”虽然点出自己性格有些不合时宜之处,但自我矜高,傲气凌云,不把当时人看在眼里,而且预言,千秋万代之后,人们一定会发现他是先知先觉之士。这首诗用典,出自杜甫怀念李白,一是《赠李白》中的“飞扬跋扈为谁雄”,二是《不见》中的“不见李生久,佯狂殊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晚年的郭嵩焘虽然官场寂寞,遭到世人毁谤,所幸没有面临杀身之祸。比起百年之后误落尘网的有识之士,生活在晚清,似乎还幸运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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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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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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