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1863年夏天，时任浙江巡抚的曾国荃拿出白银五千两，与他的哥哥曾国藩一道，刊刻衡阳先贤王夫之的《船山遗书》。岁时轮替，冥冥中仿佛有种异代之约。一百多年后，一个叫唐浩明的衡阳人，三十多年致力于整理、研究、刊刻湘乡人曾国藩的全集。
上世纪90年代，唐浩明的历史小说《曾国藩》（三部曲）风靡了华夏文坛。“誉之则为圣相，谳之则为元凶”，曾国藩，近代中国最富争议的汉族官员，居然又以如此方式回到公众视线中，人们才知道原来青年毛泽东说过“吾于近人，独服曾文正”，原来蒋介石终生奉之为楷模；人们才知道原来曾国藩的家书、日记如此精彩，足以作为修身课子乃至做官经商的教科书。20年来曾国藩一热再热，唐浩明身上的荣誉也纷至沓来，走到哪里都是新闻。但即使是公众视线中的唐浩明，似乎从未离开过近代湖南的那群牛人。不夸张的说，湖湘文化能在当代中国掀起滚滚热潮，离不开唐浩明之功。
2015年4月，应岳麓书院朱汉民院长之邀，一贯深居简出的唐浩明欣然同意出任“湖湘文化十杰”评选活动的总评委。5月19日上午，千年学府内一个幽静之处，唐浩明先生接受了凤凰湖南执行总编辑柳理的专访。以下是对话实录。
唐浩明
(唐浩明)
选十杰重在文化成就与文化影响
凤凰湖南：这次评选活动是今人投古人的票，从湖湘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选择36个候选人，再从36人中选出10个最杰出的代表，很多人都说难取舍，您觉得呢？
唐浩明：我觉得挑36个人稍微难一点，从36个人中挑10个人其实不难。可能大家对入围的36个人会有很多共识，而十个里面估计有两三个会有分歧吧。
凤凰湖南：36个候选人中，现在曾国藩票数是最高的，可其他人确实很难选啊。
唐浩明：我觉得不难啊，我当时从这36个人中选10个人，我觉得不难啊，我个人感觉是这样的。最后总评委之间，我没有跟他们商量，我估计应该也不会有很大的分歧吧。但网友们的投票怎么样我就不是很清楚。
凤凰湖南：那么现在就有一个问题了，候选人里面的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辛亥革命中的黄兴、蔡锷、宋教仁，他们这种类型之间岂不是必然会有一场PK了？您做选择时最看重的标准是什么？
唐浩明：是的。我觉得这批人可以放在一个层面上来评，那么还只能是曾国藩。比如说曾国藩和左宗棠，左宗棠的事功从哪个角度看说不定还比曾国藩大，比如收复新疆是吧。但是如果评文化十杰，左宗棠跟曾国藩还是有一定距离，无论是文化成就，还是在文化上的影响，那么左宗棠、胡林翼还是不能跟曾国藩比的。
我们既然是选文化十杰，那还是要偏重文化上，他的文化成就，文化影响，这两点应该是最重要的。他在文化上本身的成就怎么样，还有一个,他在文化史上的影响怎么样，这两点我个人认为应该是我们选文化十杰的标准。
凤凰湖南：但是古人一般是“学而优则仕”，自己有了身份上的影响力，反过头来才会影响文化。那么事功和文化本身又是夹杂在一起的，所以往往我们评价一个人，还是会回到事功，会有这个问题吧？
唐浩明：这还是要脑子里比较清楚。比如说曾国藩，这样的人有很大的事功，其实他在文化上的成就也很大，（文化）影响力也很大。所以我还是着眼于文化成就、文化影响上。如果光是事功很大，你比如说军功，也是一种事功，建立了很大的军功，如果他文化上没有成就，没有影响，你也不能说他是文化十杰。曾国藩写了篇文章，叫做《圣者画像记》，他心目中32个圣者，里面就没有孙子、吴起，甚至郭子仪、李光弼啊。郭子仪是他很佩服的一个人，这些立了很大军功的人，他并没有列入，他有个标准嘛。
我们选文化十杰，我们应该还是注重文化标准，你不要去以“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三样标准来评，文化上还是立言，大家脑子里这个概念要清楚。有事功固然会对他这个人的地位、知名度能够有很好的一个提升，但是最后落脚还是要看文化。
凤凰湖南：从湖湘文化十杰评选活动启动开始，就一直有网友评论说为什么不选毛泽东？为什么不选齐白石？甚至还有说为什么不选谭盾、黄永玉？您作为总评委之一，如何回应网友们的这种反应？
唐浩明：这个也很自然。网友们提这些人也可以说是文化名人，文化很杰出的人。但是我们以1949年作为一个时间段，这是我们本次评选的规则。你不用这个办法也可以，你可以另外立一个规矩，是吧。我们现在这次评选湖湘文化十杰，以1949年作为一个时间界线。大家也可以提出健在的湖南十大文化杰出人士评选，那也可以嘛，这个说清楚。我们采取这样一个规矩，1949年以后去世的或者还健在的，我们这次就不列入评选，我想大家也能理解。
历史都是后人写的，本朝不为自己写史，这样的情况也很多。拉开一段距离可能会更好一点。
作为衡阳人，王船山对我影响很大
凤凰湖南：您是衡阳人，候选人里也有衡阳人，比如蔡伦、彭玉麟、王夫之。如果让您来投的话，您会投哪位？
唐浩明：我会投王夫之，那么蔡伦、彭玉麟他们还是不能和王夫之比。我的评选标准是文化成就和文化影响，那无论是文化成就还是在文化史上的影响，蔡伦和彭玉麟这些人不能和王夫之相比。
凤凰湖南：您觉得王船山对于湖湘文化影响最大的在哪里？
唐浩明：对湖湘文化最大的影响，就是他的著述，他的那么多书，后来在乾隆皇帝编《四库全书》的时候，王船山就有六种书编进去了。后面不断有人在刻印他的书，比如说湘潭有个很著名的学者，曾国藩的好朋友欧阳兆熊，他就在印。那么大规模集中的很系统的刻印王船山的书，是在打下南京以后，曾国藩和他的弟弟曾国荃办金陵书局，这个书局专门是为刻印王船山的书而建的，那么这对王船山的思想传播起了很大的影响。谭嗣同是对王船山非常崇拜的，他也很认真的钻研他的思想，谭嗣同曾说王船山五百年来一人而已（“五百年来学者,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这句话足以概括近代湘人对王船山的敬仰，以及王船山思想对近代湖湘文化的影响。当然我会选王夫之。
凤凰湖南：在您自己的成长经历中间，受到影响最大的人物是哪位？
唐浩明：作为一个衡阳人，王夫之对我的影响很大。我记得小时候，衡阳市图书馆就叫船山图书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船山图书馆一进去，大厅里就有他的一座雕像，很清癯，很忧患的表情，至今很深刻地留在我的印象之中。
你比如说王船山的思想，他那样的爱国，自己是一介书生，毫无社会地位、也不名一文，政治和经济上都处在很低的位置上。但是他的心总是装着天下，装着国事，而且他孜孜不倦地对天地宇宙的一些大道理探索，并且勤奋地写了那么多的书，这对当时青年的我们影响很大，觉得他有一种很高的人格。
像我们小时候，自然觉得王船山就是我们的榜样。我们读书啊，我们做事情啊，你不能说只顾一个人、或者一个小家庭嘛，你胸中要有社会有全局，眼中有天下，这也是湖南人很重要的一个特点。你说湖南人空疏也好、眼高手低也好，这是一方面，你也可以说湖南人天生有这种情怀，家国情怀，家和国连在一起的嘛。像我们小时候，老实说王船山的书我们还读不懂，他那样几百万字的著作，我们能够读得懂多少？他绝对是种人格的影响。我们为什么尊敬他，是他人格力量的影响。
曾国藩喝酒不厉害
凤凰湖南：您后来从事曾国藩的研究，小时候对曾国藩有所了解吗？
唐浩明：有所了解，有个很有趣的事，我在衡阳念初中的时候，我们班有个同学，他姓曾，我根本没想到他和曾国藩有什么联系。有一次很小的范围，私下玩的比较好的两三个同学，他就悄悄地讲，说他是曾国藩的后人，他家里面还有一把曾国藩传下来的剑，他说哪一天我带你们去看。我觉得很兴奋，说一定要到你家里去看曾国藩留下的宝剑。但是后来没有下文了，我们也一直没有看，我估计他那个时候小，不小心说漏了嘴，后来回去和他父亲讲，他父亲嘱咐他不能说，你千万不能带你同学来看剑。那时候曾国藩还是个反面人物，他父亲毕竟社会阅历多一点，不喜欢这件事张扬，但是这样一个东西一直留在我印象中。
凤凰湖南：是不是镇压过农民起义的这些人，当时都属于被批斗的对象？
唐浩明：对，基本上属于反面人物。
凤凰湖南：有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您是研究湘军的专家，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包括罗泽南，他们这些湘军大佬们，喝酒最厉害的是谁？
唐浩民：曾国藩喝酒不是很厉害，要说喝酒厉害可能看是不是左宗棠，因为左宗棠性格比较豪放，现在我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曾国藩因为他是个自律的人、内敛的人，那么在饮酒这件事上，他也会比较节制的，他不是那种豪饮或者自己性子一来了就酩酊大醉，他不是那种人，也完全没有看到过这种情况的记载。
凤凰湖南：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够任性。
唐浩明：不是性情中人，他是个自律的人。左宗棠可能会，我想因为左宗棠是个比较豪放的人，他在这一点上跟曾国藩性格有很大的不同。
凤凰湖南：像彭玉麟和胡林翼他们呢？
唐浩明：彭玉麟有他率性的一面，但是他也有自律的一面，我个人觉得彭玉麟的自律还要胜过他的率性。彭玉麟是个很自律的人，对自我要求很严格。他说他做水师统领十多年，他一直就住在船上。船上和岸上有很大的区别，船是很苦的，而且他身边就是一个男仆，一个老兵侍奉他的日常起居，他又没有女人在身边照顾他，这个人是很自律的。他历年来朝廷给他的养廉银，就我们今天讲的奖金，他全部积攒在这里后来一并上交，他是很自律的人。
我们湖南人的血性，也不一定要从喝酒上体现。喝酒再怎么样，北方人还是要比湖南人厉害。很多血性不在于喝酒，喝酒也有酒疯子，也不能说他有血性。
希望通过评选增强湖南人的文化自信
凤凰湖南：今天在岳麓书院看到这幅著名的长联，中间说到“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作为湖南人，看了之后特别像打了鸡血似的，也会想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话，还会想起杨度的“湖南当作斯巴达”、“湖南当作普鲁士”、“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等等。但是现在我们湖南也给人以娱乐之都的感觉，您觉得作为一个总评委，组织这样的评选活动，标举前人的精神，对我们今天的年轻人有什么意义和价值？
唐浩明：我想是这样的，我们总的还是传承、弘扬中华文化的优秀部分，增强文化自信，我希望通过这样的活动能够促进这份自信。
我们通过评选湖湘文化十大杰出人物，从他们身上看到，一个是他们本身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培养出来的，第二个他们也为中华优秀文化作了贡献。通过这样的评选活动，大家更多地来了解优秀传统文化，在我们这一代要传承下来，我们要发扬光大，我们对着自己民族的优秀文化要充满着自信。
但我们同时也要放眼全球、心胸博大、海纳百川，对外面优秀东西我们同样要吸收。中国传统文化其中很重要一点就是与时俱进，我们的文化就是一个海纳百川的文化，我们要跟时代前进。外面优秀的好的东西我们要吸收，其实中华文化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过去因为比较长时间封闭了，外面好的东西不知道，孤陋寡闻，就排斥拒绝，这都不符合中华民族这种优秀文化所倡导的心态。孔子讲“三人行必有我师”嘛。我想我们做这个事情应该是个好事。
凤凰湖南：有没有考虑过如何在这中间张扬湖南人的血性？
唐浩民：有，通过这个评选过程就可以张扬，尤其是近代湖南的特点非常明显。我现在几十年做的事情还不就是这个事情。写曾国藩、写杨度，后来写张之洞，里面有很多属于优秀湖南人的特性。通过他们我们就更多地了解近代的湖湘文化。湖南人的特点在近代的历次运动和近代湖南整个历史进程上彰显得很鲜明。
凤凰湖南：如果用一句话或者几个字概括湖湘文化的特点，您会考虑用哪些词和话？
唐浩明：倔强霸蛮的民风与经世致用的学风共同培育的湖湘地域的文化，这个就是湖湘文化。
一个民风，一个学风，如果一种地域文化，你单讲这个民风，没有学术作为内核，作为精华，这个文化就上升不起来，它就是一个风土人情，不能作为一种文化。我们湖湘文化之所以能作为一种文化，它有个很精华的东西就是湘学，就是湖湘学术。湖湘学术最主要的一点就是“经世致用”。经世致用的湖湘学术，培养了一批立志献身于社会、献身于国家的知识分子，他们是领袖。然后湖南的民风最主要的就是倔强、霸蛮，这是湖南民风最突出的特点。这种民风和学风领导了一批很能够吃苦、很能够做事、很渴望改变生存环境的老百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