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十七年四月呜呼！吾兄弟永无相见之期耶！生离死别，古今同慨，人熟无情，谁能遣此，况在骨肉乎！吾同胞七人，自少而壮而老，雍雍睦睦，从未有疾言厉色之一会。而朝夕相依，风雨鸡鸣，聚首最久者，同胞中只兄与弟耳，髫龄勿论矣，忆自戊戌应童试以来，是年冬，兄留省受业于刘凤苞太史之门，弟赴县从黄芝轩先生逰，此间别离者一寒暑。庚子，吾兄弟同入求实书院，历辛丑、壬寅，离而合者三年。癸卯春正月，山阴俞公抚湘，考送陆军学生八人，弟膺只选，随即东渡。兄亦先后应宝庆，酃县中学讲师之聘。彼此参商，合而离者又三年。吾兄幼有大志，痛汉族沦夷，力思光复，当膺讲席时，灌输种族思想，及新文化于青年脑筋中者极多。其时风气未开，闻者咋舌，然在热血男儿则五体投地矣。丙午，赵公抚湘，虽不訾议新学，顾一谈及革命，究深惊骇。北廷探知吾兄与克强辈之力主改革也，嫉之甚，秘电湘抚惩办，提学使张公筱圃知其事，阴嘱罗仪君促之行。兄如星夜赴日，得免于难者，张公之力也。良可感矣！斯时，弟正留学日本，三月某日，吾兄弟邂逅于东京小石川区，异地相逢，惊喜交集，今日回忆，近三十年矣！往事如烟，良为凄测，而此情此景，犹历历在目也。是年夏，弟毕业回国，兄送我新桥车站，騼歌一曲，又各东西。记得当时，汽笛一声，车已行，探首回视，兄犹竚立于月台前，若有不胜依依者。此等事实，虽为陈迹，顾弟一日尚在，又豈能一日忘哉。七月某日抵长沙，翌日，湘抚庞，委弟长军校。冬间浏醴事起，兄回金陵谋响应，旋而浏醴军败，谭人凤君尚匿省垣观音巷，弟促其速行，託带款作兄出亡资。幸兄已得浏醴败耗，谭君到，兄己先走沪，自时厥后，而丁未。而戊申、而己酉、庚戌，兄则逰历南洋群岛，鼓吹革命主义，弟则居留长沙，尽心军事教育，天涯地角，聚会无期，更阑人静，辄为流涕。辛亥春，弟奉桂抚沈公檄，赴粤西会办军务，兼长军校，兄亦于是年三月，偕克强诸君至广州起义，不幸事败，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兄与克强未列名于其中者，殆天幸欤。九月，吾兄起孤军于上海，开府吴淞，转战金陵，东南半壁，于焉底定，旋复西援武汉，北伐山东，神州光复，兄功最著，旂常载绩，竹帛铭勋，宜也。是年冬，弟由桂到宁，忝赞戎机。壬子，兄总领长江水师，驻节太平，弟亦参赞左右，离而合者又一年。癸丑，项城袁公电促兄北上，聘为顾问，隆以优礼，自是吾兄留京十三年，弟或一年或间年赴京省视，究竟会少离多，不复为少年时美满天伦之乐，良可慨矣！吾兄之留京也，宏度伟略，虽多邀国府采纳，奈天意所在，卒难成诸事实，吾兄叹苍海之横流也，人心之陷溺也，主义之不得贯彻也，乃效箕子之佯狂，贾生之痛哭，举世皆醉，谁复怜吾兄处境之艰，用心之苦，而为之太息同情者。甲子，吾兄倦游思归，七月十四日抵长沙，相见语依依，似有无限感慨悲怆者，频年远游，一旦归来，吾兄弟似可离而永合矣，乃四方多难，环境所迫，弟不得不旅食他方，离合悲欢，人生行止，豈能预料哉！丙寅秋，弟归省视，弥月盘桓，见吾兄体气犹强，精神尚旺，虽佯狂披发，泽畔行吟，意未必邃殒其天年，因禀承吾兄命，将家事大概料理，仍作漫游，又知吾兄手足情深，不欲弟逐离也，故不告而出，此十月十六日事也。讵知此一别，竟成永诀耶！前数十年，离而合，合而离，今则永离不再合矣。呜呼，四海之大，吾独无兄，何以复得爱我如兄者？更何以复得接吾兄颜色謦欬者？哭伯兄才十六年耳，今日又哭吾兄，吾思至此，深滋痛矣！兄享年仅五十三，追忆伯兄，亦五十三而古，弟年已五十二矣，使年与吾兄等者，今虽暂别，不久吾兄弟依然聚首九泉也。是离者暂时，而不离者，无穷期矣。又何妨聊作达观哉！顾难得者兄弟，今日归来，不得再与吾兄把酒闲坐，娓娓谈往事，弟一息尚存，实能已于悲耶！更可痛者，林嫂母子久客海外，吾兄弥留，既不克聆遗言，明日安葬，复不得临穴地，海外数万里，噩耗难传，日前尚有书殷殷问吾兄起居也。可怜骑鹤西归客，犹是深闺梦里人，悲哉！期屈翌日，忝葬吾兄于夹溪雷公塘新山之阳，山环水绕，柳暗花明，吾兄生前所目为吉壤者也。窀穸其地，永卜松楸，祖父之墓位其右，伯兄之坟列其前，风雨晨昏，幽灵过从，当不孤寐，弟泪既竭，弟词亦穷，哭兄不闻兄语，奠兄不见兄饗，兄其有知耶？其无知耶？哀哉！

　　《知止轩随录》李云龙

　　《文史拾遗》1999年第4期总第38期转载

　　湖南省文史研究馆主办

　　《李燮和研究史料集》2010年12月

　　编者注：

　　戊戌：1898年      甲子：1924年

　　庚子：1900年

　　辛丑：1901年

　　壬寅：1902年

　　癸卯：1903年

　　丙午：1906年

　　丁未、戊申、己酉、庚戌（1907—1910年）

　　辛亥、壬子、癸丑（1911—19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