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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反正追记
【摘要】《湖南反正追记》原刊于一九四八年出版的《湖南文献汇编》第二辑,署名:长沙粟戡时墨庵口授,四孙翼礽笔述。粟戡时是辛亥革命的参加者,一九一一年十月至一九一三年二月,曾任湖南外交司司长。

编者按:《湖南反正追记》原刊于一九四八年出版的《湖南文献汇编》第二辑,署名:长沙粟戡时墨庵口授,四孙翼礽笔述。粟戡时是辛亥革命的参加者,一九一一年十月至一九一三年二月,曾任湖南外交司司长。

  弁言 予性鲁钝,不善作文,又懒甚,不好做文章。故朋友之间,除数句口信外,殆无见予笔墨者;佛家所谓文字障,庶几免焉。近日偶与人谈辛亥湖南反正经过,听者惊异,觉其津津有味,请予纪录成文,以备后贤酒后茶余谈资。予以事体重大,头绪纷繁,口谈则易,笔记则难;且老眼昏花,不能作字,婉辞却之。第四孙翼礽在旁,自告奋勇,请予详细说明,代为笔录,完毕,再由予校阅,予笑允之。然当日事情复杂,各自秘密,不相闻问,予所知者,仅一小部分而已。今事隔三十余年,当时纵合之迹,鲜有能言者。盖力行者不愿多言,而贪冒者自以为是。袁世凯设稽勋局,派人来湘征求事实,在事诸人,无肯执笔。谭都督谓左学谦:尔辈既为之,而不能言之,何以故?左谓功罪未明,是非未定,言之恐增嫌怨。今则时过境迁,特就经历者信口述其大概,使人知我辈无所希冀、爱憎于其间,聊备关心文献者之采择而已。至于触犯忌讳,或与时贤记载冲突与否,均不暇计及。其有记忆不清,或名字籍贯遗忘者,均付阙如,阅者见谅。爰于校阅之时,删繁补漏,俾克成篇,亦未分立章节,盖口述之时,无暇次第也。属草既定,乃请当日都督府秘书长吾师黄俊(字黄山,长沙人。)先生鉴订,又请当日同事左学谦、黄翼球两君校阅,谬承多所补正,实所感谢。其他同志,未及遍请校阅,遗漏良多,心甚歉悚。惟叙事但求真实,下笔不敢违心,与雌黄信口欺世盗名者,当然有别。爰弁数言于首以志颠末。

  湘人性素好动,尤饶侠气,平时毫无异人之处,一遇压抑,则图抵抗,每以生命为孤注。数人相聚,好谈故实。忆予幼时,闻父老闲谈满人入关杀戮之惨,与对洪承畴之诱降,及金之俊之十不降条件(即男降女不降,生降死不降,儒降而僧道不降,官降而皂隶不降,城市降而乡村不降。)等等,心极赞佩,而恶满人之心,不禁油然而起,然为古人忠君爱国之说所囿,又不敢存反对之心。及读书识字后,阅《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等,于是报仇之念,渐不可遏。自甲午中日战争,清军为日本所败,国势日蹙,国人密谋改革。戊戌春,梁启超、皮鹿门、熊希龄等,在长沙设南学会,提倡新学。未几,发生政变,清光绪帝被慈禧太后所囚,酿成庚子拳匪之乱,而有八国联军入京之祸。湘人鉴于亡国灭种之惨祸即在目前,群思起而救国。于是留学日本者颇多,受孙总理之领导,及欧美民主潮流之影响,从事革命者甚众。而国内复得章炳麟(字太炎,浙江余杭人。)、黄兴(字克强,长沙人。)、陈天华(新化人)之宣扬,《黄帝魂》及《警世钟》等书之传播激励,同盟会之《民报》《复报》,及梁启超所编《清议报》等杂志之鼓吹,社会图谋革命之潮流,乃与日俱盛。

  清帝宣统即位,川汉、粤汉铁路借款问题重起,更促进川、鄂、湘人积极从事,实为全国革命之最新导火线。盖粤汉路经粤、鄂两省极短,均不过二、三百华里,独直贯湘境自南至北达九百余里,故湘境路线最长。四省之中,粤省最富,川鄂次之,独湘省最贫。粤人在朝权贵,较三省为多,政府与有默契,遂允粤路民办,粤人无言。而将湘、鄂、川三省铁路,名义上收归国有,实则仍以抵借外债,故三省人民,群起反对。先是庚子拳匪之乱,围攻各国使馆,杀毙德国公使,及日本书记官,而招八国联军入京之辱。辛丑和约成立,除赔偿各国兵费本息银九百万两外,又派遣首相李鸿章(字少荃,安徽合肥人。)赴日本及欧美各国道歉。各国均以普通使节待之,独比利时国王待遇特别优渥,李甚高兴,遂以粤汉铁路建筑权让与比国承修。比因财力关系,向美募款,而建筑权利,遂暗移美人之手。期满,而美亦仅修成粤境三水至佛山支线九十里,其余均未动工,国人遂倡收回自办之议。其后路虽收回,然已付代价银七百余万两。惟是三省财政及社会经济,均不发达;粤虽富庶,然只闻集会筹款,不闻开工,川亦相同。鄂则既须修粤汉,又须修川汉,而川汉工程艰巨,需款尤多,更无动工消息。独最称贫瘠之湘省,因人民之热忧,绅商之努力,不独已修成长沙至株洲一段之一百二十余里,可与萍株支线接轨。且已筹得盐斤加价股,田租累进股,及三佛支线余利等的款,年约五百余万元。

  以当年造路价格估计,约须四年乃至五年可成。时清廷邮传部尚书为徐世昌(东海人),嫌其缓慢,其左右遂力主借款修筑。湘人鉴于昔年美人贷款之覆辙,及金价日涨,借金还金,将来偿还损失必极重大,主张借银还银,以求减少损失。然决不能为金本位国家所认许,于是极力反对借款,认为借款即是卖路,群请湖南咨议局力争。其时咨议局议长为谭延闿(字组庵,茶陵人。)、副议长陈炳焕(字树藩,湘阴人。)及予二人,比由咨议局推陈炳焕、曾继辉(字月川,新化人。)、石秉钧(字公溥,邵阳人。)及予四人进京请愿,与徐世昌及侍郎汪大燮(字伯庚,浙江人。)等接洽停止借款。然口头表示虽甚圆满,结果仅得一油滑之批,湘人大为不满,时宣统二年夏月也。及盛宣怀(字荇生,苏州人。)继任邮传部尚书,渠向以善借外款著名,主张借款尤力。宣统三年夏月,湘咨议局复推议员左学谦(字益斋,长沙人。)、周广询(湘乡人)为代表,再往请愿。适遇四川请愿代表咨议局议长蒲殿俊等,因拒款请愿,被押解回籍。左搭车送之,蒲告以“国内政治,已无可为,政府已彰明较著不要人民了,吾人欲救中国,舍革命无他法,我川人已有相当准备,望联络各省,共策进行。”周因留京而左返湘,以目击情形,详告同人。于是遂各各暗中增组机关,而谋进行革命愈力。予所知者,有下列各处:

  时因粤汉路而起之暗潮极大。湘省士绅以维护主权名义,早已组织湘路协赞会,会址设上太平街贾公祠内,由易宗羲(字佑循,善化人。)及予任驻会干事。

  左学谦、黄锳(字同皆)、黄用楫(字敦之)、阎鸿飞(即阎延年)、阎鸿翥、黄翼球(字湘澄)、常治(字省吾)、曹耀材(字济辉)(均长沙人。)等,借长沙筹备地方自治名义,以长沙自治公所为革命机关。

  吴作霖(字仲云,湘潭人。)等欲暗中训练革命党干部人才,组织湖南体育社,其办法以日本振武学校为模范,亦借贾公祠为社址。

  罗杰(字峙云,长沙人。)等组织辛亥俱乐部湖南分部,以之暗中策动革命,亦设贾公祠,推王汝楫(澧县人)及予任驻部干事。

  文经纬(字晋藩,善化人。)、王犹(字亨五,常宁人。)、吴孔铎(江西人)等,组织富训商业学校,暗中鼓吹革命,吸收党员,租胡家花园民屋为校址。

  文斐(字牧希,醴陵人。)、李九(亦名庶黄,衡山人。)、曾杰(字伯欣,新化人。)等于鸡公坡佃赁民屋,组织机关,并制造炸弹。

  又有刘大禧(字芝德,长沙人。)设成衣店于北门正街,与陈作新及新军官兵来往,亦暗中鼓吹革命。

  陆军小学诸生,皆血气正盛,排满革命思想,与日俱增,粟显扬等暗中联络鼓吹,另成一学生团体机构。盖自戊戌政变以后,湘人革命思想,至遍及学界全体,如明德、修业、广益、唯一等中学及高等学堂、中路师范各校,均以提倡革命著称,以其内容不详,不能叙述。

  又有向瑞琮(字厚甫,宁乡人。)时任常备新军第二十五混成协炮兵管带(清军营长之称);易堂龄(字致中、湘阴人,时于四十九标任队长)及李金山、易文彬(后改名易克骏)、安定超、姚运钧、喻义(浏阳人)等,均为新军代表,于四十九标、五十标中活动,鼓励新军,参加革命。徐鸿斌等则在巡防队中活动(总计常备军巡防队共代表三十二人)。

  当湘人谋革命日亟,革命机关风起云涌之时,忽有川省代表潘江等三人至。盖蒲殿俊等返川后,即极力策动颠覆清廷,并于六月间遣潘江等分赴湘、鄂、粤各省接洽。据彼等云:“四川准备已甚充足,以袍哥(约同于湖南之红帮)、棒客(约同于湖南之黑帮)为基础,人数众多,遍布全川,将来举义时,尚求各省协助,以祈早日成功。”(按四川士绅,多通袍入棒,闻当时咨议局副议长罗伦,即与袍哥有密切关系,庞光志少年游戏伙伴,此时均为袍哥、棒客之首领,故易策动之。)

  于是湘人遂密谋策动驻省城之新军巡防队,并谋联络会党,方能行事,而苦于皆不同道,无法与之接洽。有陈作新(字振民,长沙人。)者,曾充新军排长,嗜饮酒,以好谈革命被黜,乃在李藩国家教书,藉以安身。黄锳、曹惠(字孟其,长沙人。)识之,乃邀至长沙自治公所与谋。陈力任联络新军之责。又有言留日本铁道学生焦达峰(浏阳人),乃湖南会党之渠魁者,于是文经纬、易宗羲(均善化人)等设法约至贾公祠三楼会晤。焦亦慨然担任联络会党之责,惟以清室铁桶江山,不易破毁,仍主张采庚戌饥变之手段(即烧教堂洋行,捣毁学校等行为。)。文、易力劝其勿扰乱秩序,至于垂涕,焦乃承认,定期召集党徒会议,共策进行。

  八月某日,陈作新到长沙自治公所复信,称新军方面均联络成熟。黄、左等以事体重大,若仅恃陈一人接洽,未能坚信,乃托陈直接间接转知新军士兵,派代表出席会议,同时接头,以便互相认识,利于进行。又因人众,碍人眼目,苦无会议地点,欲于乘人不防之中,以紫荆街福寿楼茶馆生意冷淡,乃假其楼上集会。共到四十余人,衣服品类,至不齐一,由黄锳、左学谦、焦达峰、吴作霖等接谈片刻,焦之言动,俨以首领自居。忽闻为政府密探侦悉,乃匆匆散去,或云茶馆主人即暗探之一,故是日极为危险。后又改在岳麓山屈子祠集议,以为该处偏僻,可无妨碍,亦被密探侦知而散。于是由吴作霖等商议,约定三更时,选定义冢山丛葬处开会,军界代表于发寝号后越墙子赴会,始告圆满。当会议时,巡防队代表,以杀其统领黄忠浩(字泽生,黔阳人。)为交换条件,否则巡防队不加入。左、吴等以黄知兵事,平日声望甚好,原拟推为湖南都督,及闻巡防队代表之条件,心虽不欲,亦不得不勉予承认。

  先是焦达峰、吴作霖等,拟乘十月初十清西太后生日万寿之期(其时慈禧去世数年,早废庆祝,并此不知,粗卤可笑。),由焦命其徒众,以看万寿为名,暗集省城,以免张扬,而避侦探耳目,然后相机起事,较易成功。及八月十九日,武汉起义,事机日迫,群谋提前举事,俾为后援。湘抚余诚格(字寿丞,江浙人。)手绾全省兵权,而认新军有革命嫌疑,拟将新军调至各县,分散驻扎,则力小而易制服,势散而难联络;又认巡防队均年老持重之人,反对革命之心理必深,再以老成人率之,必容易就范,遂委黄忠浩为右路巡防队统领,使加扩充,驻守长沙,倚为长城。党人致函黄忠浩,请其率兵反正,数日之间,约七、八百件,黄不为动。及八月底,常备新军之在省区者,仅一营有奇,且受九月初一日开往株洲之命,其余皆早调往他处矣。

  武昌起义之后,余抚命刘玉堂率队援鄂。刘至,以所部归顺革命军。后刘在鄂战死,时人惜之。

  其时谣言既盛,群思革命,苦无机会。二十五混成协马队营之革命党,欲借失火时,群众往救,当有军队弹压,俟火灭,群众退入城中时,即以兵随其后,长沙可望袖手而得。乃于八月二十七夜,于营内马草上自行纵火。俄而群众推救火机,担水桶而至,不见军队。乃自闭营门,谢绝群众,声称恐革命党混入其中,难分皂白为解,而自行扑灭。

  外面忽传抚署大堂已陈列机关枪炮,拟与革命党决战。于是人心惶惶,公请咨议局设法,请其撤去,以免长沙毁灭等语。谭议长等不得已,同议员及副议长数人往晤余抚。余言:“外面谣言,切不可信;适来诸君见大堂上有机关枪炮否?等一会诸君还可过细查看,甚望以目睹实在情形转告湘中父老,不要轻听谣言,自相惊扰。”

  吴作霖因党人力量薄弱,饷械缺乏,而政府方面,则饷械充足,各处军队林立,一旦举事失败,深恐革命未成,而湘省先成齑粉,负罪实深,辗转思维,彻夜不寐,欲求一避免流血之法,只有恐吓、劝诱,同时并用。乃于八月三十日晨,到湖南咨议局。号房刚起床,吴厉声问议长来否?答以未来。又问副议长来否?又答未来。吴大怒,因大骂曰:“我是革命党人,不怕死的,我姓名叫吴作霖,我手下已来三千多人,分驻满城旅馆商店等处,除各有炸弹、短刀外,人备火柴一合。将来举事,只要各将火柴刮燃,就可将长沙全城烧为平地。他们这班议员,号称人民代表,现已死到眉毛颠,这时还不到局,要他们干什么!”忿忿而去。及谭议长接电话驰至,则已不知去向。遣人遍觅,毫无踪迹。盖吴已到长沙自治公所,与同志诸人共商,遂定于当日午后四时,放火为号,同时举义。

  当时予虽辞湖南咨议局副议长,然社会上之资格信用尚在,又无何种不法行为之显著事实,湘政府虽认为有革命之重大嫌疑,然处置为难。欲以利禄笼络,而为调虎离山之计,乃托予师曹耔谷先生先容(名典球,长沙人。)委予视察三路学务。予以任务在身,无论何等穷困,义不与政府合作,尤恐遭其暗算,如禹之谟在靖州被难故事,不允。又拟赠予以巨款,俾游西湖,予亦拒之。及武汉起义,予思昔在日本肄习法政时,闻中村进午博士讲授国际公法,而知红十字会之起源,及所处中立地位,因思此次革命战争,为时必久,伤亡必重;在清军方面,人力、财力、物力,均易凑办,而革命党方面,一无所有,将来病伤兵士,断手折足,纵哀呼惨厉,谁与诊救者?一时悲从中来,即思组织红十字会,以资救济,亦吾侪提倡人道主义之一途,且为救护病伤同志必不可缺乏之要举。然办理红十字会,必须得交战双方之允许。在革命军方面,立案不成问题。而在清政府方面,必须立案,得其承认,方能依据国际公法,享中立权利,会中执事,乃有保障。予以有革命嫌疑之人,办理红十字会,请求湘政府立案,必难邀准。乃与梁宗实(字以行,长沙人。)、梁家驷(字荫湘,长沙人,均瑙威国信义会教友。)商议,联络瑙威国信义会福音堂牧师陶思德、医士尼尔生与之密商。因福音堂素称慈善,先由予等致函于彼,彼遂转函英领事翟比南(时瑙威国在长沙领事职务,由英国领事代理。),再由翟比南函湖南政府立案。而翟性素强横,颇为政府所畏惮,可望准案。予又假教育会开发起会,谭议长亦到会,见予即笑谓曰:“墨生,你又在这里骑墙吗?”予答曰:“并非我想骑墙,实因此会关系重大,无人办理。将来对于病伤同志,毫无救济办法,心何以安?”谭曰:“你这话道理是不错的,虽然……”自此以后,予即以筹办红十字会名义,到处拜会,兼探消息。湘政府尚未函复英领事,而长沙反正矣。当日尼尔生语予,谓英领事命令,长沙如有危险,则领事馆挂红旗,遇有重大危险,则悬黑球;凡遇悬黑球时,侨民必须渡河歇宿云。而予等与尼、陶会商,虽悬黑球,渠等均未渡河,亦可见西人热心慈善之一斑矣。反正后,梁宗实即以个人名义封东茅巷仕学馆房屋为湖南红十字会会址(建国三年又就其原址改红十字会为仁术医院),同时雅礼医院医生颜福庆(江苏人)、胡美(美国人)两博士,循道会之牧师任修本(英国人),内地会之牧师德慕敦(德国人),又某教会之牧师吴立德等,均自动集合,与予等合办湖南红十字会。予又请求湖南军政府筹拨巨款资助,于是一切人力、财力、物力之困难问题,均皆圆满解决矣。

  先是武昌起事时,川人庞光志(字叔向,四川兴文人。)、蓝琮(字铁生)奉黎大都督命令来湘联络。庞往访二十五混成协协统萧良臣,劝之响应。萧告以新军皆调赴各县,我系外籍人士,无能为力,此事宜与本地士绅联络或有办法。庞以绅士应以咨议局为总汇,乃往访谭议长等,亦不得要领。后与左学谦、吴作霖等相会,始深谈,因议湘省推阎鸿飞赴鄂请兵运械,以便乘机起事。其时,鄂实无兵可派,而湘已由黄锳、左学谦、吴作霖等会合各同志,召集新旧两军开紧急会议,隐奉焦达峰、陈作新为临时指挥,定期举事矣。

  当日党人准备,实未充足,且距原拟之期甚远。因湖北事急,一再改期,以求提前举事,以为之助,免失时机,并计划用军队外攻,会党内应,俾出政府意外。嗣据焦达峰预计,会党诸人,必须九月初二日方能到达,遂订于九月初二日举义。及三十日清晨,吴作霖在咨议局大发狂言后,深恐激生意外事变,遂订于即日午后四时举义,推陈作新发布命令,四城放火为号,同时新军入城。届时陈方大醉,不能发布命令,遂改于次日清晨发动,乃推黄翼球出找陈作新洽商。黄至陈宅(在玉皇殿侧合源桥),随同徐鸿斌及徐友杨玉生四人,同至府正街留名阁酒店,烹蟹沽酒,密告提前日期(即定妥九月初一日)。杨玉生(系二十五混成协部正兵)取出协统萧良臣命彼侦缉革命党人之密令,交在座同志公阅,翼球谓杨曰:汝欲何为?杨答:我倾心协助诸公,特以表示归诚之意。翼球即将萧密令撕毁。此时陈、徐酒均过量,翼球劝曰:“多事时应少饮。”又托徐鸿斌(巡防营兵目)至巡抚部院卫队部(即抚台衙门与营对照)劝卫队士兵协助,徐慨允诺,始出酒店,分途转知更定之期。是日傍晚,再集会于水风井胡家花园富训学堂,到会者有黄锳、左学谦、焦达峰、陈作新、黄用楫、易宗羲、文经纬、吴作霖、常治、黄翼球等,洽商率引军人入城方面,议决推定陈作新次晨引兵入城,并命翼球即时送作新出城布署,再推定黄锳次晨到富训学堂放火,推易宗羲到贾公祠放火,以为号召。

  是日傍晚,新军代表姚运钧(字紫云,后任团长,癸丑二次独立之后,被汤芗铭部下所杀),至水陆洲与驻扎当地之巡防队联络,被捕,捆送新军办理。新军标统某(后任师长),询以往巡防队何事?姚直以接洽革命相告。标统微笑,姚以笑则意恶,自知命危,潸然泪下。俄命闭诸暗室,拟于次日请令杀之。

  晚饭后,予方在贾公祠楼上沐浴,忽闻楼下革履声纷然,见号房汗流被面,急奔而至云:“现在来了若干军队,询问某某在否,我均答以不在,后询问你老,答以在;我问有甚么事?他说特来保护,他们是扎在大西门城上甘大人的军队。”予甚泰然,告以:“既系来保护的,你拿我的名片去,给甘大人道谢,说我明日即来拜访。”号房如予言,军队即去。翌日(九月初一日)清晨,新军士兵四处传达命令,即时起义。其至贾祠者,眼见放火,匆匆而去,并携来之防身军器,亦忘记携走。其时城外新军,自动整队,长官自楼上见之,问:“你们整队,是谁的命令?”齐声答曰:“我们自家整队,要实行革命。”又问:“何人带队?”答以:“长官若来,则由长官带队;长官若不来,我们自有人带队。”长官知已兵变,缩首而入。乃推队长易堂龄(湘阴人)及另一人率之,分向小吴门及北门出发。其时,姚运钧亦为其同事释放,授以枪枝,则两手拘挛,丧失知觉,乃挟枪于胁,跛行从去。

  当新军集合时,原议城中数处放火,以为信号。惟党人举动,均极秘密,雇工均不知情;故贾公祠之火,则由予所用工人郭冬生见室中起火,极力扑灭;富训学校,则由工人受命买洋油,因大西门油店价廉,遂趋大西门购买,以路程较远,比反,新军已入城,故两处均未被焚;而北城外某姓民房独被焚烧,事定后,由军政府赔其损失。

  易堂龄所率攻北门一部之新军,因恐驻扎城上之巡防队或有变动,而加射击,乃趋越护城河古云阳门(早已封闭,反正后,改为兴汉门)下,沿城脚西行。城上守兵见之,拍手欢呼曰:“同志快来!”新军闻之,愈放胆前进,及至北门,城亦未关,遂径趋军装局。时新军身上,每人仅有枪弹一排(计五颗),猝见大批枪弹,如获至宝,各各尽量饱装;又见拨壳枪枝,知是利器,而未谙用法,则坏其壳而取其枪。带队者因不知攻小吴门一支军队入城与否,倘未能入城,深恐入城人数单薄,设被清政府军包围,则立可歼灭,急整队驰援。迨至水风井,已见攻小吴门军队在街上行走,始放心焉。

  攻小吴门一支新军,途遇焦达峰,焦遂加入;至城下,则门已关闭,乃将所获之炮,撤退数十丈,示将开炮攻城。附近市民,见之大惊。其实所携之炮弹,乃木质者,并无攻城能力。然城门虽闭,而城上并无军队抵拒形势,乃遣一人自承平时夜间行人出入城门之窦入,拔关启门,因亦入城,两队会合,同赴咨议局。黄翼球遂与常治率一部军队赴抚署,时二人均补咨议局议员,至抚署时,有军队一连,持枪作少息立,亦并未上刺刀;至二门,有巡捕前阻之,黄、常示以名片曰:“非见余抚台不可。”巡捕曰:“请少待。”随入而出,谓大人尚未起床。肃入客室,正自谈论,而余抚小衣小帽行至,问甚么事?答云:“今日之事,抚台岂不知耶!特请你到军政府去办事。”余抚云:“军政府在那里?”黄曰:“在咨议局。”余抚曰:“这又怎么对得皇上起呢!”常曰:“甚么皇上,是一个这样长的小孩子,他晓得甚么!”以两手约作尺许长示之,因劝其反正,俯从民意,都督湘军,余抚力辞;逼之,则力陈平日遇事审慎,不敢乱动,深恐激成糜烂湖南之祸,我于保全湘省治安,不为无功,云云。最后则云:“此事重大,当入内与家父商之。”兴辞而入。黄等略待,不见其出,入而搜之,则署内已阒无一人,至后院,则见院墙靠孝廉堂照壁,开一大窟窿,知其早已自窦中先逃矣,仅拾得所遗之虎纽湖南提督银印一颗(后改镌湖南都督府印)。翼球乃随手扯白色桌台布及卧单布两方,就案上墨盘,与常各书甚大汉字持出,悬于署前左右桅杆上,以当旗帜。无何,改巡抚部院为中华民国军政府,旋又改为中华民国军政府湖南都督府。

  当时新军一部,随至抚署,至大堂,则见巡防队林立,有一着青布马褂者在焉,即闻有人呼曰:“你们不要乱动,这是我们大人。”新军知是黄忠浩,随即有人自后反执其臂,但闻其人曰:我不是黄某,我不是黄某!然终拥至小吴门城上杀之。是时革命同志,左臂上均缠白布一方,由曹炽昌(字作霖,长沙人。)司其事;其后又于胸前斜挂一长白布条,若参谋带形式,上书职务,以资认识。

  当时抚署卫队营管带陈春山,并未与闻反正之事,然见新军与巡防队合作,故亦未加抵抗。余抚既逃,新军分配队伍,四城弹压,沿途呼曰:“你们不要怕,不要在街上乱走,巡抚已逃,革命成功!”人民闻之,喜形于色。是日革命党与新旧两军一部至咨议局寄宿舍,焦达峰自署为正都督,陈作新为副都督。如是革命同志及军民人等群至咨议局开军民大会,由文斐介绍正副都督姓名,并报告数语。常治登讲台大呼曰:“都督是临时的!”即请谭议长延闿演说,略云:今日我湖南革命成功,是一桩大大的喜事;但革命是要打战的,延闿是个文人,关于打战的事,自愧不懂,但今日是要维持秩序,保全治安,云云。次陈副议长炳焕演说,略云:满清政府腐败,贿赂公行,非亡不可!今日革命,我们还要大大的努力,才能希望真正的革命成功。次常治演说,略云:满清自入关以来,屠戮汉人不知若干,压迫汉人,毫无止境,弄得今日民穷财尽,危机四伏,我们若再不革命,不独中华有亡国之惨,我们汉人必遭灭种之祸。今日湖南革命,是替我们祖宗报仇,替我们子孙留个站脚的地方;但是距全国革命成功之日,还很远很远,希望我们革命同志,不要心满意足,还要大家努力,莫以为革命的事,就做完了呀!散会,分途至咨议局寄宿舍楼上办公,即召集清政府官员之尚在省者,惟长沙县知事沈瀛(字仕登,江苏人。),营务处申锡绶,劝业道王毓江等至,命其仍任原职,沈等支吾,乃命人看守于厅旁一室中。予仅识沈,每经其前,沈必起与予语。予劝其仍任原职,沈以无面目辞。又劝其解长沙县职,仍任湖南官钱局提调,沈亦不可,惟向予泣,予时因任务倥偬,前后力劝三次,均被拒绝。沈曾任安福县知事,悉军官蒋某(隐其名)家世,因与蒋谈世交,并举其家族要人名字,谓均系熟人,盖冀其救助也。不意某军官疑其居心叵测,意谓我今加入革命,倘若失败,即当授首;汝历举吾家族名氏,岂杀予一人,尚嫌不足耶!遂与申、王等同时被杀。沈死后,于其靴中得一名单,约三十余人,首予名,阎鸿飞、文经纬次之,焦、陈均在十数名间。黄昏时,再迁抚署,设立办公处。次日即组织参议院,推谭延闿为院长,推黄锳、常治、左学谦、吴作霖、黄翼球、粟戡时、陈炳焕、刘善渥(字雨人,浏阳人。)、易宗羲、阎鸿飞、阎鸿翥、陈文玮、刘人熙(字更生,浏阳人。)、黄用楫、郑钧(字望之,长沙人。)、仇毅(字稜生,湘阴人。)、王犹、龙璋(字研仙,攸县人。)、黎承福(字绶丞,湘潭人。)、罗良干(字介夫,浏阳人。)为参议员。其职务为议决湖南一切政治措施,所有都督发布之一切重要命令,并须征得参议院之同意,大致模仿英国立宪之精神,而防专制独裁之弊。其后焦督未经参议院之同意,而委用杨任、冯廉直为安抚使,卒召巨祸,洵可慨也!

  事后,谭都督语予:“当九月初一日晨,汪诒书(字颂年,清翰林,长沙人。)至予家,寒暄后,即云外面谣言很重呀!答以诚然。汪问有无特别消息?答以有亦不过谣言。遂云何不同去看寿丞(余抚别号),探探消息。乃相与步行至又一村,入则见汪瑞闿(字撷荀,时任盐道兼长沙关道。)、申锡绶、王毓江(均在营务处服务)、沈仕登(即长沙县知事沈瀛)等,俱立坪中,见我笑曰:‘新都督来了。’予以此类言语,足召巨祸,遂云:‘不要乱说!不要乱说!’汪等涎脸嘻笑,拍我肩曰:‘你还怕不黄袍加身吗!’予且行且答曰:‘你们不要乱说,这种话是关系别人身家性命的呀!’行至景桓楼下,余抚之仆人见之(系素认识),即请上楼坐,我去请大人来。遂入,及登楼,见室内陈列古玩书画甚多。桌上置一名单,约三、四十人,汝列第一名,阎鸿飞第二名,文经纬第三名,若焦、陈二人名字,均在十数名之后;单上字迹不一,不是一人所书,似系数人集合,各举所知,仓猝所书者。无何,余抚至,寒暄毕,即指名单问予曰:‘这班人你有认识的吗?’我答以我认识一半多。又问:‘这班人到底何如?’答以都是一班好议论者。又曰:‘他们都要革命呀!’答以他们能干甚事!命是容易革的吗?余抚云:‘是啊!你见了他们,随时劝解劝解,要他们不要瞎闹生事呀!’忽一仆至,称报告大人,新军攻城!余云:‘没有的事,再打听罢。’我等恐其要发命令,布置战争,即兴辞云:‘今日中丞有事,改日再谈罢。’余抚亦起,又向我们解释云:‘今日新军开往株洲,他们误会了,所以说新军攻城。’我们刚欲下楼梯,又一仆至,云:‘报告大人,新军进了城!’余抚又云:‘没有的事,再打听罢。’我们刚下楼梯,又一仆至云:‘报告大人,新军已到了贡院东街!’余抚云:‘没有的事!’随又云:‘要他们准备罢!’又向我说:‘回去拜上老太太,请她老人家放心,没有甚么事,不要紧的。’我们乃与点头而别,仍自又一村出。因思黄泽生系老军务,必有办法,他驻扎先锋厅,距抚署又近,遂与汪同往访之。至则号房一见,告我们:大人已上院去了。我们即知泽生是走正门进的,悔不该从又一村出来,所以错过,假使我们从正门出来,必与泽生相遇。遂与汪拟再往抚署,行至辕门,见辕门口大贴其告示,首行大书中华民国军政府都督谭示,映入眼中,其字我一见即识为常省吾(即常治别号,曾充咨议局书记。)所书,乃相谓曰:还进去做甚么!赶快回去罢。抵家不久,即有一班兵士到我家里,请我赴咨议局去开会。”

  余抚仓猝逃走,并无法知会满城文武官吏,而文武官吏有随即逃走者,有不敢逃走或徘徊观望者。藩司黄以霖,兼署提学使,藩署有卫队一营,兼守藩库,原未与闻革命事业,革命党军拟缴其械,卫队抗拒,势将发生冲突。王犹拟往劝其归顺,卫队开枪,中王犹腹,舁往雅礼医院治疗(民国元年,谭都督委予及朱廷利购地与之合办,改名湘雅。)。医生谓弹在腹内,非取出不可;然施用手术,院制须由患者亲属填具请求书,以防意外而生纠纷也。并询患者有无必须嘱咐之言,以防不测。王之眷属均在常宁原籍,医生拒用手术,后王以有生死至交文经纬,可担负一切复医生,乃觅文履行一切手续。而施用大手术时,必先用麻醉剂,具禁止亲属在旁观看,故命文暂处手术室邻房。及实施手术,王虽麻醉,仍时呼哎哟,文惟在旁室暗泣不已。手术既毕,医云无碍,数日旋愈。

  是日推黄翼球封点大清银行,黄命姚运钧组队守护,又推曹耀材封点湖南银行,以防损失。黄以霖见大势已去,将所有书籍捐赠湖南图书馆,请求保护出境,以礼遣之。是日乃通电各属民政机关、厘金局卡及军警等,照常服务,不得乱动。无何,驻扎大西门城上之巡防队,拥管带甘兴典至都督府,比置一室中。予偶见之,则满面横纹,似非善类,然思将来必有战争,彼系武人,不如留之,以备将来之用,劝焦释之。又有刘骥(北方人)在营务处任要职,另禁一室中,予亦请求释之。后癸丑二次独立失败,予于湖北遇之,呼予为救命恩人,且云:“古人说‘苟全性命于乱世,’今我们只求全狗性命于今世”云,盖亦廓达滑稽之士也。

  长沙杨宗实、浏阳雷预,组织大汉报,宣传革命意义,发表一切文电,初二日即行出版,时人称其敏捷。是时谣言特甚,因黄忠浩被杀,探报每言黄之部下或弟兄在某处集兵数百人,要为黄报仇;或云余抚纠集军队,图谋恢复省城;如此者不一而足。其后黄之弟诚斋函告谭公,以“黄被杀,家人星散,逃避不及,惨凄万状!谁能复仇?且又向谁人复甚么仇?”云。谭公将函发表,谣言始息。当新军举事时,二十五混成协协统萧良臣,因其部下变叛,无法指挥,乃荷枪实弹持短铳跨马奔去;及暮,闻萧赁民船待于湖迹渡,与余抚同舟云。黄翼球乘舆踪迹之,道经萧之司令部,守卫者询何人,左右曰黄大人,亦不再问,及河,则河内并无一人。后闻余抚逃至安徽,请安徽巡抚冯汝骙代奏,大意谓:“湖南为哥匪窝巢,革党产地,民俗强悍,素称难治;以臣愚陋,忝膺疆寄,本难胜任。九月初一日,新军变叛,臣即飞调巡防队兜剿,而巡防队已悬白旗;乃往江干飞调水师,以图恢复城池,则见水师船上,亦遍悬白旗;臣无法,只得出外求援,则见湘江以下一带,白旗林立,无从措手。”云云。然萧并未与余抚同逃,后谭命之往都督府庶务处若干日而去。长沙既定,家家户户均于门首高悬白旗,或于旗上书一‘汉’字,以志欢庆。革命同人,以都督虽定,然政治纷乱,至初四日,乃于都督之下,设军政、民政两部,推谭延闿为民政部长,民政部下设一院六司。

  (一)民政司 司长龙璋,字研仙,攸县人。后龙辞,委刘人熙,字更生,浏阳人;均湖南绅耆。次长左学谦,后左辞,改仇鳌,字亦山,湘阴人;刘辞,仇任司长。左原咨议局议员,仇原留日学生。

  (二)财政司 司长陈文玮,字佩蘅,长沙人,后改陈炳焕。前陈原咨议局议员,后陈原咨议局副议长。次长周可钧,字极寰,长沙人,原留日学生。

  (三)教育司 司长陈润霖,字夙荒,新化人,原楚怡学校校长。次长何衢,字特循,湘潭人,原明德学校监学。

  (四)司法司 司长洪荣坼,字春岩,宁乡人,原留日学生。次长刘武,湘潭人,原留日学生。

  (五)交通司 司长仇毅,字稜生,湘阴人,原各学校几何学教员。

  (六)外交司兼长沙、岳州两关监督 司长粟戡时,字墨庵,长沙人,卸职咨议局副议长。次长陈安良,广东人,原各中学英文教员。

  (七)会计检查院 院长易宗羲,字佑怐,善化人,原咨议局议员。次长曹耀材,原长沙仕绅。宋增馨,原咨议局议员。

  (八)盐政处 处长黄锳,字同皆,原咨议局议员。提调缪孔昭,字润泉,长沙人,原长沙仕绅。

  当时用人,以性之所近,才之所长,而又同情革命者为标准,毫无党派资格等等关系;而任职者每皆谦让未遑,亦无不以清廉忠勤为主旨云。

  军政部部长以黄鸾鸣(字子高,平江人。)任之,后改军务司,下设四处,辖五师。

  (一)参谋处

  (二)军需处 处长谢楚樵、殷泽龙,字怀安。

  (三)军法处 处长李茇,字芾棠,平江人。

  (四)副官处

  第一师 师长余钦骥,字葵生,常德人。

  第二师 师长赵春霆,字子云。

  第三师 师长曾继梧,字凤冈,新化人。

  第四师 师长王隆中,字怀宣,武冈人。

  第五师 师长梅馨,字子根。

  时武汉战争紧急,求援之电,日必数至,而湖南内部不宁,无法应付。盖焦达峰度量宽宏,虽部属向之发怒,亦微笑应之;间或被偏见所蒙,一闻谠言,立即改正。予闻九月初四日夜,焦之左右有主张对于参议院及在职人员大兴杀戮者,出一名单,约二、三十人,予名亦在其内。先以言语激焦,果盛怒,大有必行之势;又有人言,我辈革命,必须网罗人才,共策进行,方可成就大事,今单上所列,皆为湖南知名之士,若被杀戮,何以收服人心,将来更有何人敢同我们革命者?此事决不可做。焦怒亦解。又忆某日,有以屠杀旗人以报满人入关惨杀之仇,藉没旗产,以充作军费为言者。焦极赞成,将予施行。予以昔日旗人,诚属有罪可杀,今日旗人,则属无罪,若杀之,于理论上殊欠文明;且于希望列国承认我们为交战团体上,恐有重大妨碍,非利益于革命前途之道,请再加斟酌。焦深然之,其议立寝。但因年少(时年二十五岁),初掌大权,识力经验,均有未足,会党既集,颇被包围。于是委杨任为西路安抚使,冯廉直为南路安抚使。新旧军人,以此种重大任务,既不用有功绩之人,又不用有才德之士,大不谓然;谓二人湘省素无功绩,非其所任,军心蠢动。于是谭院长乃偕同参议员黄翼球,及大汉报杨宗实(字华生,长沙人。)等,往四城军队驻扎处演说,一时稍宁。陈作新则酷嗜饮酒,好大喜功,其始意但愿任一标统,率兵援鄂,与清兵战斗;及为副都督,并不争权。新军因不满于焦,九月初十日,遂造成北门外和丰火柴公司挤兑票据风潮。群议请陈率队前往弹压,予适至都督府,遇之,见陈身着新黄缎军服,问何往,陈以前往和丰弹压告,匆匆上马,率队而去,及返至北门城外铁佛寺前,为新军所弑,新军遂奔赴都督府。予方自都督府归,遇于清泰街口,见其呼曰:“你们不要怕!我们替你们杀强盗,为湖南除害,与百姓无关系。”予不明所谓,归署,则众客围绕,忽闻枪声隆隆,弹落瓦上如雨,虽莫明其故,知必有变,不胜惊骇。正在派人探听,忽接曹耀材电话,请予速至都督府。比至府坪,见军队林立,谭议长正在旧仪门台上演说,但闻军队呼好之声。予因下杀其上,此例一开,乱将靡底,影响列国交战团体之承认,亦演说不可再有此类事项发生之理由。后闻新军至都督府,焦都督闻喧声,正出大堂巡视,遂被执,就抚坪照壁下弑之。死前兵士迭以刺刀乱戮其背,焦默无一言,殆真视死如归者矣!时谭延闿正在都督府,闻乱,窜至大厨房,拟由又一村遁归。而都督府内,人声鼎沸,众虑一时无主,亟商谭人凤(字石屏,邵阳人。),速觅代人。谭以非组庵不可,急遣人追之。追者至司马桥,及之,拥赴军政府,推为都督。谭连揖告诸人;“无论派我何事,均不敢辞,只不能做都督。”谭人凤拔刀掷案上,厉声曰:“今日之事,你干就干;你不干,刀是现成的在这里!”谭无已,视拥登台演说,声泪俱下,人心始定。

  陈作新能文章,善书法,所作小篆,笔力甚劲。凡求书者,但饮以酒,所求必得。尝与友人某同照一相,题曰‘双侠图’,旁书一联云:“幻想在九阊以上;荒唐绝万古之伦。”又外联云:“君不见泗上亭长,歌大风兮思猛士;我所期信陵公子,饮醇酒而近妇人。”两联均出比雄伟气盛,对比软弱无力,不称其事功,卒无结果。未被难前,陈向参议院辞职,函中要求三事:一、厦屋一栋,二、白银二万两,三、美妾二名。其磊落如此!

  冯廉直(字少春,湘潭人。),以非法事件押于湘潭县狱中,及被委安抚使,道经湘潭,欲眩耀官民,以威势相慑,率队往见知事。时湘潭知事余屏垣(字价藩,四川人。),胆识俱优之老吏也。冯左右均持大刀,露刃随侍。余出见之,即拊冯背云:“冯先生是奉都督的命令,替国家做事;我亦奉都督的命令,替国家做事。不过我的职责,是维持地方治安,假如有人扰乱治安,就是违抗都督命令,我是要呈请都督严办,以尽我的职责。我请冯先生严饬部下,共同维持治安,大家尊重都督的命令。”冯面汗淋漓,不敢多言而去。其时焦、陈已被弑,随奉省电,遣人追于途而杀之。杨任在常德,亦同时奉电被杀。

  湘省既定,以援鄂为惟一重大事务,乃派王隆中、甘兴典率部援鄂,在汉阳连战不利而归。甘复骄蹇无状,军务司请都督杀之。又派向瑞琮率部援鄂,时兵多械少,内多徒手,兵至河干,骄蹇不服命令,乃乘夜派兵包围;天明,士兵始知,遂被勒令缴械毕。向瑞琮呼首先倡议逆命之士兵至,飞刃斩之,余均解散,于是军队肃然。

  清吏朱益浚(江西莲花厅人),为辰、沅、永、靖兵备道,认长沙为大乱,欲据湘西独立,设关守卡,戒备甚严。军政府恐为后患,有嘤鸣社等,请求相机刺杀,以报国家。后朱闻谭公督湘,乃函请致地而去。湘西既复,然恐苗瑶不服,乃令龙璋为巡按使,率队前往犒劳,苗瑶均极欢迎,湘西大定。

  湘虽反正,可为鄂省后援,然恐桂军乘其后。时沈秉堃(善化人)为广西巡抚,王之祥(号铁珊,北方人,刘人熙之门生。)为广西藩司,兼带新军,赵恒惕为新军旅长。乃由刘人熙直电沈秉堃,沈复电云:“千里一堂,并照组庵。”无何,而桂亦反正,沈为都督,湘始无后顾之忧。

  湖南反正之后,人心望治,尤望除弊,故军政府以剃发、放足、禁烟三事为首先推行之政治。先是自日本留学者归,类皆剪发,民众颇为惊异;然均以辫子为满清制度,汉人之降满者,以辫子为标识,故群思去之。及反正,士兵持剪在街上拦剪途人之发,甚至波及女子,民心惶恐,乡人至不敢进城。予与左宗澍(字凌苍,长沙人。)言于谭都督,请求明令剪发,都督允之。然不剪者,苦无制裁,予乃拟令曰:“凡军民人等,所有辫发,限三日内一律剪去;否则由警察干涉之。”贴于高脚牌上,乘夜派队赴四城鸣锣高唤,人心乃定。而被压迫二百七十年满洲装束之辫子,从此去矣。

  鸦片流毒,人民恨甚,遂议凡吸鸦片者枪决。有沈某,药店之少主人也,嗜鸦片,被获当死。其家族街邻请求保释,都督以不教而杀为虐,命准保释;而执法者予以枪决。两批同时并悬。当日匆忙,政令之不统一,亦可概见。

  至放足之事,先一年,曾由曾继辉在咨议局提案解放天足,虽经议决,实行者稀。至是不待命令,自然解放,风靡一时,自然不缠矣。

  先是武昌起义之讯,传至北京,清廷震骇。时廕昌(满人)为兵部尚书,命之统兵南下,战既不胜。而各省各地独立之电,逐日纷至,清廷愈感无法应付,因拟于袁世凯、岑春煊两人中,起用一人,以图撑持残局。佥谓岑氏居心忠壹,然行事紊乱;袁则戡乱才长,而心不可测;乃召皇族开御前会议取决,卒乃起用袁氏为内阁总理。袁即派段祺瑞督师赴鄂,数日之间,克刘家庙,焚汉口镇。清廷方庆胜利,袁又调段回京长兵部,而以冯国璋继统其众,又克复汉阳。是时湖北军政府设于咨议局,冯遂自龟山炮轰咨议局,火起烬焉;军政府乃迁洪山。驻汉六国领事,出而调停,请双方停战若干日,俾克议和。期届而和议不成,又议延期。后得各方斡旋,而成南北议和之局,清廷派唐绍仪为代表,南方则派伍廷芳为代表,均粤人,且有戚谊,在沪开会。而和议不成立,袁撤唐回,改为电商。及十月十八日,清室撤销摄政,改由隆裕皇太后垂廉训政。和议既定,清帝宣统逊位,南北统一,至次年二月初一日,全国革命,乃大告成功。附录曹孟其记事一则

  予检校既毕,送请左君益斋校正事实,有无遗漏错误。承以曹君孟其记事一则夹置稿中,详加披读,虽与当日事情间有出入,然详实无华,至为可喜,附录于后,以资参证。

  辛亥八月十九,武昌起兵革命,湖南省首先应之,而大功告成,讫今一十五年。当时纵合之迹,已无复能言之者。顷与谢冠军、罗伯苍语,乃以为异闻,则谭国故所大惧矣。因录其乱,备史官削稿。

  清邮传部尚书盛宣怀,主借外债,修粤汉铁路,遂有武昌黎元洪之师。湖南巡抚余诚格惧新军不之可恃也,则与黄总兵忠浩,谋所以节制之者,下令戒严,且密令监视。贾太傅祠内有铁路协赞会,李达璋为会长,左学谦、洪荣坼、易宗羲、文经纬、黄翼球、常治、凌奎耀、粟戡时、姜济寰、文斐、曹惠、吴炳麟等为干事。体育学校,则王犹、蒋宝三、吴作霖、吴孔铎等主之。城自治研究会,则杨宗实、阎毓藻、陈其昌、俞泽棠、李恒泽等主之。辛亥俱乐部,名以忠浩为会长,实罗杰等主之。时焦达峰已自海外归,居体育学校(达峰年才二十余,初至,不能备车赀,一衫、双履、一提篮外,别无长物。)尝聚诸豪杰议曰(革命之初,凡与闻其事者,人目之为豪杰。):“或召徒众(达峰固洪会首长),伪为朝香者,哀巡抚无设机关枪(武昌已起兵,长沙伪传巡抚设机关枪于抚署,备党人。)因而纵火,巡抚已遁,大事不足忧也。”阎鸿飞自云能制炸弹,皆曰:如人执一炸弹,遂攻抚署,则巡抚必遁。议既定,颇从龙璋索钱备支用。长沙黄锳,固居清泰乡,方沐,闻信,即夕走省门,至长沙自治公所,问学谦所以为计。学谦具告之,锳叹曰:“徒手搏巡抚,顾以为得耶!托有蹉跌,公等不足惜,如大局何?”于是各相顾久之。锳问竟成安在?竟成者,赠陆军左将军前副都督陈作新字也。惠告之曰:“是居玉皇殿右。虽然,其人乐酒,假不任事,则吾侪真败矣。”锳笑曰:“不然,非常之举,不求谨愿之才!”即遣其弟用楫往召作新。作新至,遍揖座客,翼球告作新:“在座皆同志(时目同言革命者为同志),有事,正欲与公熟商。”作新拊膺谓:“敦之先生已告我(敦之用楫字),同皆(锳字)先生,我旧主人(作新尝馆锳家),如有所托,何敢言谢!步马炮工辎,惟我是问;唯旧军则非我所能,奈何!”锳等皆曰:“公但视力所能为者,旧军不相累矣。”于是翼球以酒食飨作新。作新且从学谦索刀马,学谦取之咨议局长谭延闿。而作新遂军衣刀马,从用楫出入新军。然作新不为新军所信。新军代表以锳、学谦曾为议员,指为仕绅代表,故有事辄就长沙自治公所协商,贾太傅祠阒然空矣。又有李隽者,锳遣之往说巡防军,巡防军亦以代表至。学谦等谓长沙自治公所忽有军人往来,沈瀛(长沙县令)方疑我曹,脱有疏虞,何以自处?因约两军代表,会于福寿楼。达峰、作新、锳、学谦等咸在,约以九月初九,新军自小吴门入,以若干人据天心阁,发炮攻抚署,以若干人攻火药局,别以重兵屯岳麓山。议既定,各各散去。而新军多少年,尝夜惊,群露立,若有大事。或喧呼革命,长官剑履至,问若何为?则默默相对,俄罢去。或怼曰:“此何等事,顾乃颠乱至是?作新误我。”明日,新军代表易克俊等诣学谦等言状,则再会于福寿楼。旧军议先杀统领官黄忠浩,新军围抚署,火药局,经纬纵火烧富训商业学堂,犹宗羲烧贾太傅祠,火发则两军并至,悉听作新指挥,期以次日。九月朔,日有食之;经纬等捆被投油,烧于室中,烟起而火不明,而时已迫。两军集城下,门已闭,则呼开城!开城!守城者匿不应,因破门入,奔抚署,旧军擒忠浩杀之。(余己未日记及,哀思录曾载此事颇详。)翼球、治即谒巡抚言事,阍者问何人?持戟者答曰:“此湖南绅士也!”巡抚衣冠出,谓今日固义举,我且从公至咨议局。治谓宜竖白旗,遂以绵渍墨中,涂被衣作‘汉’字,火于栲栳,悬之桅樯。巡抚徐曰:“我检点琐事,即从公等行矣。”治等信之,而巡抚因遁去。曹耀材、余化龙至藩署,布政使黄以霖亦遁去。初,作霖尝借咨议局印,作安民布告,司事者不可,用楫遂刻木印,文曰‘湖南都督府印’。先期已书百数十通,及巡抚各官方遁,大都督府安民布告已往来街市,居民亦争裂白布或纸作小旗,书‘汉’字竖门前,虽人烟稀落之地,招展飘扬,俄顷已遍。有人自抚署挟衣裳出,或曰:“此可疑,非杀之,不足以示威!”即杀之。妇孺相对惊笑,谓革命党只杀抢犯一人!日未落而事已定,会于咨议局,达峰自为大都督,以作新副之,官吏非满人皆如旧。瀛在咨议局,或令且归县署视事,瀛不听,辄痛哭,其僚友申锡绶劝之,仍不听,皆曰:“沈瀛敢反汉耶!”即拥之门外杀之,并及锡绶、劝业道王毓江。瀛既死,搜其身畔,得名单一,连署文经纬、粟戡时、易宗羲、杨宗实、曹惠、左学谦、黄锳、常治、黄翼球、曹典球。典球不乐革命,列名于末,冤也!

  都督主军政,政务部主民政,延闿为之长。设参议院,任命都督,必得参议院同意。以璋为民政司长,陈文玮为财政司长,洪荣坼为司法司长,粟戡时为外交司长,陈润霖为教育司长,仇毅为交通司长,黄锳为盐政处长,部署稍定矣。先是达峰已召徒众,至是大集,皆欲乘时效用,内侍达峰,意颇骄。当事患之,颇持他议,皆曰:“都督实如此!今日之事,唯都督辞职则解。”遂告都督,达峰无语;作新独曰:“都督何为!给我银二万两,美妾一名。”皆曰:“诺。”顷之,觅作新,则匹马出署久矣。或曰“易都督何其易也!今国家新立,大难方起,奈何即去之!必留都督。”于是复于作新,作新起立,谓:“国家事,非推陈某。诸公是我,我不忍去;诸公非我,我不敢留。虽然,公等保无他邪?死而无济,则亦非陈某所乐为也。”皆曰:“何至是?”作新遂复归。初十,和丰公司有事,作新往弹压,兵变遇害;同时杀达峰于都督府,举延闿为都督。主其谋者,闻为新军旧官梅馨等,军人杀长官,自此始。

论曰:与闻九月初一之事者,号朔党,当时以为荣,故多自承为朔党。以余所列,所遣党人,殆不知其数若干。要之,湖南革命,固凡人之所同也。志之所向,力不程功,道等昼墁,宁从盖阙。犹忆达峰谋炸抚署,曾杰、罗良干等,以为宜佐之以爆竹。杰乃从余借钱,谓事如不举,则以头偿我,此其心尚可没邪!其以钱共事者,有璋、延闿、孔铎及郑钧等。时桂龄为巡警道,颇疑余,干余侦党人踪迹,余阳诺之。及事起,桂龄乘间逸去,其母与妇,不能脱也,余乃力纵之。故湖南革命,未尝诛一满人。

来源:《湖南辛亥革命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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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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